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2200加更)

江遲暮卻整個人從凳子上蹦了起來, 極其錯愕的看著他,“楚寧安,你叫我什麽!”

楚寧安微微笑了下, “小九, 我看你家人似乎都這般叫你。”

江遲暮一陣頭皮發麻,移開視線, 低聲嘟囔, “……你真是, 膽子大了, 太不像話了。”

楚寧安沒聽清,側耳靠過來,“嗯?”

“你說話就說話, 別粘來粘去的!”

江遲暮連忙推著他胸口讓人站遠了些,才鬆口氣,真要說起來, 現在是他怕楚寧安才對, 生怕他說著說著話又要像之前一樣, 幹出什麽奇怪的事。

楚寧安被他疏遠著, 倒也沒太失落, 踱步打量著屋裏, 又碾了碾床鋪的布料,眉頭微皺, “這房裏像是不常住人,也太簡陋了些。”

江遲暮硬著頭皮, “我在家裏不甚受寵, 當然分不到什麽好東西。”

楚寧安又在各個角落繞了一圈, “簡陋是一方麵, 東西太少了些,倒不知你怎麽住得慣。”

當然是住不慣,實際上江遲暮在他這房內住的日子也就十來天,平時不是宿在漏影春,就是去樓二家湊合,畢竟他自知不是原主,住一個死人的房子多少有些瘮得慌,更何況尚書府沒人待見他。

不過或許是因著江啟山那日說的……

江遲暮生怕楚寧安已經知道他不是原身的事,努力轉移話題。

“湊合住嘛,畢竟你也聽我爹說了,我娘不在,哪輪得到我挑三揀四。”

楚寧安皺起眉。

“我倒是想問,你曾說過夢到你娘,而且江尚書對你娘的死支支吾吾,這裏麵怕是大有蹊蹺,可要我幫你細查?”

江遲暮表情更僵硬了,從他那天見的夢裏的場景,他娘怕是不光沒死,反而還暗中謀劃著什麽,不是省油的燈。

但江遲暮現在生怕楚寧安萬一查著查著,真查到他娘,一對上,他必定要露餡。

江遲暮雖然信任楚寧安,可誰知道發現自己會奪舍後,他會是什麽反應。

他垂下眸,“對於我來說,她早都死了。”

“……”

楚寧安摸了摸他發尾,沒繼續說什麽了,低聲道:“該用午膳了,我傳了王府的廚子,你想吃些什麽,我吩咐下去。”

江遲暮不著痕跡的鬆了口氣,隨便編了幾個菜,王府的人便接手他院子裏的廚房,團圓也帶著幾個人將屋內所有陳設都換了一遍,除卻房間大小,幾乎與王府臥房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一刻前這裏還是又小又舊的樣子。

等屋裏收拾好了,菜品也準備完畢。

就在此時,院門突然一響,一個男子身後跟著一溜侍女,都端著食盒,瞧見院裏的熱鬧架勢,愣了一下笑道,“九弟,我倒是沒想到竟有這麽多下人,父親吩咐我為你們送飯,這都是新請的江南廚子的拿手好菜,你定是沒吃過這種好東西,為兄特意帶來給你嚐嚐。”

這是二公子江啟星,有幾分俊朗,再加上腦子靈光,八麵玲瓏,在江尚書一群兒子裏堪稱鶴立雞群,因此頗得尚書與夫人喜愛,眼看著已經壓過大公子,準備培養他繼承家業。

至於他爹和大公子,剛剛跪著的時候運氣不好,膝下全是瓷片,大概現在都站不起來了。

被打擾用餐,江遲暮沒起身,興致不高的點了點頭,“二哥。”

江啟星噙著笑,絲毫不在意他的怠慢,對著楚寧安行禮,“王爺,爹娘行動不便,我替他們待客,自然不能怠慢貴人。”

楚寧安也坐著,“多謝江二公子的好意,隻是我們已命小廚房做了吃食,怕是要浪費公子的心意了。”

江啟星熱絡道:“王爺喚我啟星便是,不過九弟小廚房做的東西,哪能上台麵,我看還是嚐嚐這些江南名廚做的菜才好。”

