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京中最繁盛的長寧街。

一位紅衣公子大搖大擺走在路上,寬袍大袖,烏發搖曳,發帶已落到了發尾,隨風飄搖,風流旖旎。

他身後跟著的白衣少年,雪衣如雲,烏發高束,身側掛著把劍,身姿高挑挺拔,雖然臉色蒼白,像是生著病,可卻有種不染塵俗的超脫感,絲毫聯想不到病弱這些詞匯。

這兩人到哪都是人群焦點,許多小姐少爺都停下步子,一眨不眨的看過去。

江遲暮對這些視線視若無睹,甚至瞧到好顏色的,會特意望過去,對那小姐或公子眨著多情的碧眼,惹得人家臉頰生紅,移開視線。

反觀楚寧安,後背僵硬,臉色緊繃,他困在王府許久,還是第一次見這麽多人,就連手腳都不知該放在哪,步子也邁的越來越慢,被江遲暮落在身後。

“賣風車咯~”

一位老漢推著行腳車從楚寧安麵前經過,花花綠綠的風車遮蔽視線,眼前已沒了江遲暮的身影。

楚寧安握著劍的手情不自禁用力,臉色發白,故作冷漠的臉上有幾分難以發覺的驚慌。

他停下步子,有些茫然的望著人來人往的大街。

行人穿行如織,明明是極熱鬧的景象,可他身邊卻空****的。

來往的行人自覺避開他,留出一道真空地帶。

這小公子穿金帶銀,瞧著像哪家富貴公子,若是不小心衝撞了,怕是命都不夠賠。

於是楚寧安便連開口問路的機會都不曾有,隻能僵立著,愣愣的站在原地,強裝鎮定的眼神一次次在人群逡巡,尋找著什麽。

沒有……

還是沒有……

他泛著光的瞳孔裏那點光終究是消失了,劍眉微垂,下頜繃起。

算了。

現在也沒走出多遠,他還能沿原路回去,至於某些人說的帶他吃好吃的,就當沒聽過。

楚寧安剛轉過頭,就感覺背後一痛,那聲音大大咧咧道:“多大個人了,還能走丟,你三歲不成?”

江遲暮捏著扇子戳楚寧安後腰。

他實在費解,從前府上三歲半的小侄子,都記得在街上抓緊他,若丟了便叫附近商販將自己送回尚書府,怎麽楚寧安一個十六歲的大人,還能把自己丟了?

若不是他逛著逛著突然發現身後少了個尾巴,他真要把長安王爺扔在大街上了。

他話音剛落,就見楚寧安倏然轉過身,漆黑的眸子烏沉沉的,有些緊張地縮小,細看似乎還帶著點水光?

“有輛風車過去,你就不見了。”

楚寧安的聲音有點小,在喧鬧的街心並不清晰,江遲暮湊過去支著耳朵,他卻又不肯說了,瞥開頭,嘴角抿的死緊。

“怎麽?你還委屈上了?”

江遲暮拍了拍楚寧安的頭,被他側著頭避開,才訕訕收回手。

他合上扇子撓了撓頭,卻也有些心虛。

其實剛才他是見到了熟麵孔,一時嘴癢,湊上去逗了那賣字賺束脩的小書生半天,才沒發現楚寧安丟了。

若真說起來,楚寧安是個傻子,還從沒出過府,自己才該為這事負責。

江遲暮眼睛一轉,心裏就有了辦法,他把扇子一展,露出上麵娟秀的幾個字。

【雪香濃,檀暈少,枕上臥枝花好。】

江遲暮在王府裏隨便扒拉出的這方扇子,紅漆骨,白娟麵,摸著細膩溫潤,可惜扇麵空****的,看著沒意思。

他方才找那小書生,就是逗他題句詩,小書生一開始還拒絕,後來卻不知為何又肯寫了,隻是給他遞扇子時支支吾吾的,清秀的臉漲的通紅。

“你這種少年公子,天天捏著把劍有什麽意思?我剛剛離開是給你準備禮物,特地命人提字去了!這扇子送你。”

他把扇子塞到楚寧安手裏,眼尾微微翹起,笑得頗為自得。

在他看來,這扇美極了,扇麵娟白細膩,字跡娟秀,就連題詩都是花啊雪啊的,有意境極了,這還拿不下沒見過世麵的楚寧安?

