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折月巷最高的樓閣名為漏影春,高約百丈,紅瓦綠牆,即使是午後,也香粉飄搖,鶯歌燕語,來往的不是達官貴人,就是商賈巨富。

閣前有棵老柳,拴著幾匹老馬,其中最高大的一頭旁,倚著個黑衣青年,嘴叼草葉,懶懶望天。

江遲暮遠遠看到,揚聲:“樓二!”

那青年看到江遲暮,眼睛一亮,滿是驚喜,長腿幾步就到江遲暮身邊,“江九,可算見到你了!我在長安王府外晃了一日,那守門老頭也不肯放我進去。”

他忽而想到什麽,臉色一變,上手把江遲暮從頭到腳捏了一遍,生怕他缺胳膊少腿,“那長安王沒把你怎麽樣吧?”

他捏到一半,被江遲暮旁邊少年殺死人的眼神冷得一僵,訕訕收回手。

他到忘了,名義上,江遲暮已為人妻,他不該靠他這麽近,這叫……輕薄?

心中冒出這個詞時,他怎麽都覺得別扭,這詞安在江遲暮身上,完全不搭各。

若說輕薄,該是江遲暮輕薄別人才對。

他剛想著,鼻尖就傳來絲絲縷縷的黃梨香。

他忽而抬頭,就見樓閣上站著個烏發半墮,玉眼迷蒙的春睡海棠,像是剛剛撩開紗帳,朝下一望,就盯著一張臉失了神,手中的紗帕零落的飄下閣樓,帶來一陣暖香。

那淡紅的紗帕落到了江遲暮手中,他抬目望去,就見那美人瞪大了睡眼,雙目含淚,聲音都失了往日分寸,“九公子!”

玉如嬌渾身一顫,連鞋都不顧穿就跑了下來,可跑到一半,又忽而摸著自己淩亂的發髻呆住了,轉頭上樓,扯著小丫頭,“命人梳洗,拿我前日剛做的鮫雲紗裙來!”

她剛剛那聲已然驚動了許多人,姿色各異的美人開窗,一見是江公子,便急匆匆跑下來。

明明是晌午,漏影春甚少露麵,千金才得一曲的搖錢樹們,卻如雲般湧到了門前。

暖香撲鼻,嬌聲各異,低聲叫著江公子,到最後,卻全淪為了沉默,與幾聲低泣。

“各位姐姐,許久不見麵,怎得哭成這樣?莫不是這數月,我又英俊了些,你們要喜極而泣了!”

江遲暮歎了口氣,臉上卻嬉皮笑臉的,走到玉如嬌身旁,她站的最前,也哭的最慘。

不施粉黛的臉梨花雨落,隻是此時五官擠著,鼻子抽著,哭的滿麵通紅,怎麽也看不出風華絕代,傾倒人世的玉如嬌之名。

江遲暮輕輕為她拭淚,笑道:“玉姐姐,別哭了,我可受不了這美人淚,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玉如嬌抓過帕子,粉拳輕捶他,“你這混蛋,一走便是三個月,一點消息沒有,你知道姐妹們日日擔憂你,都要害了相思病!”

她刻意收斂情緒,立馬便又是一副溫柔驕縱的模樣,狠狠磨了磨牙,“真是氣人,早知,我就該……咦,等等!”

她忽然後退幾步,上下打量江遲暮,眼神怪異。

以她的眼力見,自然看得出江遲暮還是童子身。

漏影春是京城的繁華之盛,而玉如嬌是漏影春的繁華之盛,她自然知道名義上“出外遊學”的江家九公子,實則是充作江家七小姐,嫁入了長安王府。

本以為自家白菜被豬拱了,此刻一看,卻是她想多了。

玉如嬌忽然臉色一淡,眼神似笑非笑的在江遲暮臉上蹭了一眼,然後轉頭輕飄飄走遠了,“既然江九公子沒事,那奴家便不打擾您雅興了。”

此刻能歇著的,都是漏影春的頭牌娘子,自然眼睛火辣,也看出苗頭,登時,方才香粉彌漫,爭奇鬥豔的江遲暮身前便空空如也。

有些娘子失望垂眉,有些娘子拍著胸膛長舒口氣,有些難掩喜悅,可都沒有多留,低聲告退。

她們不是沒事做,現下大都困頓著,與其擠在這兒,不如回去睡大覺。

江遲暮忽而被冷落,卻不失落,臉上依舊笑眯眯的,捏著袖子扇了扇風,“好香啊。”

耳畔突然傳來嘎嘣一聲,江遲暮疑惑望去,就見待在樹旁的楚寧安身旁,樹皮簇簇落下,禿了足足手臂大小。

他沒多在意,與旁邊的人勾肩搭背起來,半眯著眼:“許久不來,還是漏影春舒坦!現下來得晚,訂位子怕是來不及,帶我去你那桌,今天小爺必須要吃遍奇珍。”

漏影春貴客如雲,日日爆滿,臨時來根本訂不到位置。

樓守心一愣,遲疑道:“我那桌都是孫五,常三這些人,你……”

江遲暮揚聲笑:“什麽阿貓阿狗,沒聽過!何必在意!”

