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近日京中有兩件大事, 一是刑部破獲一起人牙子案。
據調查,這起案件是疤臉男人花重金雇傭關外的流民所幹。
他們會趁夜色偷偷藥暈孤身一人的小孩, 再偷偷運出京去, 因著這些孩子家貧,父母也疲於生活,居然過了兩三天才發現孩子走失。等報官之時, 已走失了三四十個孩子,找回來的不過十中一二, 還都是缺胳膊少腿, 要麽瘋瘋癲癲, 要麽寡言少語。
許多父母幾乎哭暈過去。
不過這麽多錢, 顯然不止是一個疤臉大漢拿得出手的, 等刑部諸人要繼續追查時, 那疤臉男卻於獄中自盡了, 線索便斷在此處,刑部也隻能草草為同夥定罪,隻等不久後處斬。
二是,長安王遇刺重傷,在府中養傷。
比起第一條消息,第二條顯然沒引起什麽關注。
高高在上的長安王與平頭百姓有天壤之別,更沒人將他與同時發生的人牙子案扯上關係。
街頭巷尾都在討論這群人牙子, 狠狠罵著這群拐小孩的畜生們,有些憤怒的甚至說著說著會當場掀了桌子。
又有許多人慶幸刑部的大人英明神武,為民除害。
比起其他人, 王傲天卻顯得沒那麽開心, 甚至有些惱恨。
江遲暮察覺到不對。
“我記得王兄曾說過, 城西經常有娃娃走失, 果然沒過多久,官府就抓住罪魁禍首了。隻是不知為何王兄當日不去報官,或許早些報官,受害的孩子便能少些了。”
王傲天愣了愣,訕笑著撓頭,“嗨呀,忘了……我這不是忘了嗎,我還以為那些孩子是貪玩走丟了,哪能想到居然有人牙子。”
嘴上這麽說,可他內心卻稱得上是氣急敗壞,狠狠對著係統抱怨。
“係統,別裝死!本該在折月宴後才被抓的人牙子怎麽現在就被抓了,那我如何跟丞相牽上線?我怎麽走升級線?”
係統也有些無奈。
【原著事件改變屬於突發事件,係統正在調查,請宿主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你隻會這句!廢物!廢物!”
他氣的跳腳,若不是江遲暮在身邊,非要把碗碟桌子都砸了才行。
“你這係統當得有個屁用?主角的金手指都沒了,你也不想個解決辦法?沒了人牙子案,我怎麽升官?啊?刑部那群人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不去管好大牢裏那群人,閑的沒事抓什麽人販子!”
王傲天生氣不是無緣無故,在原書中,這夥人牙子因為行事謹慎,還隻對窮人家的孩子下手,雖然引得人心惶惶,可影響始終不大,況且折月宴將近,本就是多事之秋,官府便一直沒徹查此事。
直到三月後的折月宴,這夥人牙子無意間拐走了丞相家的小嫡女,才引起了朝廷的重視。
官府一查便查出,短短三月,已走失兩百餘個孩童。皇帝震怒,舉朝震驚,下令徹查。
而此時,剛剛升任為狀元的主角,憑借過人的才智,破獲了此案,救下了丞相的嫡女,也引得丞相將他奉為恩人,不僅將自家嫡小姐許配給他,還為他掃平了仕途中的一切阻礙。
皇帝也對這個才學出眾,辦案牢靠的年輕人十分欣賞,給他升了官。
——這可謂是前期最強的金手指。
王傲天自穿來後,就默默關注著這一案,隻等不久後前去告發。
現在案子沒鬧大,還提前破了,王傲天的升官路全沒了,他不急才怪!
係統幾乎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而江遲暮聽著王傲天與係統的對話,眼神已漸漸冰冷,看著王傲天的目光像看著死人。
王傲天既然看過書,就該知道這些被拐的孩子遭受著什麽,他卻不為所動,反而恨不得案件發酵的嚴重些,他告發時得到賞才能多些。
他本以為王傲天隻是蠢了些,現在看來確是極其冷血自私。
他強行壓抑著心中的殺意,垂下眼,瘋狂告訴自己王傲天還有用,不能殺,才壓抑住痛恨。
青女聽到那些人牙子的惡行,也氣的牙齒緊咬。
“我聽聞是刑部的大人破獲此案,這些嫌犯現在已押進大牢,判了斬立決,可真是大快人心!對了,江遲暮,你夫君長安王不就是刑部尚書嗎?你一定要讓他秉公執法,將那些人牙子判的狠一些,最好五馬分屍才讓人痛快!”