侍女們將食盒打開,端出一盤盤菜,都是造型精巧,看這便令人食指大動,江啟星也有些自得,這廚子在江南頗有名氣,他找了門路才請回家,不信得不到他們讚賞。

可在座兩人,沒一人多往那些菜上瞧一眼,江啟星的表情一時有些凝固,強撐著笑,“你看,我倒是忘了,好菜怎麽能沒有好酒相伴,這是府裏窖藏的女兒紅,江九你喜歡喝酒,今日一定要多喝些。”

依舊沒人說話,倒是團圓咋咋呼呼的帶著人進來了,“王爺,夫人,地方小,菜便隻能做出這副模樣了,你們可莫要怪罪廚子。”

數盤珍饈美饌一下擺到桌上,不光是賣相,色香味都不知比江啟星帶來的好了多少,二者不對比便罷,一對比差距立現,天壤之別,更別說江啟星帶來的還不是剛出鍋,熱氣早沒了,看著像是殘羹冷飯。

江啟星臉色變了又變,即使有些城府,此時也僵硬著表情,“……倒是我見識短淺了,丟人現眼到了長安王麵前。”

雖然不太想理他,但江遲暮看他吃癟也有點爽,笑嘻嘻說:“既然二哥這麽喜歡江南廚子的菜,留給我們也是浪費,不如坐下來一起吃。”

江啟星握緊拳,深吸一口氣,但還是坐了下來,江遲暮倒有些驚訝,畢竟雖然看起來,他是江尚書三個嫡係血脈裏最正常的的那個,但其實心眼最小,誰讓他吃癟,他一定不會給人好臉色。

飯局過半,他明白了。

江啟星剛剛借著吃飯的契機,讓桌上的氣氛好了些,此時捧起一杯酒,“這事雖然為難,但啟星顧忌父母之心,終究要說給王爺聽聽。三弟雖然判了秋後處斬,可現下離處刑還有幾個月,重刑犯不允家人探望,但父母之心感人,不知王爺可否開恩,讓尚書府去探望一二,送些吃喝。”

他看著楚寧安沒什麽表情的臉,也知道希望渺茫,苦笑道:“我知此時不合乎規矩,可想著九弟與你的關係,終究冒昧一提,看來還是我魯莽了。雖不能探望,可爹娘那裏終究要交代,王爺可否告知我三弟江啟山的境況,也算能讓爹娘安心。”

江遲暮一愣,暗搓搓看楚寧安,他上次見江啟山,說是不成人樣都不誇張,他要怎麽說?

楚寧安斂目想了想,再抬眼唇角有一抹笑,“罪囚雖比不上常人,但他現在的處境,也算得上好,至少能自得其所。”

江啟星連忙鬆了口氣,敬酒道:“那便好,那便好,多謝王爺照顧,這杯啟星敬你。”

楚寧安不置可否看著他喝下酒,吃完飯江啟星也沒什麽留下來的理由,很快便告辭了。

江遲暮這才問他,滿臉狐疑,“江啟山真的過得好?他不是……咳,他身體怎樣了?”

說到一半,他才想起自己不敢知道監牢裏的情況,含糊遮掩過去。

楚寧安手上的穗子動了動,若有所思道:“一時半會死不了,對他這種人,大概算是好罷。”

“噢……”

江遲暮沒聽明白,但也沒再問。

自前些日子受傷,他就常常覺得疲乏,吃完飯更是困得不行,非要睡一覺才行,江遲暮暗搓搓打了個哈欠,以為自己做的很隱蔽,可一抬眼就對上楚寧安的目光。

他指尖沾了沾江遲暮眼尾擠出的水珠,“困了?這時候是該睡了,團圓,去外麵守著,別讓人進來。”

江遲暮愣愣的,不知道他為什麽知道自己午睡的習慣,不過被拉到**,腦袋一沾被子,他就有點意識模糊了。

他揉了揉眼尾,看著床側撐著頭看他的楚寧安,含糊道:“……那你呢?”

