第7章 第 7 章

這話讓桌上安靜了片刻,然後江遲暮眼神晃了晃,刻意移開視線,夾著一筷子菜塞到嘴裏。

“問這個幹嘛?”

他雖然故作輕鬆,可任誰都看得出他有些不自在。

更確切點說。

從微眯的桃花眼,和有些輕顫的睫毛,他是在……不好意思?

楚寧安出奇敏銳的捕捉到這情緒,十分驚訝,江遲暮居然也會不好意思。

本隨意扯來的話題,這下才真正讓他好奇起來,抿著唇低聲道:“好奇。”

江遲暮糊弄道:“折月五豔就是誇我長的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懂不?”

他話音未落,樓二就嗆了酒,捏著大腿笑的失聲。

他摸了摸眼角的淚,笑的頰酸,“江九這廝騙你,便讓樓二哥給你講講我們江公子力壓花魁,得到折月五豔之首的妙事!”

這事放到現在,他都記憶猶新。

若論何時這折月巷最熱鬧,那必定是三年一度的折月宴。

天下名工巧匠聚於一地,比拚技藝。

或是烹飪,或是釀酒,或是茶藝,不論名氣,不論出生,無數名滿天下的大師在此揚名。

而最吸引人眼球的,卻是天下秦樓楚館的花魁之比,有江南的弱不勝衣,也有冀北的明豔大氣,甚至有些漂洋過海的異域美姬。

可燕瘦環肥,怎能決斷,因此魁首一向是五位,號稱折月五豔,從此名滿天下,貴客盈門。

那年據說有位從西域而來的碧瞳舞姬,一時本就火熱的折月巷更是爆滿。

江遲暮與樓守心提前兩天宿在折月巷,才在大比之時,搶了個離河畔最近的二樓看台,他倆被人群擠得七葷八素,江遲暮半個身子都被擠出看台,若不是樓守心習武拉著他,早該掉到樓下。

月河嫋嫋,翠樓煙頂,月色映著滿街花客。

河畔高高建起的回廊上,軟紅十丈,舞姬如雲,更是讓人看花了眼。

待獻藝的歌姬一曲過半,金花已擲滿了長廊,哪幾位美人麵前的最多,她便是魁首。

這時人群中不知誰叫了一句,“那西域美人呢?怎麽沒見到?”

許多人都是衝著這西域美人之名而來,早就找了許久,此時也一同鬧起來,紛紛找著這西域美人。

彼時江遲暮才十五六歲年紀,輪廓柔和,少年氣十足,身量也不十分高。

這時,不知是誰說了句,那二樓看台不就是西域美人嗎?

一時眾人抬頭看去,就見長廊之上一處凸出的看台,正站著個紅衣美人,容色旖旎,碧眼含情,如天池之水,幽綠剔透,被人擠得大半身子出了看台,長衫鬆垮,露出兩截白生生的腕子,凝白如乳脂。

月色波光,紅樓煙粉,金樽綠酒,卻比不上他傾覆春風,顛倒紅塵。

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

許多人幾乎神魂跌宕,許久才回過神來。

然後江遲暮在的二樓就被金花淹了,他一時站不穩,生生從二樓跌下來,好在樓閣不高,

這般狼狽,他倒是不羞不惱,反而慢悠悠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手,頗有些從容不迫,朝眾人一拱手。

“在下並非女子,當不起諸位厚愛。 ”

他落下來,離眾人近了,大家也看清他的眉眼,雖說美的動人,卻實在是個男子。

可之後落到他身上的花反而更多了。

到最後,江遲暮這塊台子都盛不下如此多的金花,掉了一地,其他花魁處的數量,更是遠少與他。

二樓與他相熟的公子都笑的欲死,可江遲暮卻臉不紅心不跳,往那一站。

最後,那屆美人的風姿不但全被壓過不說,江遲暮更是得了個千古一見的“折月五豔之首”,帶著兩轎子金花回了家。

盛會上觀眾擲出的金花都是真金所做,收到了便由個人所有,江遲暮最後足足融出了千金,雖然被他爹抽了幾十鞭子,還全部收繳,可江遲暮早早藏了一些,也夠他用了一年之久。

之後,這樁趣事也傳遍盛京,許多人雖不知他叫什麽,卻對他念念不忘,甚至有些手段通天的追到了府上,要娶他為妻,更有些膽子大的老鴇龜公,求他掛牌於自家樓內,必能賺的盆滿缽滿。