王傲天涼涼道:“長安王不是受了重傷,在府裏養傷嗎?怎麽可能管的來刑部的事,這案件他大概也沒參與吧。”
現在誰領了破案的賞,誰就是搶了他金手指的仇人!
江遲暮皺了皺眉頭,實在不願應付王傲天,隨口敷衍兩句,便扭頭告辭了。
“我總覺得……江遲暮這幾日看著沒什麽精神。”
青女望著他的背影,慢慢開口。
王傲天才懶得在意這些,敷衍了幾句,大手將青女一摟,就開始醉醺醺的喝起酒,吟著詩,繼續傳播自己的“詩才”來。
-
翰林院的曬書持續了許多日。
趁著這日天晴,各位大人又將書從閣裏抱出來,鋪開在地上。
陽光微微撫動,書頁也被吹得嘩嘩作響,隻是比起翰林院的大多書,這些書的紙頁都微微泛黃,布滿灰塵,十分脆弱。
可大多數人都視而不見,隻粗粗將書擺在門外,就拂袖離去,聽聞今日顧翰林尋來了王大才子的新詩集,他們可要好好去鑒賞一番。
唯有一個身著青袍的年輕人,弓著身子,不顧青袍染了塵土,修長的手指一點點將風吹開的書頁細細壓平,拂去灰塵,生怕這些書有一點磨損。
“林翰林,若我沒記錯,這些書都是太/祖在時,邊關朝賀時獻上的胡夷之書,你何必要如此愛惜?”
書與書之間也有差距,這些寫著夷文的書根本沒人讀得懂,更何況是荒蠻小國的書,想來也不堪入目,所以雖然古老,卻一向無人在意,就連曬書時也是最後一批搬出來曬,也沒有仔細對待,許多都有了破損折痕。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翰林對這位新科狀元有幾分好感,便在旁提攜一二,可林知酒卻隻是笑著推辭,他隻得搖了搖頭,轉身離開,“孺子不可教也。”
想來確實如傳言所說,新科狀元並無大才,隻是恰恰於應試上有幾分能力,便撿漏中了今年的狀元。
若論文才,還是得那位名滿盛京的王傲天才能當得他們的讚頌。就光這幾日,翰林院裏就不知有多少人將他奉為知己,稱他的詩獨步天下,想要與他結交。
還有特地為他的詩舉辦詩會,爭論不休的,不說京城,光這翰林院裏一群老頭子也常常為他的《行路難》和《蜀道難》孰優孰劣而爭得臉紅脖子粗。
江遲暮來時,正巧就撞見幾個老頭在喋喋不休爭論著王傲天的哪首詩最佳,一會兒是《將進酒》,一會兒是《明堂賦》,還有說《夢遊天姥吟留別》最牛的,把他聽的嘴角直抽抽,見過到處抄的,沒見過逮著一個人抄的,讓他實在心疼詩仙本人。
有個老頭說到激動處,唾沫星子直噴,還順手拉住身邊的人,“你說,我與顧翰林誰說的有道理?”
江遲暮嫌棄的將那老頭推開,“我沒興趣聽你們說話,我是來找人的,林知酒在何處?”
此時這些人才冷靜下來,打量他一番,咦了一聲,“你是何人,我怎麽從未在翰林院見過你?”
“在下江遲暮。”
這話一出,眾位大人臉色都變了,這名字雖然可不耳生,但凡家中有個胡鬧點的後輩,都能從他們口中聽聞這位犬馬聲色,鬥雞弄狗的紈絝名字。
“你怎會在此?”
江遲暮扯了扯身上的官袍,“點卯。”
許多顆眼珠子要瞪出眼眶了,翰林院是何等清貴之所,他們這些老家夥便是一輩子待在這裏舞文弄墨,都覺得無比滿足。
現在,一個大字不識的草包,居然也進了翰林院?
可看著他身上的袍服,確實是官製的,做不得假。
他們一群人氣的吹鼻子瞪眼,有些年事已高的剛剛跟人擼著袖子吵架都沒暈過去,此時卻雙眼一翻白,就倒在地上。
一群男人急的都變了聲,“孫大人王大人被江遲暮氣暈了,快抬去找太醫啊!”