楚寧安手指攏了攏他壓在腦後的頭發,聲音輕緩,如緩緩流淌的溪水。

“我守著你,快睡吧。”

“……”

沒等他回答,江遲暮已經把眼睛閉上了。

這一覺,江遲暮又在做夢。

這次的地點卻不是暗室,而是他的房間,屋裏很昏暗,靈堂上慘白的燭流著淚,縞素的麻紗繞著房梁,飄散在屋子裏,如同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江遲暮依舊短手短腳,看著比之前的夢裏還要小一些,話都說不清楚,大著舌頭哭。

“娘……”

“娘……”

連江遲暮都被這種哭喪式的哭法搞得有些煩,一團白紗從房梁幽幽飄下,罩在小江遲暮頭上,像一團幽靈,本就在哭的他哭的更厲害,撕心裂肺的。

江遲暮煩的不行,一把扯開頭上的紗,讓他驚訝的是,他居然控製的了這具身體了,之前他從來都隻是看著,完全不能動。

白紗飄飄揚揚的落地,屋裏的香燭氣味更加熏人。

江遲暮心中悚然一驚。

剛剛還空**的靈堂,兩盞燃燒殆盡的白燭前,不知何時居然站著一個女人,臉色慘白的比燭淚還要可怖。

江遲暮上次在夢裏見過那張臉,是這具身體的娘,他邁著短腿走過去,臉上是不屬於孩童神色的冷靜。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不是死了嗎?”他的圓手握住了女人的裙角,女人將一縷發絲挽到耳後,淡淡低下頭看他,許久未曾開口。

江遲暮感覺到些許不安,手上用力。

“我真的不是你孩子,你別再來我夢裏了,我沒興趣摻和進你們的事……”他的聲音在女人與他極其相似的一雙碧瞳裏消弭。

一些冰涼的**滴落進江遲暮的眼角,他眨了眨眼,愣愣的看著女人。

她在哭。

-

“夫人醒了?快喝杯溫水潤喉,可要用甜湯,已經溫在灶上了。”團圓捧著水遞給江遲暮,看到江遲暮的表情時愣了愣,不安道:“夫人可是夢魘了?我去命人叫王爺。”

江遲暮握緊杯子,心神還有些被夢裏牽絆,那個女人哭泣的樣子給他的震撼有些大,畢竟在之前的夢裏,她可不像是會哭的人。

他問團圓:“楚寧安去哪了?”

“王爺之前還守著你,剛才江府的長少爺請他過去,說是有要事相商,王爺前腳剛出去。”

江遲暮的表情早在團圓說到一半時便不對勁了,掀開被子便朝外麵跑,連鞋都顧不得穿。

“誒?衣服,夫人披件衣服啊!”團圓拚盡全力追,也沒追上,看著連背景都要消失無蹤的江遲暮,神色滿是迷茫,“……這是怎麽了?”

江遲暮氣喘籲籲的奔在尚書府的石子路上,涼意順著後頸竄進脊背,腳尖刺痛,大概全劃破了。

從他的院子到主院,隔得距離不近,他抄了小路也沒看到半點楚寧安的人影,那便是完全追不上了,楚寧安大概已經到了。

江遲暮的腳步慢慢停了,有些呆滯的站在石子路中間,看到踩在地上的腳紅紅黑黑,沾著泥汙,才後知後覺的動了動腳趾,疼的嘶了一聲。

大概腳底是廢了。

他低罵一聲,捋了捋頭發,一瘸一拐的朝回走,剛走兩步,卻又停下步子,望著不遠處的一彎拱橋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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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主屋裏,香爐曳然生煙,陳設華貴典雅,八寶屏風後的男人坐著輪椅,麵容寬厚溫文,與江尚書幾乎如出一轍,隻是少了幾分威勢。

“見過長安王。”

他掙紮的從輪椅上下來給楚寧安行禮,腿上蓋著的毯子倉促掉落,露出被紗布包紮好的傷口,隻是現在已經滲出了血水,十分淒慘。

行完禮,他才又撐著自己上了輪椅,又勉力給自己遮住腿,已經累的臉色發白,狼狽無比。

可從頭到尾,楚寧安也隻是冷眼看著,連坐下的意思都沒有。

江啟川不由得苦笑,擄著胡子,“外界都言,長安王心思純善,待人溫文,這些日子到讓我們見識了王爺雷厲風行的一麵,實在是後生可畏。”

楚寧安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江公子今日叫我來此是有何事?說罷。”

江啟山看楚寧安完全沒有商談的意思,又忍不住苦笑,“我知道王爺愛屋及烏,難免對我們生怨,可我們又做錯了什麽呢?”