江遲暮自然拒絕,然後又被他爹抽了一頓,三個月都不放他出門。

江遲暮聽前半段時,坐立難安,臉色通紅,可待樓守心講到後半段,卻逐漸從容,笑容平靜。

大有既然知道了,便破罐子破摔之意。

還扇著扇子衝楚寧安揚眉,“怎麽著,我牛吧。”

楚寧安聽得臉色都漲紅了,看江遲暮的眼神也不對起來,結結巴巴,啊了半天,也沒說出半個字。

好在一位小廝替他解了圍,搬著一壇還有泥封的酒走進來,放在江遲暮桌上,臉色難看,道:“這是玉姑娘請您的酒,恭祝您新婚喜樂。”

那酒封雖沒解開,可香氣飄搖滿屋,微甜又冷冽,像凜冬過後消融的雪,讓人聞到就心神一顫。

滿屋人的注意都被香氣吸引了,那幾個紈絝更是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樓守心嘖嘖驚歎,“這是最後一壇無有鄉了吧?她居然整壇給了你,如此大手筆!怪不得那小廝給你甩臉子呢。”

漏影春珍藏的無有鄉唯有三壇,這應當是最後一壇了,再釀出來,不知還要多久之後。

就連看江遲暮老大不順眼的林昌年都湊了過來,舔著個臉,“好香的酒,江九可要讓我嚐嚐。”

江遲暮不置可否,徑自揭開酒封,登時,一股濃烈的酒香噴薄而出,如同實質般撲了幾人滿臉。

江遲暮和楚寧安麵色如常,可樓守心幾人眼神都呆了,表情沉醉,神遊天外。

無有鄉,聞之讓人憶往事,入夢境。

曾有記載,寧朝太/祖痛飲無有鄉,大醉百日,有神女入夢賜骨,然後得道升仙。

這無有鄉,唯有宮中能釀,可惜自太/祖走後,技藝便失傳,現下隻有數壇遺留在外。

據說有人喝了會夢到故人,有人喝了會見到仙人,還有的會做一場美夢,所以備受追捧。

因著名頭大,也假貨層出,雖說玉如嬌說她們漏影春的是真的,但江遲暮卻不信。

他喝了許多次,隻覺得這酒又澀又苦,喝完也從不做夢,偶爾醒來還會頭痛欲裂,與傳言相差甚遠。

若不是玉如嬌請他喝,他一口都不碰。

此刻,看其他人神魂顛倒的樣子,他更是不理解。

“醒醒!諸位。”

他叫了半天,樓守心才會神,一臉回味,還砸著嘴,神情悵然若失,“這酒……果真妙。”

“妙什麽?你就聞個味兒,還真夢到仙人不成?”

樓守心一臉神往,“不是仙人,卻勝似仙人,我夢到詩仙文蚺公了。”

江遲暮眼神怪異,這倒奇怪了,樓守心熱愛詩書,唯有他家人和自己知道。

誰能想到,一個字都沒認全的半文盲,卻極愛詩書,不僅把文蚺公當偶像,還極其尊敬讀書人。

但凡有個名儒出本詩集,他不吃飯都要連夜搶來,回家卻也看不懂,便隻能擺著。

“這酒真這麽神?”

發呆的林昌年也漸漸清醒過來,不知夢到了哪個相好,淚流滿麵的叫著“表妹”。

江遲暮滿臉疑惑,看向唯一清醒著的楚寧安,他剛剛吸了酒,卻並沒失魂,反而冷靜的出奇,隻是一直盯著那壇酒。

“能給我喝嗎?”

江遲暮揚起眉毛,楚寧安可不像會喝酒的人,但他還是為他倒了一杯。

“給。”

酒液清澈透明,如同一碗白水,怎麽也看不出有什麽獨特。

楚寧安晃了晃酒盞,便一飲而盡。

江遲暮揚眉,頗為驚訝。

“好!沒想到表弟是個爽快人!”樓守心更叫了聲好,他就喜歡喝酒痛快的,不然也不會和江遲暮做朋友。

林昌年終於止住眼淚,此時也緊緊盯著那壇酒,“江九,這壇賣我如何,我出千金……不,五千金,我現在就命人取。”

“林三郎家世雄厚,一壇無有鄉何必跟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人物搶?”