他推著樓守心就進了閣,當然,沒忘記自己的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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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街二樓包廂內,琴女坐在屏風後,彈的是清雅的曲子。

可一桌喝酒搖篩的世家公子,卻個個混不吝,臉色通紅的擠在一起,不知說到什麽,爆出哄笑,“那江九在**叫的肯定騷……”

“那當然,折月五豔之首,花名滿京呐……”

江家七女嫁人的消息雖傳得廣,可能來漏影春的,誰不是豪門貴胄,消息通天。

他們都知道真正嫁的是江家九少爺,這下,愛他的,恨他的,妒他的,瞧不起他的,都炸了。

雖然這群紈絝葷素不忌,小倌也玩的不少,可卻沒人願意屈身人下。

平日最豔福不淺的江九嫁給男人為妻,屈意承歡,一群人酒桌上不知頑笑了多少次。

在他們這群昔日玩鬧的少爺圈子裏,江遲暮早已淪為一場笑話。

今日,眾人喝的多了,便更加肆無忌憚起來,氣氛火熱,話語更是放浪猥褻。

短短片刻,琴女的曲子已斷了好幾次,到最後,一聲錚鳴,琴弦盡斷,琴女再也彈不下去,冷著臉起身離開。

就在此時,包廂門突然一聲巨響,被踹的在牆上彈了兩下,這熟悉的進門方式讓屋內眾人都安靜片刻。

然後,一雙修長的腿邁進來,紅衣公子眼中含笑,桃花眼裏碧色流淌,笑眯眯盯著那吵得最歡的人:“哦?之前倒不知道林兄竟對江某如此傾慕,竟連此刻都能臆想著我塌上之態……早知如此,到該讓林兄好好見識一番。”

他又看向站在門前怔怔望著他的琴女,輕輕點頭,溫聲道:“讓姐姐受驚了,你下去歇著,不必擔憂。”

琴女呆呆看著他,淚水盈睫,過了許久,才低下頭,行了一禮,“公子安好便好。”

她轉身離開,關上門。

熟悉的聲音一傳來,屋內酒盞掉落連響了好幾聲,眾人目瞪口呆,好久才扶回下巴,驚駭的望著江遲暮。

“江九?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說不出話,臉色酡紅,醉的狠了,癡呆了一般。

江遲暮走上前去,輕笑,“你什麽?幾日不見,林三公子結巴了不成?”

他半靠在桌沿,沾了沾壺上的酒液,點在舌尖,低聲笑道:“新釀的黃粱夢,真沒味道。你們缺錢了不成?來漏影春就點這種酒?”

漏影春的酒,最好的還是百年的無有鄉,唯有玉如嬌院外埋著三壇,被江遲暮喝沒了兩壇。

再往下,便是千日醉,漏影春招牌。

唯有這最低等的黃粱夢,味道寡淡,酒性劇烈,一壺就醉,第二日隻得頭昏腦漲。

如名字所言,黃粱一夢,醒來便空空如也,喝了個寂寞。

唯有那些強撐著麵子來漏影春的落魄子弟,才會點這種酒聊以慰藉,卻沒想到他們一群高門子弟,也喝上這種酒了。

他卻不知,因他們對江遲暮的狂言,玉如嬌知會了樓裏,隻能賣他們最寡淡的黃粱夢,為此這群高門子弟多次抗議,但不過是無謂抗爭,若他們不識好歹,以後連邁進來的資格都沒有。

隻得接受,越喝越愁,越喝越多,最後落個爛醉。

眼下江遲暮身前就有個醉的狠的,雙眼發直,坐都坐不穩,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看著他。

他忽而睜大眼,不可置信,如墜夢裏。

“江……九?你是江九?”

江遲暮有些疑惑的歪頭,“是我,你是哪位?”

