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雖然兩隻腳都被包成了粽子, 但江遲暮這夜卻睡得很熟,直到半夜被係係索索的動靜吵醒,他下意識喊了聲楚寧安, 卻沒人應答, 才發現他又不在。
窗戶大開著,下過雨的夜空各位皎潔, 明月高掛, 繁星如點。
江遲暮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 皺眉, “……參商?”
“嗷~”
一個白色人影瞬間從窗戶外鑽進來了,眼淚汪汪的看著他,“信徒, 原來真是你在叫本國師,我還以為我睡糊塗了,又在做夢……”
“……”江遲看他的表情有些無奈, “我傍晚確實叫過你, 不過現下已是……淩晨了吧, 你在山上信號有延遲?”
或許是今天下山太急, 參商連辮子都沒來得及梳, 一頭長至腳踝的白發就亂糟糟披在身後, 因為他喜歡到處飄的壞習慣,上麵沾著草屑, 樹枝,甚至還有……一顆鳥蛋。
參商撓了撓頭, 那顆櫻桃大的鳥蛋從頭頂落下去, 被他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丟進嘴裏。
江遲暮簡直不能直視。
他揉著眼睛, 饜足道:“……本國師最近事務繁忙,睡得太沉了,況且你在尚書府呼喚我,我還以為是做夢,夢到她了……”他嘟嘟囔囔的,聲音有點小,江遲暮拽了拽他的發尾,示意大聲點。
參商嘶了一口氣,不滿的瞪他,像是突然找到了氣勢,理不直氣也壯的道:“急什麽!皇帝不急太監急!……本國師不是一睡醒立馬就下山來找你了嗎?連飯都沒來得及吃,本國師現在還餓著肚子呢!你這小年輕忒不懂規矩,想當初那些人請求垂憐,哪個不是三牲六畜擺著,香火經文焚著,本國師才賞臉去看一眼他們!”
“……你看看你,不僅沒大沒小,還拽本國師的毛,本國師的毛是你這種凡人能拽的嗎?拽禿了你賠得起嗎!”
“……”
江遲暮無語了,用死魚眼看了看他,然後扭頭就走,“那要不你回去吧,我不想叫你了。”
“誒!等等嘛……”
參商一下子閉嘴了,臉上似有懊惱之色,“哎呀!我可沒有走的意思,本國師好不容易下山一趟……你叫我有何事?說吧,本國師都滿足你!”
江遲暮依舊沒開口。
眼看著江遲暮已經披著大衣,走到廚房了,他才急匆匆的迅速飄過去,跟在他身後,小聲道:“你別脾氣這麽大嘛……本國師雖然話多了點,可對自己的信徒向來寵愛,一定能滿足你的願望的,離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江遲暮突然轉身,手裏舉著一個黑乎乎,沾著泥土的生紅薯,麵無表情看他:“你吃不吃素?”
“……啊?”
參商長大了嘴,愣愣看了看他,然後眼睛突然有點濕潤,張大嘴就朝著江遲暮手上啃去,聲音還有些哽咽道:“吃,本國師什麽都吃!嗚嗚嗚……我就知道,你這孩子是個會疼人的!”
江遲暮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把手縮到身後,“生的不能吃!”
也不是他不想給參商吃點好的,隻是他的院子本就沒啥東西,睡前他喝了半碗甜湯,剩下的都被楚寧安解決幹淨了,他們還約好了明日一早就回長安王府,自然不會在灶上再準備什麽,他剛剛找了半天,隻找到一袋剛出土的紅薯,用來喂參商也勉強足夠了。
參商十分委屈的蹲在他身後,眼珠子快從眼眶裏瞪出來了,巴巴的看著他手裏洗淨的紅薯,露出紅紅的外皮,看著就好吃。
呲溜。
江遲暮隱約間似乎聽到了吸溜口水的聲音,狐疑的回頭,卻隻對上參商矜持中暗含著催促的眼神,“快些啊,你不是說要為本國師烹飪此物嗎?本國師雖然瞧不上這種山野之物,不過看在信徒的一片誠心,本國師一定會仔細品嚐的。”
江遲暮看著他一邊說話一邊咽口水,喉嚨動個不停,頓時無語住了。
……堂堂國師,連紅薯都沒吃過?現在居然能饞成這個樣子?
他心裏不知道該說什麽,轉過身擼起袖子,專心生火。
尚書府一個不受寵的庶子,小廚房都狹小的僅容兩個人站下,就連轉身都困難,爐灶更是小的又難以點起。
江遲暮用火折子點起蓬草,放進爐膛,啪嚓一聲,剛剛燃起來的蓬草立馬就滅了,更別說那些柴火。
他不信邪,又試了幾次,每次都是相同的結果。
“……算了。”
江遲暮放棄了,生無可戀的扔下火折子,語氣虛弱,“生不起火,你還是直接吃吧,應該……沒事吧。”
參商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乖乖拿起一個紅薯,張嘴就準備啃。
“……等等!”