林昌年怔愣,“這酒……竟是無有鄉?”

他自然知道無有鄉世間罕有,無價可買,本以為是傳說中的東西,居然今日見到了。

他失魂落魄的望著那壇酒,半晌才道:“罷了,往事不可追,今日借你的光聞到這壇酒,已是幸事了。”

他借著拂袖的功夫遮掩淚意,從袖中掏出幾兩金子來,臉上又是一副紈絝相,“我也不白聞你的酒,今日江九的消費,我全包了!”

他又招呼小二,“我聽聞你們樓中新來了位碧眼胡姬,叫什麽來著?令她出來舞一曲!”

小二拱手,不鹹不淡,“回公子,那胡姬名為青女,現下不見客,若要見她,還請三月後的折月宴再來。”

樓二臉色已經漆黑,猛拍桌子,“林昌年,你什麽意思?”

江遲暮便有雙碧眼,他娘也是胡姬,現在林昌年居然當著他的麵點胡姬獻舞,這不是惡心人麽?

林昌年如遭雷擊,結結巴巴,“我……不是。”

碧眼胡姬向來稀少,備受追捧,一舞千金,他隻想著點出來熱鬧,卻忘了還有個江九。

江遲暮到沒多憤怒,一是他穿越而來,對自己胡姬之子的身份沒什麽代入感,二是這情景見太多了。

他揮了揮手給林昌年解圍,林昌年頗為感謝的看他一眼,連忙走了。

樓守心仔細看他,察覺到沒生氣,才鬆了口氣。

“唉,今年居然又是折月宴,三年了,過得真快。”

或許是聞了無有鄉,他雙眼放光,本就話癆的嘴更是閑不下來。

“今年折月宴你還能出府麽?”

樓守心嘖著嘴歎道:“據傳那長安王病弱臥榻,這樣的人不是大都陰鬱偏執,要麽就性情暴烈,他不會看你長得美,把你囚在府裏,強行讓你跳舞吧?”

在一旁默默喝酒的楚寧安嗆的猛烈咳嗽,淚都出來了,江遲暮給了樓二一肘子,“別瞎說!”

樓二這才收起調笑,低聲問:“那長安王勢大,你在王府可過得好?”

他雖看楚寧安嫁人第二日便能出來吃酒,知道他應當是過得不錯,不過還是得自個確認過才放心。

江遲暮點了點頭,樓二這才鬆口氣,說起長安王,滿眼向往。

“據傳長安王出生時有祥雲仙鶴,出生後更是天資聰慧,四歲便吟詩作對,之後師從文蚺公,書畫雙絕。能拜我偶像做師傅,真想看看他是什麽樣子。”

江遲暮忍笑,若他知道坐在他邊上喝酒的人就是長安王,不知是什麽表情。

已到了諸官放衙之時,滿屋紈絝早都溜了個幹淨,沒了烏煙瘴氣,江遲暮舒展腰身,脫了長靴坐到窗前,支起窗戶。

這些日子才剛入了春,風還吹得凜冽,可他卻像感覺不到冷般,單手支著下巴,袖口滑落,漏出半隻胳膊。

烏發飄搖,冰肌玉骨。

樓守心看著看著便愣了,低聲說:“你這樣子,到讓我想起去年。”