“平心而論,我們對江九雖冷漠了些,可父親一向疼愛他,衣食住行從未短他,讀書也是他不願念了,才主動退學。他終究是個異族賤姬之子,性格又頑劣不堪,能得到這些也是父親仁善了,王爺何必與我們如此針鋒相對……”

“若不是母親力排眾議,江九也不會入得了王府的大門,與王爺結緣,對他,這可稱得上最好的出路了。雖我們因為三弟的事鬧的多有不快,可事已至此,父親也沒有繼續追究的心思,大家終究是一家人,手心手背都是肉,父親不會因為三弟對江九怎麽樣的,頂多便是一頓家法罷了,王爺不必待我們似仇人。”

他忽而看到楚寧安臉上有些冷的笑,笑容裏帶著淡淡嘲諷,一下子閉了嘴,有些不知所措。

長安王一向溫文,便是之前與他們爭端,也不過冷臉,此時掛上這接近於涼薄的神色,實在讓人十分驚訝。

“住在府內最差的院中,輕而易舉便是一頓鞭子,毫無察覺便被父母抓去給病秧子衝了喜。三哥攪入案子,他未幫著求情,便不顧他身份,私自用刑……”

楚寧安越說越慢,臉上神情淡薄,分不清喜怒,可卻讓江啟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江家這輩子弟,都沒什麽讀書能耐,除卻江啟明苦讀數年,隻堪堪得中三甲。其他人,二公子繼承家業;三公子前去江南從商,五公子在汝南捐了小官,也算富足;就連讓江尚書失望透頂的大公子你,都要靠著族內蔭補,步入官場。”

“而江九,被糊裏糊塗充作女子嫁了人,此生囤於後宅,這便是你們說的……好去處?”

楚寧安一步步走到江啟川身前,神色譏諷,“江尚書可真是仁善,竟能為江九找到如此好的出路,這麽說我倒該替他謝謝江府諸人了。”

江啟川在他的話語下啞口無言,可臉上卻並沒什麽羞愧之色,搖著頭,“王爺,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便實話告訴你,江九不過是個賣身入王府的胡人賤姬之子,按理說,他不過是個奴才,若不是爹仁善,他天生就該是伺候我們的。”

他俯身,從書桌下拿出一方木盒,打開來,裏麵是一紙近二十年的契紙,已經泛黃發脆,邊角處都被蟲蛀了,字跡也模糊,不過依稀能看見是一位名為“青搖”的婢女賣身入尚書府,紙末按著朱紅的指印。

“這是他娘的賣身契,父親本打算江九出生後就毀了契書,納她入門,可惜她福薄,去得早。這些東西本交給了我娘,一並銷毀,但娘大概是忘了,前些日子才從箱底翻出來。雖然他娘沒了,可有了這契書,江九不過是個家生子,就連嫁人的名分都沒有。今日將這東西交給王爺,隻為結個善緣,還望王爺莫要追究爹一時失言,從此我們便是一家人。”

可楚寧安臉上卻沒有他以為的欣喜神色,江啟川一時有些猶疑。

按他打聽到的情況,江九浪**,即使成婚後也未少往外跑,還與其他人舉止親密,已經惹得王爺大為不滿,長安王雖然位高權重,可終究身體弱,未嚐不想把江九牢牢握在掌心。

如今有了這一紙契書,江九還不是任他拿捏,為奴為婢,按理說這東西萬分符合他的心意,為何他看著卻不似高興?

楚寧安垂眸看了半晌契書,抬眼時唇角輕勾,看不出喜怒,“是忘了,還是刻意捏著他的把柄?江公子倒是讓我大開眼界,如今這場景不似密談,倒像是什麽人牙子交易,隻是江家既然把他交給了我,本王希望從此之後,再無不長眼的人到他麵前叫囂。”

“……嗬嗬,那是當然。”江啟川訕笑著撓頭,可看他將契書放進袖子,隻當王爺是同意了這樁交易,心下鬆了口氣。

“長公子可還有其他事?若無事,本王便告辭了。”