江遲暮最後還是敵不過良心的掙紮,在最後關頭把紅薯搶走了,參商頓時十分委屈,瞪了他片刻,別過頭,聲音悶悶的:“不想給本國師吃是吧?不吃就不吃,本國師又餓不死,鳥蛋可比這什麽勞什子紅薯香多了,本國師現在就去掏鳥蛋!”
江遲暮哭笑不得的把他拉住了,“我不是不想讓你吃,這東西要熟了才好吃,生紅薯雖然沒毒,但吃了肚子脹氣,難受我可不管你。”
參商亂糟糟的頭毛顫了顫,轉頭看他,“真的?那本國師幫你把他烤熟不就成了!”
江遲暮懷疑道:“你會生火?”
“嗬,瞧不起誰呢!”
參商從他手裏接過兩個紅薯,盤腿坐在地上,兩隻手攥著紅薯擺在膝蓋上,狹長的眼眸閉起,遮住粉紅的瞳孔,眉目間竟有幾分神性。
他低聲念了句什麽,然後兩隻手上便冒出火焰,泛著幽藍的光芒,在黑夜中顯得有些詭異冰冷。
這幅閉眼盤坐,不染紅塵的樣子,頗有一種孤高冷漠的神性,這一秒他不再有呼吸,反倒是像一副雕刻在石壁上的岩畫,看不到半點人氣。
但若是結合他手裏握著的紅薯,此時念咒誦經都是為了……烤紅薯,這場麵就頗為搞笑了。
江遲暮努力憋著,才沒讓自己笑出聲。
過了幾秒,等參商手裏的紅薯外皮都變成黑色,他一下子睜開眼,氣勢全無,興衝衝道:“好了嗎?”
江遲暮從他手裏接過紅薯,被燙的眼角飆淚,也不知他是怎麽握這麽久的,但輕輕剝開焦黑的外殼,焦黃蜜色流油的內心,便帶著濃烈的甜香直衝鼻子,讓他一下子便食指大動,忍著痛點頭:“可以吃了,不過你要小心燙。”
參商也聞到這股香甜的味道,眼睛頓時一亮,不過他先捏了捏江遲暮的指尖,那股被燙的灼心的痛立馬就消失無蹤,江遲暮手上的紅痕也不見了,江遲暮怔了怔,低聲道謝:“謝謝你啊……”
可參商已經把頭埋進紅薯裏,吃的眼睛都眯起來了,滿臉幸福的樣子,幾乎下一秒就要流下眼淚,“……嗚嗚嗚,世界上怎會有如此美味之物。”
夜晚不宜吃太多,江遲暮吃了一個就半飽,可參商卻意猶未盡的連著烤了好幾個,到最後一整袋紅薯都到了他肚子裏,他才摸著肚子,臉頰暈紅的坐在地上,聲音都飄飄然了:“……好飽,好滿足,太香了,這是本國師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
江遲暮看著他這幅樣子,十分懷疑:“你不是說之前的信徒都會給你三牲六畜嗎,那些東西不比紅薯好吃?你至於這個樣子嗎。”
一說起這個,參商有些幽怨,“他們送的東西,豐盛是豐盛,可味道……本國師之前咬了一口,被腥了一天沒喝水,那東西好惡心,一點也不香!”
江遲暮心中有個猜想,腥的,那該不會是生的吧……沒人教他把肉烤熟再吃嗎?
一說起烤熟,參商更納悶了,“我烤了啊!烤完之後根本咬不動,本國師的牙都要被崩掉了,唉……”
江遲暮默然無語,也是,祭祀一般都是貢上整隻牲畜,還不會拔毛,照參商念咒生起的大火來烤,估計幾秒後就變成一塊肉幹了,能咬的動才是怪事。
不過經過這事,他看參商更親切了,因為感覺這人是腦子真不好使,甚至有點可憐,可能長這麽大,這紅薯就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實在是慘中之慘。
“我昨日回府,聽我爹說我的婚事是由你親自測了命盤,確定八字相合,天賜良緣,才讓我嫁給楚寧安。”
話音未落,參商瞪大眼,“別汙蔑本國師,本國師可沒說過這話!你們明明八字相害,劫星過重,是明明白白的不合命格,哪來的江湖騙子說你們八字相合?”