登時,翰林院嘈雜的堪比酒館茶樓,年過半百的老大人邁著八字步跑來跑去,掐人中的,潑冷茶的。
江遲暮抱著臂看了半天,幸災樂禍的嘿嘿笑著,直到那兩位大人被抬走,才敲了敲旁邊的一位男人。
“勞煩這位,翰林院林知酒在何處,我尋他有事。”
那中年人還算年輕,冷冷瞥他一眼,指了個方向。
江遲暮微笑一拜,“多謝大人。”
臨走前,他似乎聽到那人冷哼一聲,說道:“果真是狼狽為奸、蛇鼠一窩,皆是沽名釣譽之輩。”
江遲暮疑惑了片刻,罵他就罷了,怎麽林知酒也“狼狽為奸”了?
江遲暮沿著簷下一路走,終於在走到一個偏僻小院時,看到了林知酒。
他挽著袖子,蹲在曬書的木板前,借著陽光,慢條斯理的翻著本陳舊的書,看的十分入神。
直到江遲暮走到身前,麵前的陽光被一塊陰影擋住,才慢悠悠抬起頭,他才有些遲鈍的抬頭,見到是江遲暮,便歉意一笑。
“我看的入神了,倒忘了你今日要來。”
江遲暮用下巴點了點他手裏的書,憑他的目力,根本看不出這是什麽文字,隻覺得像鬼畫符。
“看得懂嗎?”
林知酒指尖點了點那些鬼畫符,“這是波斯文,關外用的多,正巧家父對此有些研究,我便也略知一二。”
說是略知一二,可看他讀的認真的樣子,怕是一整本都看得懂。
江遲暮對他的學神程度又有了新的認知,自覺不如,轉移話題。
“為什麽隻有你一人在此……我瞧著那群老頭挺熱鬧的,你不去看樂子?”
林知酒頓了頓,並未回話。
江遲暮瞄了瞄他身旁空無一人的景象,再聯想到門口罵他和林知酒狼狽為奸的老翰林,頓時明白了什麽。
“被孤立啦?”
林知酒苦笑著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塵,單手執著書對他行了一禮,“算不得孤立,不過如今不屑與我為伍之人,確實是多如牛毛。”
一個無才的假狀元與真才實學的三甲詩人,更何況大詩人文字裏透漏的皆是抱負難以施展的落魄不甘,大家偏向誰不言而喻。
江遲暮扯著嘴角笑了一聲,“他們真是……等著被打臉吧!”
林知酒聽不懂打臉是什麽意思,卻也不願平白惹得江遲暮生氣,連忙轉移話題,“我聽聞長安王臥病在府,不知身體可否好些了?長安王破獲了人牙子案,實在是令我欽佩。”
江遲暮歪頭,“你怎麽覺得是他破了案?他明明受了重傷,床都下不來?”
林知酒垂下眼笑了,“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前腳長安王受傷,後腳一樁大案便破了,更何況……能讓你看中之人,必然不會像傳聞中懦弱無為。”
“?”
江遲暮覺得他的話說的有些怪,什麽看中?
但他今日來的目的並不在此。
江遲暮摸了摸懷裏藏著的東西,“我今日是來翻翻古書,你可知哪處收藏著前朝詩賦?”
林知酒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帶他進了閣,前往一處書架。
“前朝藏詩都在此處,有名聲斐然者,亦有寂寂無名者,你想讀何種類型,我可以為你推舉幾本。”
江遲暮眨了眨眼,有些震驚。
“你都看過?”
林知酒微笑點頭。
江遲暮頓時:“……”
他敷衍著開口,“不必了,我自己找找就行,你去看你的波斯文吧,等我看好再去找你。”
林知酒遲疑片刻,還是點頭出去了。
江遲暮頓時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卷破舊發褐的古卷,他特地與書架上的對比了一下,看不出區別,才找了個角落塞進去。
不枉他花重金尋了古董造假的大師,從年代到字跡,甚至風化痕跡都毫無破綻。
若翻開,就能看到裏麵從李賀到杜甫,白居易到李商隱,全是各位詩豪的成名之作,也有更多王傲天這幾日抄的不亦樂乎的李白的詩。
雖然翰林院藏天下藏書,可詩賦一向是翻看的人最多的。
他把種子塞在這裏,總有一天會發芽。
接下來,隻等王傲天一步步自投羅網,自取滅亡。
他刻意又翻了翻架子上其他書冊,弄得亂了些,才揮袖走出去。
林知酒依舊在看著一卷破損的波斯書卷,這次更入神了,江遲暮走到他麵前,特地跺了跺腳,他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從小便是如此……讀書一入神就忘記其他事,小時候甚至能忘了吃飯,還被家父家法伺候過,並非故意冷落江兄。”
“你喚我江遲暮便行。”
江遲暮對他點了點頭,坐在他身邊。
他有些好奇,點了點他手上的書,“書裏講得什麽,你看的這麽認真?”