楚寧安已經收斂表情,準備轉身離去。

江啟川愣了片刻,握著輪椅扶手的手用力握緊,血管暴起,終於在楚寧安的已經推開門時叫住了他。

“王爺大概不知,江九三年前曾受了場重傷,幾乎丟了命,是被城西商販撿到,送了回來……”

江啟山神色掙紮,還是繼續道:“從那以後,他便似變了個人似的,幾乎不認識故人,還開始與一群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嘴裏常常說些怪話,對我們幾個哥哥,也不再百依百順。他雖然百般遮掩,可我們與他認識十幾年,怎會看不出異常。”

“世上雖無邪祟,可他這副樣子,怎麽看怎麽像是邪祟入了體,王爺天潢貴胄,雖不怕邪祟,可不妨喚些僧人道士,為他驅驅邪。之前的江九,性子是個極為溫順的,王爺必會喜歡。”

尋常人聽了這種邪祟之言,便是不恐懼,也多少抗拒,可他卻沒在楚寧安臉色看到什麽表情,反而,他在笑。

楚寧安偏過頭,臉色的神色似笑非笑,“長公子怕的是邪祟,還是江九不再似之前小貓小狗一般,任誰都能踹一腳,隨意欺淩?若是如此,我倒是恨不得邪祟早些來,將他年少時那些委屈都彌補了。”

江啟山愣在原地,啞口無言。

楚寧安已推門離開。

尚書府的布置雖稱不上頂級,卻附庸風雅的很,到處都是奇石假山,江啟山這個已失寵的長公子門口,也擺著許多陳設,一缸青瓷裏植著荷花,水聲潺潺,幾尾魚兒正悠然自得遊在裏麵,通身雪白的魚身,唯有腦袋頂著鮮紅圓斑,是“鴻運當頭”的名貴之品。

楚寧安的腳步稍稍停留片刻,垂眸看著缸中這幾尾魚。

光一尾,便足矣買下江遲暮三四間院子,這幾尾魚,比江遲暮從小到大的花費都要多許多,他在江府的日子,大概連這缸魚都比不上。

魚兒精貴,平日精細喂養,多吃一點都要病了,因此見了人,魚兒便十分熱絡的浮上水麵,躍動討食,十分活潑。

穿堂風聲裏,紙張撕裂聲輕輕響起,楚寧安麵無表情的鬆手,魚兒興高采烈的將紙屑全部吞下,一時濺的水花四濺。

可喂魚人卻不知所蹤了,隻有一小片寫著“青搖”的紙屑在水缸上飄搖,其上紅色印泥被水暈的四處散開,然後一尾魚兒從缸中躍起,一口吞下。

堂內的風聲突然響了些許,吹得樹聲嘩嘩,小婢女們執著荷葉從簷下穿堂而過,嘰嘰喳喳,“一大早便晴著,怎麽突然下起雨來,還這麽大?你們快去給魚爺爺撐上荷葉,別驚死了魚,讓長公子傷心!”

為首的婢女突然哎呀一聲,丟下荷葉,神色慌張,“怎麽回事?魚爺爺們怎麽都翻肚子了?去請府醫,還有養魚的師傅來,快呀!”

楚寧安腳步不急不緩,走在簷下。

天色昏黃,落著小雨,他想著離開前江遲暮便神色似醒非醒,大概此時已醒了,正喝著甜湯等他回去呢,步子便不自覺邁的急了,可到了門前,正撞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團圓,一臉焦急道:“王爺,您見到夫人了嗎?他醒來時聽說您出去了,連鞋子都沒穿便跑出去找您,我已帶人找了半天,也沒看到人。”

-

江遲暮縮在橋洞下,看著橋外華燈初上,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水麵,浮光躍金,像是濺起的星星。

他莫名想起參商,正巧想問問是不是他讓自己嫁進王府衝喜,就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猶豫半晌,低聲喚道:“參商?”