“……”江遲暮倒沒想到還有這麽一通說法,不過他不是封建迷信的人 ,倒也沒把這當回事。
可參商卻越說神色越凝重,“雖然八字相害可以緩解,可你們紅鸞又極其契合,是誌趣相投的命局。要減輕八字的衝突,你們一定要少同房,盡力保持距離,有機會我去長安王府為你們重新布置一番格局,倒是能壓壓煞氣……”
“停停停。”
江遲暮哭笑不得的把他打斷,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他認真道:“我找你不是為了此事。皇家姻緣,做不得兒戲,若不是國師親斷命格,又命人重重相合,是不可能輕而易舉下定親的旨意的,還下的如此匆忙。”
“若彼時不是你親自合了命格,誰能輕而易舉的冒充你,讓我們八字相合的消息傳到皇帝耳朵裏?你雖然日子過得艱難,可宮裏可把你的話當成神諭,一點不敢馬虎。”
這話一出,參商頓時愣住,思考半晌,才怔怔道:“是啊……我很少從天星台傳出天諭,唯有幾次,都是皇帝親自到天星台下求諭,我才會親口告訴他我的判斷。可這件事,我卻不記得他來求過,是誰告訴他的?”
“……”
江遲暮表情也有些凝重,若按照參商所說,所有從天星台傳出的天諭都是他親口告訴皇帝,那這事若要作假,難度便太大了。
“你仔細想想,正月前後,真的無人去天星台問過你嗎?是不是你睡迷糊了,忘了?”
“不可能!”
參商堅決道:“事關天諭,我從不會馬虎,正月前後,除了黃河水患一事,從未有人前往天星台詢問過我。”
“若無人問過你,那便是有人從中作假了,難不成這是皇帝的意思,借你的口傳出天諭,正巧名正言順促成這事?”
參商焦急的撓了撓頭,努力回想,然後眼神突然一亮,“每次皇帝來天星台,身邊都跟著許多人,有極其詳細的記錄,若這件事是狗皇帝自作主張,那記錄上一定會有破綻,不如我們去查查?”
江遲暮沒想到參商居然有這麽機靈的時候,一拍大腿,“好主意啊!我記得起居注都由翰林院保管,我們現在就去!”
外麵天還大黑著,兩個人便決定趁著夜色,夜探翰林院。
有參商在,許多事都方便多了,他在天上飄了飄,就繞過翰林院森嚴的守衛,到了最嚴密的內室,起居注涉及帝王隱私,一向是獨門獨戶的放在私閣裏,正月前後的起居注近日更是剛剛整理好,擺在架子上。
江遲暮沒用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記載皇帝前往天星台的冊子,隻有薄薄一冊,江遲暮大致翻閱,天啟帝登基三年,前往天星台的次數居然僅僅隻有:“……十八次?”
江遲暮滿臉狐疑的看向參商,“才十八次?不是外界都說,陛下極其敬重國師,將你的話奉為圭臬,更讓你的大名傳遍大寧,百姓皆知。為何這麽久,他隻去見了你十八次?一年六次,這也太少了吧。”
江遲暮完全沒從這寥寥無幾的次數中看到重視,更像是掛著一個名頭,偶然想起來才去見國師一趟,維護這“神諭”的名頭。
參商一臉懵懂。
“……不知道啊,他確實甚少來天星台,不過每次見我,他都挺敬重的,沒少行禮。”
江遲暮知道問他也問不出什麽,無奈的翻起冊子。
見的少也有少的好處,列如今年,皇帝僅僅前往了天星台兩次,或許是為了記載上不那麽難看,起居郎窮盡筆墨,寫的極為詳細,恨不得將皇帝出發前吃了什麽,臨幸了什麽妃子都寫進去,一路上的山川湖河,奇異見聞更是沒少寫,還極其詳細的描寫了參商與皇帝交流的細節,這就代表,想要在其上作假很難,很容易就會露出馬腳。
而正月初三,大吉日,皇帝正巧起駕天星台,詢問長安王八字命格一事。
起居郎對這件事也描述的很詳細,江遲暮一路看下來,不得不承認,並沒造假。
畢竟今冬大雪壓塌了前往天星台的一棵樹,雖然沒人員傷亡,可也讓寒山寺的和尚極其緊張,繞著念了一整日經文這種事,他確實有所耳聞,而皇帝前往天星台也正巧遇上這件事。
這種細節都寫到了,實在不像作假。
江遲暮正想繼續看,參商卻突然表情一變,將書冊扔回原位,拉著江遲暮飄到了房梁上,捂著他的嘴大氣不敢出。
房門嘎吱一聲作響,一隻手執著銀燭燈,安靜的走了進來,影子投射在書架上,影影綽綽的虛晃著。
參商的法力還算管用,並沒有暴露出兩人的行蹤,書冊也沉寂在架子上,沒有人翻看的痕跡。
來人拿起放在最上首的冊子,淡淡瞥了一眼,然後手指夾著書冊往燭燈上輕輕一掃。
火焰燎起,瞬間就吞沒了起居注的書冊,待燒到末尾,那人晃了晃手腕,熄滅火焰,將灰黑的殘骸揚在空中,如黑羽的灰燼四處飄散,隨風被卷出門扉。
而江遲暮看著那張熟悉的臉,瞪大了眼。
楚寧安?
他怎麽會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