可扇子剛遞到楚寧安手上,他的臉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下意識鬆手,扇子掉落,他又慌忙從半空中接回去,眼睛瞪大了看著上麵的詩,又不可置信的看著江遲暮。

“……你。”

嘴唇翕合幾下,也隻說出一個字,他就猛然低下頭,合攏了扇麵,眼不見心不煩。

前朝千金難求的澄花箋扇麵,就被這樣難以入眼的字跡弄汙了。

更何況,這上麵提的詩,分明是句豔詩。

楚寧安握著扇骨,臉皮發燙,心裏止不住飄著“香濃”“檀暈”“枕上臥花”這樣的詞,他從小讀詩歌詞賦,何曾讀過如此不堪入目的豔詩。

若是之前,他不把叫人把寫出這東西的浪**子拖出去打都算好的,更別說收下。

江遲暮看他這副架勢,滿腦袋疑惑,“你不喜歡,那算了。”

想來楚寧安笨笨呆呆這麽久,欣賞不來這種風雅詩詞也是正常。

可他伸手去拿時,楚寧安的手卻忽然縮到身後,讓他摸了個空。

楚寧安垂著的頭一點不敢抬,鴉翼般的睫蒲扇般扇著,額頭浮出了細密密的汗。

“要的……”

他開口,聲音有些滯澀,“送了我的便是我的,不能反悔。”

行吧。

江遲暮聳肩,可看他一臉僵硬,怎麽看怎麽不像是喜歡的樣子,他也隻得歸為兩人間的代溝,畢竟這小王爺比他小兩歲不是嗎?

他轉過身,“走吧,這次跟好我,別走丟了。”

紅袍隨著轉身,劃出一道蝶翼般的弧度,那一點係在江遲暮發尾的紅色發帶,終於支撐不住,隨著甩動飄落,就要掉在地上——

卻被一隻手忽然抓住了。

江遲暮看他不說話,一回頭,便對上楚寧安玉白瘦削的手,雖是養尊處優,因著常常握劍,處處是繭子。

那指尖上,正挑著他朱紅繡銀的發帶。

楚寧安不語,靜靜看著他,朝他伸手。

江遲暮歎了口氣,抓起發帶,將自己的左手與楚寧安的右手綁在一起,還死死打了個結,放在楚寧安眼前讓他看清楚。

“行吧,聽你的,綁著!男子漢家家,怎麽膽子那麽小,走丟一次就怕成這樣。”

江遲暮揉了揉自己散開的長發,轉過身還喃喃念著,“居然特意扒我發帶,青春期小男生我真是看不懂啊……”

楚寧安瞪大了眼,“不是……”

可卻沒人聽他講話了,江遲暮邁大步子,將他拽入了紅塵煙火中。

江遲暮一路走,一路招貓逗狗,不論是茶水鋪前蹲著的娃娃,還是肉鋪老板養的土狗,他都能嘮上兩句。

可反觀街上小販,見了他不是收拾包袱扭頭就跑,就是以袖掩麵,一副不願做生意的模樣。

越是嫌棄他的,江遲暮就越要湊上去調笑兩句,不把攤主氣的臉色漆黑,就不願走。

楚寧安伸著右手,被他拽著到處走,感覺自己也成了人嫌狗厭的一員,堂堂長安王何曾有這種待遇,臉色越繃越緊。

江遲暮忽然一摟他肩膀,指著不遠處賣糖葫蘆的老伯笑道:“我瞧你饞了半天了,想要就說呀,我給你買!”

楚寧安想反駁,他已經興衝衝走了過去。

那賣糖葫蘆的老漢,一對上江遲暮,像是見鬼似的,扭頭就要走。

江遲暮連忙將人攔下,笑眯眯道:“王伯,許久不見,你家這山楂果子還是如此紅!”

老伯見走不了,心如死灰,慢吞吞道:“江公子,許久不見。”

他就知道,今天出門撞太歲,怎麽一出來就能見到消失許久的尚書府公子江遲暮?

他那雙標誌性的碧眼和胡人長相,已經是長寧街眾人最懼怕的標誌,一遇到他就要吃大虧,是這條街攤販的共識。

老伯不願與他多言,眼睛一閉,把插著幾十根糖葫蘆的草垛推過來,“江公子若是喜歡,便全拿去吧,不用與老漢多言。”

“這怎麽好意思。”

江遲暮嘴上說著,手上卻沒半點客氣,立馬就拿了個最大的,咬了一口,甜的口舌生津。

他一邊吃一邊擺手,“王伯您別誤會,今天我來隻是帶朋友逛逛,不會吃空你的攤子的。”

他拽了拽楚寧安,“快拿根你喜歡的,別給王伯添麻煩。”

楚寧安看著他不說話,江遲暮便朝他手裏塞了一根,“唉,我這朋友臉皮薄的很,剛才他饞糖葫蘆饞的路都走不動了,我才帶他來,現在又客氣上了。”

楚寧安不可置信的看他,他哪有饞到走不動路?不過是多看了幾眼罷了。

世上怎會有這種……空口無憑汙蔑他人的人?