林知酒顰眉回想了片刻,“講得是西域一處古國因神女建國,又因不敬鬼神,慘被滅國的故事。若論細節十分曲折,還有些虛實難分、杜撰之感。若你願意,我便細細為你講。”
江遲暮一聽便沒了興趣,連忙擺手,“不要!”
這一聽便是神叨叨的曆史故事,他真沒興趣。
林知酒也早有預料,淡笑一聲放下書,“故事雖荒誕,可寓意卻淺顯,警告人們莫要太過貪婪,不然總會毀於貪欲。”
江遲暮想到什麽,低聲問:“林知酒,若你有天得到許多沒有出處、無人知曉的絕妙詩賦,你會據為己有,為自己謀一個好前途嗎?”
林知酒愣了愣,“我不通作詩,學的是農經工學,以後做官靠的也是這些。若要給我這些,我也弄不清楚,大概會為這些詩編篇詩集,讓無人知曉的璞玉在世人麵前展露光彩吧。至於尋根問底,找尋作者,大概便要交給精通此道的人來做了。”
江遲暮笑了笑,“很好。”
林知酒不解其意。
江遲暮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不就是以行為展示,什麽叫不要貪婪嗎,我誇你呢!”
林知酒有些茫然的看了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臉紅了,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
江遲暮又問,“你爹不是大文豪嗎?你為何學的是農經工學?”
林知酒咳了咳,“我覺得此道對民生百姓益處頗多,於是便研究的深了些,我爹也氣的狠,發誓不認我這個弟子。”
他的研究的深了些,怕是不止紙上談兵,江遲暮實在難以想象他下地插秧的樣子。
同時,他也對原書裏林知酒的結局更加遺憾,若讓他不成為主角的踏腳石,施展抱負,能做出何等事業呢?
江遲暮從前從未想過幹預原書劇情,此時卻希望林知酒能有不同的結果。
他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朝他揮手,“行了,我該走了,祝林兄你仕途一帆風順啊!”
從沒有人這麽跟他打過招呼,在他將之前的四書五經束之高閣後,迎來的隻有冷言和謾罵,便是科考,他爹也沒對他抱什麽厚望,隻是扔了十幾兩銀子,雇了輛牛車將他送入京城。
此時,他高中狀元的消息甚至沒傳回老家,父母也隻當他名落孫山,更沒人祝他仕途順利,聽到的最多的,是他名不副實,大概率要終老翰林。
林知酒有些呆愣,但還是學著江遲暮的動作揮了揮手,腦袋後的青色發帶晃了晃,“江兄……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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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熏香嫋嫋,碳盆燒的火熱。
一大碗濃黑的中藥擱在床頭,江遲暮回去時,正見看著粗獷的顧將軍對著那碗藥愁眉苦臉,一見他像是看到了救星。
“嫂子,您快來幫幫忙吧,王爺昏著,這藥我實在是灌不下去。”
這幾日他已與這位將軍熟悉起來,他姓顧,是京郊大營的副指揮,是個忠厚耿直的老大哥,雖然有家室,不過因著惦念楚寧安,日日操練結束後,都要提溜著軍醫來為楚寧安把一回脈,弄得軍醫怨聲載道。
江遲暮對他的印象不錯,不過唯一不滿意的是,不管他糾正他多少次不要叫自己嫂子,他口頭上答應的好好的,第二日一見麵又是一句“嫂子”,問起來隻憨憨一笑,說自己忘了。
久而久之,江遲暮也麻木了,對嫂子的稱呼見怪不怪。
他麵色十分平靜的應了一聲,端過藥,“知道了,顧大哥,你下去吧,我來喂。”
顧將軍登時臉色一喜,趁江遲暮看不見,對**的楚寧安比了個手勢,然後悄聲溜走。
楚寧安麵色蒼白的側臥在床,生死不知,就連呼吸都輕的可怕。
如果掀開被子,就能看到他背後縱橫整個脊背的傷疤,猙獰醜陋的橫在玉白的皮膚上,無比可怕。
江遲暮不敢仔細看,多看一眼仿佛身體都要跟著那道傷疤一起痛起來,更何況楚寧安這傷是為救自己而受,他怎麽看怎麽別扭,心裏更不好受。
更何況,楚寧安如此漂亮的背,橫上這麽一道疤,任誰都要覺得可惜。
他心裏五味雜陳,手裏倒放的輕柔,伸手探了探藥的溫度,然後朝楚寧安嘴裏灌。
往常十分順利的舉動,今日卻有些麻煩,楚寧安試了半天,那藥怎麽也灌不到嘴裏,全順著嘴角流出。
江遲暮本就不會照顧人,喂藥已是費盡心思,這下更束手無措。
他瞪了楚寧安半晌,腦袋裏突然回想起,電視劇裏女主角受傷昏迷,若灌不進去藥,都是男主自己親口喂藥。
難不成……自己也要?