“……”

月亮靜靜的,風浮雲影,遮住了半個月亮,江遲暮嘴角直抽,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傻子。

國師這個神棍說看月亮就知道自己在叫他,自己還真信了,還真是在古代待久了,腦子都不好使了。

雨下的有些大了,空氣潮濕。他難得有些冷,便低下頭,在橋洞壁上摩挲,很快便找到一個巴掌大的酒壇,啟封聞了聞,還能喝,這處曾經是他躲避江家人的秘密基地,自然什麽都有,可惜現在很多東西都爛完了,也隻能找到這壇酒了。

他懶懶靠在洞壁上,翹著腿一邊喝酒,一邊想著楚寧安此時也該回來了,不知是什麽反應?雖然他沒覺得楚寧安會把他怎麽樣,畢竟認識這麽久了,人品還是信得過的,但江遲暮多少有些不爽。

他苦心瞞了這麽久的秘密,或許也沒苦心……

但一遇到這群江家人,沒過幾天就全被抖落出來了,他還不如早點想個辦法脫身,不陪這群傻逼待這麽久。

江遲暮動了動腳趾,感覺有些痛,就把腳伸進雨裏,冰冰涼涼的雨打在水泡上,果然舒服多了,他閉著眼演練等等回去時,楚寧安會跟他說什麽。

“你個妖怪,離我遠點,真晦氣……”

“怪不得總覺得你怪怪的,原來是個鬼魂,真有意思。”

“你能不能教教我怎麽奪舍,我身體不好,萬一出事了也能換個身體,事成之後我給你千金答謝!”

“和離吧!我不能允許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做我的王妃,帶著這些錢,離開王府!”

“離開哪裏?”

突然有個涼涼的手摸到他額頭上,熟悉的聲音冷中帶笑,從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

“嗯……嗯???”

江遲暮被嚇了一條,猛然睜眼。

耳邊接連不斷的雨聲漣漪如潮水遠去,昏黃綽約的燈火裏,楚寧安半蹲在地,身周圍繞著一圈流火般的光線,可卻眯著眼,從上到下將他都打量了個遍,最後目光定在江遲暮支棱在雨裏的雪白腳掌上。

雨水衝散汙血,傷口被泡的發白腫脹,看著紅紅白白,淒慘的很。

楚寧安的眼神凍住了,一言不發,將他的腳抱到懷裏,用衣服細細擦幹。

他一摸才察覺出江遲暮腳掌冰冷刺骨,已凍得僵硬無比,他唇角斂下,用手捂著江遲暮的腳,但他體溫也不高,成效不大,於是楚寧安便解開前襟,抱著他的腳捂到了懷裏。

江遲暮愣愣的,到這時候終於掙紮起來,踹了他一下,“楚寧安你幹嘛呢?趕緊鬆開,髒!”

楚寧安抬頭靜靜看他一眼,江遲暮就不敢動了,像個小雞仔似的乖乖待著,過了半晌,才後知後覺看楚寧安的眼色,“……你是不是,不高興?”

楚寧安淡淡看他,“並無。”

江遲暮這下確定了,哼道:“你肯定是生氣了,每次你冷著個臉,發脾氣還要故意讓人看出來的樣子真幼稚!小屁孩!”

“我不該生氣?我夫人要與我和離,還一言不發跑出來,磨破了腳。”楚寧安似笑非笑,指尖稍微用力,在江遲暮腳踝處留下一道紅痕,“我這個王爺當得真是廢物,連夫人都護不好。”

江遲暮撓了撓頭,覺得他說話怪怪的,他轉移話題,“說來奇怪,你怎麽找到我的?這地方可超級隱秘,這麽久了還沒被一個人發現過,你第一次來江府,居然能找到。”

楚寧安低聲道:“血。”

江遲暮以為聽錯了,睜大眼看他,“什麽血?你說是聞著血找到我的?”

楚寧安下頜輕點。

“……”江遲暮一副你別拿我當傻子的眼神,“行啊,你既然靠血找到我,那你說我的血是什麽味的,你隔著幾百米都能聞到,你是蚊子成精?”

楚寧安居然十分認真的輕嗅兩下,緩緩靠過來,呼吸清冷,離江遲暮的唇越來越近。

“……”

江遲暮瞪大眼,感覺有點不妙。

可楚寧安隻是在他唇角嗅了嗅,眼神半眯,似乎在品味,然後低聲開口,聲音微啞,帶著幾分繾綣,“……是果香,甜,像是……提子。”

江遲暮本來嘲笑他唬人的話噎在喉嚨裏,瞳孔放大,有些驚訝。

他上輩子最喜歡吃的水果便是葡萄,天天吃,日日吃,就連沐浴露都要用葡萄的,他朋友都嘲笑他要被葡萄醃入味了,可後來到了古代,過得也算不上多好,哪吃的起現在十分名貴的葡萄,久而久之,癮便戒了。

後來到長安王府,雖然葡萄隨便吃,但沒了癮,他也隻是略吃幾口,從不顯露喜愛……

所以,楚寧安是怎麽知道的?