老伯冷哼一聲,也並不信,隻是偏開頭,“公子既然挑完了,便走吧,老漢我還要做生意。”他滿臉不歡迎,急匆匆的趕客。

江遲暮更沒付錢的打算,帶著楚寧安大搖大擺的離開,霸王餐吃的理直氣壯。

沒走幾步,走不動了。

他回頭,楚寧安像個樁子站在原地,擰眉看他,“……你沒付錢。”

江遲暮歪頭,“是啊。”

楚寧安看了他半晌,把江遲暮都看得發了悶,摸了摸臉上,是沾了糖漿不成?

他才開口,聲音頗為憋屈,“……你若沒錢,我腰上是王府玉佩,拿過去也可以抵債。”

江遲暮笑出了聲,上氣不接下氣的指著他,“你說什麽?尚書府公子,買個平頭百姓的糖葫蘆,還要付錢不成?”

楚寧安的眉皺的更緊,繃著唇,卻不知該說什麽,從小詩書禮義學了許多,可卻沒人教過他怎麽勸人付錢。

他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出身尚書府,應當不缺零花。”

江遲暮轉身,“我若說缺呢?我還缺的很!”

楚寧安抿唇,“王府庫房有許多銀子,你拿去花。”

江遲暮朝他探手,掌心白膩的如捧著一攤牛乳,“庫房你管?鑰匙呢?”

楚寧安啞口無言。

王府王安當家,他時常纏綿病榻,腦袋更渾渾噩噩,哪裏知道庫房鑰匙在哪。

“這不得了。”江遲暮嗤笑。

他轉身,拽著人朝前走,這次終於拽動了。

他一邊啃著糖葫蘆一邊含含糊糊道:“小王爺,這世上哪有什麽銀貨兩訖,多的是人情世故。你看我白拿了他一根糖葫蘆,他欠我的可是一條命。”

楚寧安愣愣看著他的後腦勺,“……什麽?”

“他兒子被人抵了胳膊上賭桌,是我將人拉出去的,你說他是不是該謝謝我?”

楚寧安點頭。

江遲暮忽而話音一頓,“可賭鬼,就算你救他出了苦海,他還要賭,堵得傾家**產,隻得拿兒子賭,拿妻子賭,拿自己的性命賭,最後家**亡,隻留下一個老頭兒。”

楚寧安愣住了。

江遲暮卻繼續問道:“那你說,是他欠了我一條命,還是我欠了他三條命?”

楚寧安張了張口,說不出話,卻覺得身上發冷。

江遲暮忽而轉頭做了個鬼臉:“我騙你的!”

他笑嘻嘻的,眼裏閃著戲謔的光,那雙碧瞳映照在日光裏,就更緊清澈剔透,一望見底,配著臉上混不吝的笑,分明是個招貓逗狗腦袋空空的紈絝樣子。

“其實我有一日喝醉了,把他的糖葫蘆垛整個搬到家裏,吃了一夜糖葫蘆。第二日酒醒,我爹抽了我十幾鞭子,讓我親自去給他道歉,又賠了他十兩金子。他賣一輩子糖葫蘆都賺不來這麽多,從此我在他攤上白拿糖葫蘆,他自然不敢說什麽,卻又看我不爽。”

楚寧安定定看著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眼前有些發暈。

伴隨他許多年的那股頭疼又泛上來。

每當他動起腦子,疼痛就如跗骨之蛆,纏繞在腦海裏,若他執意再想,隻會越來越痛,最後如同腦袋炸裂。

日子久了,他也學會每當疼痛泛起時,就放空腦袋,不再想任何事,那疼痛自然會消去。

可今日,他卻難得別扭一次,強忍著疼痛,想著江遲暮說的話。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他腦袋糊的厲害,似乎有灰霧籠罩在腦海裏,讓他分不清到底那個故事是真的,抑或都是假的。

劇烈刺骨的疼痛中,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雙眼也逐漸無神起來。

小傻子。

江遲暮看著他的表情,心裏輕笑一聲,轉過身繼續啃糖葫蘆,一邊啃一邊朝前大步走。

長寧街角,朝右一拐,忽而便安靜下來,道路兩旁,雕花樓閣,十裏紅帳。

折月巷。

這才是真正的達官貴人享樂之處,聚集全京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