他腦中甚至隻是想了想這個場景,便一身雞皮疙瘩,尷尬的舌根發麻。
楚寧安還無知無覺的躺在**,江遲暮終於忍不住把藥碗朝桌上一放,高聲道:“團圓!”
“夫人。”
團圓從屋外跑來。
江遲暮麵無表情的指著楚寧安,“你去把他的嘴掰開。”
“啊?”
團圓一臉不可置信,以為自己聽錯了,可看著江遲暮一臉正經,又意識到這不是玩笑。
她表情有些僵硬,走到床邊,遲疑的看了片刻王爺,又歪頭看江遲暮。
“愣著幹嘛!”
江遲暮催促。
於是團圓滿臉糾結的將手放到王爺嘴邊,心裏滿是同情,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情況,剛剛那位顧將軍可不是這麽說的。
王爺,你可別把氣撒到我身上。
她遲疑的伸手,還沒碰到王爺,就見在**昏了三日的王爺低吟一聲,慢慢睜開了眼。
團圓的手立馬放下,內心鬆了一大口氣,大聲道:“王爺醒了!”
江遲暮手裏端著的藥碗啪嗒一聲摔在地上,團圓借著收拾碎片的功夫連忙出去,將屋子讓給王爺王妃。
不知是不是江遲暮的錯覺,他總覺得楚寧安看他的眼神,有幾分……委屈?
他隻當是錯覺,有些手忙腳亂的給楚寧安喂了兩口水潤喉。
經雖然他依舊不是很會照顧人,可至少不會把水喂進楚寧安的鼻子裏了。
楚寧安喝完水,臉色好看了些,隻是眼神還是有些委屈,發白的唇微張,想說些什麽。
江遲暮湊耳一聽。
“江遲暮。”
他眨著眼睛看他,微圓的眼尾睫毛低低垂著,抬眼時便有種狗狗般的澄澈,像是眼裏隻有一個人。
“我疼。”
“疼便忍著。”
“好疼啊,我難過。”
楚寧安沒被冷漠的四個字打到,反而看起來更慘兮兮了,語氣發軟,聲音虛弱。
“疼了你就哭。”
江遲暮看不下去他這幅模樣,轉過身去。
實話實話,江遲暮內心憋著的氣一直未爆發,不代表他消氣了。楚寧安頂著那麽大一道傷逞能,他發覺時有多恐慌害怕,不是一言一語能道盡的,此時看著楚寧安剛剛蘇醒,卻不管自己,還撒嬌耍賴的跟他賣慘,他心頭的火便燒得更大,拳頭都不自覺握緊了。
他還沒想好怎麽質問楚寧安,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喘,微微發澀。
身體比腦袋的反應更迅速,他幾乎是瞬間轉過身,就見楚寧安艱難的伸出一隻胳膊,想來拽他的衣袖。
江遲暮臉色變了,把他推回**,又掀了被子看他的傷口,發覺沒有撕裂,才長舒一口氣。
“楚寧安,你到底想幹嘛!”