他眼神狐疑,比起楚寧安說的,更懷疑他是偷偷調查自己,畢竟剛來古代時,自己到處找關外買葡萄的門路,可不是件稀罕事。

“你別框我了,誰告訴你我愛吃葡萄的,我大哥?”

楚寧安依舊很認真的盯著他唇角,江遲暮生怕他又要做什麽驚世駭俗的事,連忙偏開頭。

楚寧安搖頭,執著他下巴將人扭過來,靜靜看了半晌,“……流血了。”

江遲暮舔了舔唇角,嚐到鏽味,才知道楚寧安到底在看什麽,但依舊有點不自在,“一下午沒喝水,大概是說話時一用力,便裂開了。”

“灶上溫了甜湯,你沒喝。”

楚寧安斂眉看他,語氣似有淡淡委屈。

“……”江遲暮硬著頭皮道:“我又不愛吃甜,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

楚寧安突然埋頭在他唇上舔了一下,江遲暮瞳孔震動。

“你不喝甜湯,便來喝酒?”

楚寧安顯然是嚐出味道了,微微皺眉,“酒味微酸,不是什麽好酒,少喝些。”

江遲暮終於反應過來,捂住嘴瞪他,聲音甕聲甕氣,“我自己釀的,想喝就喝!還有楚寧安,誰讓你舔我的,你是不想被我踹湖裏?”

楚寧安似乎笑了下,並未在意他毫無威懾力的語氣,他從他身後摸到江遲暮藏起的小酒壇了,揭開晃了晃,隻淡淡幾眼,便道:“麥酒,釀了約有三年,這酒最好喝的時候大概是釀到半年時,現在還是少喝為佳。”

江遲暮愣了愣,這確實是他剛穿來不久,自己偷釀的,畢竟當時也喝不上什麽好酒,可楚寧安居然連是什麽釀的都知道,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你可以啊!是不是背著我喝酒喝出心得了?行家啊!”

楚寧安仰頭喝了口,眉頭微皺,嗆了一口,臉頰飄出淡淡紅暈。

這下江遲暮知道了,他還是不會喝酒,但卻比他一個老酒鬼知道的還多,他扯了扯嘴角,不知該說什麽,奪過楚寧安手裏的酒壇,咕咚兩口,“那你便別和我搶酒了。”

雨聲愈急,濺向橋洞,都被楚寧安擋了下來。

兩人不再說話,看著洞外連綿的雨幕,就著同一壇酒,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起來,到最後,酒壇咕咚一聲落進湖水裏,江遲暮揉了揉腦袋,眼神有些迷離,倒稱不上醉了,隻是有些微醺。

“……”

他張了張嘴,打了個無聲的嗝兒,然後把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打沒了,憋了半天,才低聲道:“剛剛江啟川叫你過去,說了什麽?”

隻是聲音怎麽聽怎麽心虛,半點沒有氣勢不說,他原本想說的話是:“你知道我的秘密了吧,趕緊把內心真實想法從實招來!”

楚寧安垂眸看他,聲音帶笑,“他說以後便把你交給我了,與江府再無關係。”

“……”

江遲暮迷迷糊糊瞪他,感覺他在蒙傻子,“我問你正事呢,別扯謊!他是不是跟你說了三年前的事?”

楚寧安點頭。

這下江遲暮徹底確認了,反倒像是破罐子破摔,把眼睛一閉,“他怎麽說的?是不是說我三年前受了場傷,之後像是變了個人?”

楚寧安沒想到他居然會主動說這些,湊近他,眨了眨眼,“嗯。”

塵埃落定,江遲暮卻沒敢看他,“……那你是如何想的?”

楚寧安似乎有些疑惑的嗯了聲,低聲道:“我如何想?我不如何想。我認識的自始至終便是你,從沒變過,他們說的人和我有什麽關係?”