平日混在一起的貴公子不知有多少,這位更沒見過幾麵,江遲暮實在記不清了。

可那人卻臉色忽而紅起來,眼中帶淚,癡癡的看著江遲暮。

江九,他居然又見到江九了。

自江遲暮嫁了人,他才悵然若失,可卻為時已晚。

無數個日日爛醉的夢裏,他都後悔,為何當初不曾朝他示好,便是當一刻的入幕之賓,都是三生之幸。

他越想,心中越鬱鬱生恨,看著穿著紅衣的美人,心中全是偏執的占有欲,眼裏狂熱,滿是情/欲,呼吸也逐漸粗重。

江遲暮察覺到不對,皺眉打量他。

這人莫不是吸嗨了?可這群人雖混不吝,卻自持身份,不會碰那些髒藥啊。

他不知,自己斜倚木桌,慵懶風流的身段,才是最令人癡狂生癮的藥。

幽綠的瞳孔因酒染上些水光,比酒液還剔透,色若春曉,顛倒紅塵。

那人像是被鬼怪媚了心神,一雙眼狂熱又扭曲,饑渴的嗅著江遲暮的氣味。

伸手就想將江遲暮拽進懷中。

他的手還沒碰到江遲暮衣角,便尖叫起來,鮮紅的血液從手中噴湧而出,一柄劍將他的手死死釘在桌上。

刺骨的疼痛讓他尖叫起來,再濃的醉意也被嚇沒了,周圍的人也被慘叫驚醒,驚恐的看著血淋淋的景象。

江遲暮也被嚇了一跳,可很快便冷靜下來,認出刺穿那人手掌的劍,是楚寧安的佩劍,凝光。

傷勢雖不致命,可這隻手怕是廢了,以後再也拿不起東西。

在座的都是權貴子弟,傷人至此,必要給個說法,楚寧安這下可是闖了大禍。

江遲暮心裏慌得一批,臉上卻風輕雲淡,甚至捏著劍柄把劍從那人手上拔了出來。

可憐那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尖叫,此時劍一拔出去,又濺出一灘血,嚇得涕淚橫流,直接昏了過去。

林昌年是鎮國公家嫡子,行三,一向是這群人的頭頭,此時拍著桌子就站了起來,“江九!你敢傷我表弟,你可知與鎮國公府結仇的後果?”

江遲暮執著酒壺傾倒,衝刷劍身的血汙,笑道:“林三郎說的什麽話,這人可不是我傷的。”

林昌年這時才發覺,一位白衣少年正站在江遲暮身後,被一根紅發帶牢牢綁在江遲暮手上,因著他低著頭,才沒被人注意。

他仔細打量少年,眼神卻逐漸怪異起來,憑他的眼力見,自然看得出這公子一身雲錦,繡著鶴翎,光這繡工就值得千金,更別說雲錦因著皇室所喜,供不應求,僅有寥寥流出皇宮。

更何況,他與江九拴在一起,行止親密。

這是何人?

他思緒紛亂,本怒火上頭的腦袋逐漸涼下來,心中逐漸飄起一個極其離奇的猜想。

這人,莫不是長安王?

下一秒,那白衣公子低著的頭抬起來,臉色有些受驚發白,一雙黝黑的眼看著他,冷聲道:“是我傷的,你想把我怎樣?”

他心裏的猜想立即被推翻。

不對,他絕不是長安王,那雙眼太幹淨,太淺了,也太漂亮了。

這樣的眼,會是農家稚子,會是寒門書生,卻絕不是位高權重,鍾鳴鼎食的長安王。

他放下戒心,根本沒理那他,不過是個佞幸,倒是護主子的緊。

他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江九,夠牛啊!長安王臥病在床,你就能帶著小情兒出來了,也不怕被抓回去浸豬籠。”

江遲暮看著劍身被衝的光亮鋒利,才滿意的點點頭,甩了甩劍上的酒,反手插回了劍鞘。

他展顏一笑,故作驚訝,“林三郎說的什麽話,什麽小情兒,你可莫要憑空汙別人青白。”

林昌年咬著牙看向江遲暮,“女子出嫁從夫,恪守婦道,你真是不知廉恥!今日之事你必要給我個說法,把他交出來!”

“林三郎說的什麽話,嫁人的可是我七姐,我守什麽婦道?況且我那相公……哦不,姐夫長安王病臥在榻,自然是管不住我什麽。”

“更何況……”

他扯了扯手上的發帶,讓楚寧安站在他身後,笑眯眯的擋住了眾人看著他的視線,“這位是長安王的人,長安王特地命他護我周全,若我沒看錯,方才你表弟是想輕薄於我吧?真是可怕,這光天化日的,竟如此不知廉恥,若是長安王知道,不知該怎麽想呢!”

一聽傷人的是長安王的人,眾人臉色都變了變,略顯畏懼。

江遲暮又眨了眨眼,“諸位如此關心長安王,不若隨我去王爺府上坐坐,見見他如何?”