往日他們尋歡飲酒,一到放衙,滿屋人生怕回家遲被父母逮住挨打,就跑了個精光,隻剩樓守心與江遲暮二人。

樓守心因為三更習武,武藝超群,之後要走武舉的路子,他爹娘便不計較他出去玩鬧。

江遲暮則是不怕打。

穿來三年,他挨得最多的就是他爹的鞭子,早被打的平靜無波,還能幫他爹依著罪行輕重選選不同鞭子。

屋內無人時,樓守心研究他狗屁不通的棋藝。

江遲暮就愛坐在窗邊支著下巴,看天,看雲,最重要的是看這折月巷裏的美人。

直到窗外暮色四垂,西風斜陽,然後橘紅燈火從折月巷中次第燃起,接連成海,萬家燈火通明,照亮這京中不夜城,兩人才伸著懶腰,共飲一壺酒,然後懶散離開,約著次日再見。

這光景,才過去三月,卻像已過了半生。

江九嫁人,他今年也要準備三年一次的春闈。

按他的武藝,必中無疑,武舉中後都是要放到各地軍中的,之後再見,不知是何年。

他忽而有些傷感的抽噎,吟起自己作的狗屁不通的打油詩,惹得江遲暮滿麵嫌棄,又將頭朝外探了探,耳不聽為淨。

春闈臨近,一行俊秀端莊的的舉子從窗下經過,為首那人長的尤其溫文秀雅,滿身書卷氣,微微一抬眼,就對上了窗畔的紅衣公子。

碧色的瞳孔水波彌漫,唇角微勾,正巧與他對視,便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清淺笑容。

那舉子眼神一亂,正想點頭致意,卻見與他對視的人已經收回目光,倦倦的看向遠方,毫不留戀,仿佛剛才一閃而過的溫情隻是錯覺。

林知酒收回目光,心裏忽然空了一塊似的,恍恍惚惚不知魂歸何處,“剛才那位公子……”

其他舉子有些消息靈通的,“這可是個寡廉鮮恥的登徒子,林兄你別被他那皮相騙了,你可知……”

天色漸暗,江遲暮告別依依不舍的樓二,伸了個懶腰,準備回府。

他一時沒看住,楚寧安居然喝空了整壇無有鄉,等他發現,他眼神都直了,臉色緋紅,昏昏沉沉的倒在案上,口中喃喃著江遲暮聽不懂的話。

“祖宗,你怎麽這麽能喝?”

江遲暮腦袋都大了,抓著楚寧安搖了搖,他還是半眯著眼,一副暈乎乎的樣子,他隻得把楚寧安撂在背上,背著他回去。

兩人身高相仿,楚寧安比他輕很多,盡管如此,他背著也十分辛苦,累的滿頭大汗。

月色下,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有點滑稽。

江遲暮一邊踩著影子,一邊朝前走,嘴裏罵罵咧咧。

“楚寧安,醉死你!你可千萬別醒,回去我就繼承你的遺產,住你的宅子,花你的錢,還娶十個八個美人!”

或許是他的聲音太大,楚寧安突然動了動,伏在他頸間,聲音沙啞。

“你說……什麽?”

江遲暮心虛了三秒。

“沒說什麽啊……你醒了?”

楚寧安卻沒回答他,炙熱的鼻息一點點打在他脖間,讓江遲暮別扭的不知如何是好,隻得盡力扭著脖子,讓他離自己遠點。

可這樣非但沒用,反而因著步伐,楚寧安的唇一下下擦在他側頸,蹭出一大片紅。

半天,江遲暮麵紅耳赤的放棄了。

再這樣下去不僅要落枕,小兄弟都要抬頭。

或許是因著楚寧安喝了太多無有鄉,江遲暮一直覺得又澀又苦的酒味,從他身上飄出來,反而淡淡、甜甜的,像江遲暮穿越前很喜歡吃的一款冰棍。

奶油小布丁。

他終於明白,其他人形容無有鄉,清冷、微甜,是個什麽味兒了。

楚寧安似乎被他晃的不舒服了,哼哼唧唧朝他背上縮了縮,腦袋蹭到他耳朵上,發絲搔的江遲暮發癢。

江遲暮更難受了,停下來,瞪著他肩頭的人。

“奶油小布丁……不是,楚寧安,你給我醒醒!老子背不動了!”

楚寧安不知聽沒聽見,不僅沒醒,還抱他抱得更緊了。

“……”

江遲暮傻眼,隻得繼續苦哈哈的背著祖宗回家。

夜風很涼。

長安王府地處偏僻,萬家燈火被他們踩在身後。

江遲暮在萬籟俱寂,忽而聽到身後的楚寧安低喃著什麽。

他停下步子,側頭聽,卻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

“江……遲暮。”

江遲暮揚眉,他不會夢裏偷偷在罵自己吧?

他繼續聽,楚寧安卻沒再說一句話,隻得失望的繼續走。

遠處,長安王府燈火微弱,仿佛一盞將熄的燭火,如他的主人般,時日無多。

江遲暮心中暗道,楚寧安,今天帶你出來又是吃又是玩,還讓你喝了一整壇無有鄉,也算讓你享了一回福,之後你就安安心心死吧,我絕對好好花你的遺產,半點不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