江遲暮眼睛睜開一個縫,“真的?”

楚寧安似乎覺得他這樣子很好玩,湊近看他,“絕無虛言。”

“呼……”

江遲暮猛然坐起來,“既然我沒看錯人,那我就都告訴你得了。”

“我不是寧朝人,三年前,江遲暮於宮宴後失蹤,之後,我半死不活的被賣糖葫蘆的老頭撿到,正巧遇到花燃,他便替我診了病,我才撿回一條命。後來被送回家時,我發現自己處境艱難,就設法教訓了那些人,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那時我有些莽撞,或許是那時便讓他們起了疑,但後來我不常回府,我們之間也就勉強相安無事。”

江遲暮與他瞳孔相對,離的極近,“我不是江遲暮,你記得嗎,我告訴過你,我叫江霽雲,是一個高中生,後來運氣不好,得病死了,一醒來就在現在的身體裏了,我不會奪舍,也不是什麽妖魔鬼怪……”

他有些緊張,仔細的盯著楚寧安的眼色,隻要一看到一點抵觸或厭惡之色,他就會立馬離開,不給人留一點麻煩。

“我從來沒想著瞞誰,不然花點手段便足矣讓江府這些人消去疑心,我本來的計劃是,成年後便帶著這些年攢下的家當遠離京城,和樓二一起去邊疆。他當兵,我從商,日子怎麽也不會過得艱難。”

楚寧安忽然皺起眉,“你為什麽要和他一起?”

“……”

江遲暮感覺到些許無語,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他沒理,繼續道:“我說這麽多,沒其他意思,隻是告訴你我真沒有害人的心思,你,你……”

江遲暮忽而呼吸有些急促,語氣艱難,“別害怕我。”

說完這句話,他終於鬆了口氣,像是放下一件心頭大患,心口一下子鬆快起來。

楚寧安思考片刻,歪頭問,“你為何覺得,我會害怕你?”

“……呃,你們古人不都迷信,害怕什麽妖魔鬼怪嗎?”

楚寧安似乎輕笑了聲,“你可曾記得我與你說過,我娘是碧玉奴,我也是。”

江遲暮點頭。

他眸光清淺,眼裏竄動著洞外的雨色,如躍動的光點。

“他們都說碧玉奴是邪祟,玉畫甚至因為碧玉奴幾近瘋魔,她說我也是怪物。我曾問過你,假如有一天,我也成了怪物,你要怎麽辦。”

江遲暮已經有些忘了,神色迷茫,楚寧安輕笑一聲道:“不記得便不記得罷,可你說,你不會害怕我。”

江遲暮這下隱約有了印象,他當時似乎把楚寧安說的東西意會成了喪屍,腦子裏下意識想到的就是家養小喪屍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根本沒一點害怕不說,甚至覺得有點可愛。

“若你都不嫌棄我這麽一個怪物,我又為什麽要嫌棄你這麽一抹……孤魂?”楚寧安垂眸看他,眼裏帶笑,指尖在他唇上輕點了下,“你說是嗎?江霽雲。”

江遲暮腦袋突然亂了一下,然後突然偏開頭,抿著唇,“……別這麽叫我,叫現在的名字便好。”

“好,小九。”楚寧安認真看他,眸光裏的東西重的江遲暮幾乎要承受不住,“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麽?”

雨日連綿,一聲沉悶的雷於風雨中炸響。

夏日的第一場急雨愈發大了,聲如碎玉,裹挾著連綿的欲望,像洪潮,淋濕的何止是人。

“……”

江遲暮怔怔看著近在咫尺的一雙眼,心亂如麻,嘴唇翕動,卻說不出半句話。

他似乎是想讓所有情緒都映入江遲暮的眼裏,這次看的格外久,江遲暮也傻了似的和他對視,腦袋裏亂的不成樣子,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

雨慢慢停了。

楚寧安橫抱著江遲暮,躬身離開橋洞,腳邊橫著一灘灘水窪,映著月色,亮晶晶的。

楚寧安的聲音低的像是在歎息,“灶上還溫著甜湯,我已命他們少放了糖,你便嚐一口吧。”

江遲暮的腳尖在半空中踢了踢。

“……既然你誠心誠意的求我,那我便大開慈悲的嚐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