屋內人登時噤若寒蟬,誰不知長安王獨得聖心,即使臥病府中,也從未少得天恩浩**,朝中攝政王之位,更是為他空置,以示器重。

這樣的大人物,就算全屋人的性命沒了,都得罪不起。

眾人臉色難看,江遲暮看差不多了,展顏一笑,“今日大好的日子,何必弄得如此不快,這小公子被王府中人誤傷,改日我命王府管家帶著歉禮親自登門道歉便是,何必傷了我們幾個好兄弟的感情。”

他輕飄飄將此事揭過,話裏話外更透露在王府過得很好,怎麽讓眾人不憤恨,但再憤怒,也得看著長安王的名頭,強作歡笑,吞蒼蠅的認下“好兄弟”的名頭。

林昌年不甘的咬了咬牙,命下人帶著受傷公子下去,可嘴上卻夾槍帶炮,舉著酒杯嘲諷一笑,“說的是,不過是誤傷。不愧是昔日豔名滿京的折月五豔,長安王都折於裙下,林某敬佩!敬你一杯!”

江遲暮自如的笑道:“承讓。”

他舉杯一飲而盡,紅衣垂落,露出一段玉白的腕,並沒有預想中的曖昧痕跡,讓許多人都失望撇嘴。

連飲三杯,江遲暮覆下酒盞,慢條斯理舔了舔下唇的酒液,“諸位。”

他這極爽快的喝法更讓人挑刺都沒得挑,隻得不甘的讓人坐下,隻是剛才宴飲尋歡的狂熱氣氛全沒了,清冷的尷尬,許多人都借口有事告辭,留下的人也臉色鬱鬱,時不時瞪江遲暮一眼。

江遲暮對這些人視而不見,頗為慵懶的盤腿坐在席上,扯了張單子將樓中招牌菜寫了一遍,然後敲了敲隔板,將單子從

漏影春向來是後廚準備什麽,客人便吃什麽,偶爾甚至能鬧出一桌十來個人,隻有三四盤菜的事。但叫來管事,卻隻能得不鹹不淡一句:“今日後廚隻得這些了,若客人不滿,可另尋他處。”

這隨來隨點菜,後廚時時為他候著的架勢,也唯有江遲暮有了。

樓守心見多了漏影春對他的獨特,此時連羨慕的情緒都沒了,隻是指著他寫滿整張單子的菜名,目瞪口呆,“你這是……素的久了?”

這麽多,足夠七八個人吃了。

江遲暮拍了拍坐在他身邊的楚寧安,笑道:“第一次帶人來,自然是長長見識。”

樓守心向來是個心大的,之前看楚寧安拿著劍,低著頭,隻當是江遲暮的侍衛。

此時一看,卻見他眉如遠山,皎潔如月,容色極盛,根本不下江遲暮。

他揚眉,“這位是?”

江遲暮笑了笑,“遠房表弟,叫他江安吧。小安,叫樓二哥。”

楚寧安自剛才臉色便有些蒼白,魂不守舍的,此刻竟順著江遲暮的話低低喊了一聲:“樓二哥。”

樓守心沉穩的嗯了聲,從懷裏掏了半天,掏出顆鳥蛋來。

他低咳了兩聲,放在楚寧安身前,強作正經,“今日出門匆忙,沒帶啥值錢東西,不過這鳥蛋味道鮮美,江九最愛吃,便當做你的見麵禮。”

江遲暮眉毛一抽,連他都感覺丟人了。

找他對楚寧安的了解,他不知要多嫌棄,可出奇的,楚寧安竟然乖乖的點頭,將鳥蛋揣起來,還道了聲謝。

他眉毛挑的更高,好在此時菜品已被端了上來,漏影春的廚子,冠絕天下,經他手的食材便是一盤蘿卜都能做出花,更別說這滿桌的招牌菜,江遲暮被香氣饞的心癢,埋頭苦吃,就連樓二酒足飯飽,也忍不住動了筷。

他吃著吃這,卻突然發現楚寧安居然舉著筷子發呆,眼神茫茫,不知在想什麽。

江遲暮吃一口,看他一眼,再吃一口,再看他。

反複三次,江遲暮終於忍不住,一下敲在楚寧安頭上,“發什麽呆呢?不吃下次就沒機會了!”

楚寧安像是乍然回神,舉著筷子慢慢吃起來,可卻是眼神遊移,食不知味。

江遲暮察覺到不對,捏著他下巴把人轉過來,“怎麽了?”

楚寧安望他一眼,很快垂下眼神,像是遮掩什麽情緒,他轉移話題:“他們說的……折月五豔,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