這句話語氣平靜,臉色淡然,可楚寧安卻聽出這是真的生氣了。
他立馬乖乖躺在**,一動不敢動,老實的不行,隻是那眉眼間,多少還有些賣慘裝乖的神色。
“江遲暮,我是真的錯了,你莫要生氣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犯了。”
江遲暮冷冷看了他一眼,從床頭拉來一把椅子坐上去,二郎腿一翹,“說說,你錯哪了?”
楚寧安小心睨他眉目間的神色,低聲道:“我錯在不顧傷勢,逞能追車,最錯的是欺瞞你,害你傷心。”
他斂眉,黑睫垂的低低,落在眼尾,是專心悔過的姿態。
江遲暮的臉色卻隻好看了一瞬,下一秒,便橫眉豎目瞪他。
“嗬,誰告訴你我傷心了?我傷什麽心啊,升官發財死相公,這不是人生三大喜嗎,我開心還來不及!”
楚寧安可憐又委屈的看他,“是我錯了,別說這種話,我會難過。”
他指尖慢悠悠從**伸出來,去牽江遲暮的袖角,這下終於牽到了,可因著躺了幾日,使不出力氣,那兩根修長又白皙的指尖,隻能觸到一個小角,微弱又執拗的不肯放開。
玉色的指尖,掛在繡著祥雲仙鶴的的翰林院青袍上,顫顫巍巍的像一尾小舟,晃呀晃的。
“霽雲,別生我氣。”
江遲暮哽了一下,再去瞪他,雖還是強作著冷漠姿態,可氣勢卻一下子沒有剛才凜冽了,有些外強中幹的意味。
楚寧安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轉瞬即逝,隻是削薄的唇角留著些翹起的痕跡。
他換了句話。
“傷口好疼,你吹吹好不好?”
江遲暮冷臉,將凳子搬近了些,順著滑落到腰下的被子,輕輕碰了碰他後背。
楚寧安的傷看著嚇人,細細密密的黑線穿梭在皮肉裏,可不知為何,他愈合力有些驚人,到現在包裹傷口的紗布已經揭開了。那條粗黑的傷疤已有部分脫落,露出一點粉色新肉。
江遲暮沒敢碰,貼著邊上的皮膚摸了摸。
“你多大了?還吹吹呢,你不覺得好笑?你頂著這麽大個傷口騎馬的時候怎麽沒喊疼?”
楚寧安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語,聲音發著顫喊他,“江遲暮,我疼……”
江遲暮一下閉嘴了。
成熟如他,居然跟個傻子一樣,噘著嘴輕輕在他傷口上吹了吹。
隻吹了一下,江遲暮就覺得自己像個傻比,迅速直起身,若無其事的摸了摸下巴。
“別叫了,再喊疼我叫軍醫來給你開一味麻沸散,你必然不疼了。”
楚寧安耳廓有些紅,一聽卻瞪大眼睛,果然不再喊疼了。
江遲暮用被子把他覆著薄薄一層肌肉的上半身遮住,不然看著眼睛疼。
“軍醫說了,五天後來拆線,顧將軍也會來,到時你可別再喊著疼,丟人丟到外麵。”
江遲暮十分自然的將自己歸為內人,自己都沒察覺到什麽不對,至於楚寧安為什麽會和京城守軍沾上關係,更一個字也沒問,總歸楚寧安選擇步入官場,就會有自己的秘密。
楚寧安倒是很主動的跟他交代。
“顧長林是我幼時在宮中的伴讀,後來跟著他爹去了邊關,前些日子剛調回來,在京郊大營任職,刑部有些案件與京郊大營有交接,我們便熟識了。”
江遲暮點了點頭。
“玉畫姑姑和二妞如今……”
“都在王府,玉畫這幾天瘋的有些厲害,一醒來便鬧著自殘,軍醫順手給她開了些調理神誌的藥,她才好些了。二妞不願離開她奶奶,便依舊一起住著,我安排了護衛,不會讓玉畫傷到她。”
“等我傷好了些,便再去見她一次吧,我總覺得……”
楚寧安神色有些怔忪,雖然玉畫在宮中的時候,他應當還未出生,可他總覺得玉畫與他有關,這感覺突如其來,卻不像毫無根據。
這幾日的夢裏,他腦袋裏都忍不住回**玉畫的聲音,那些近似瘋癲的話語,卻縈繞不休。
“先等你傷好再說吧。”
江遲暮倒也沒否定,玉畫身上確實還有許多消息沒有深挖,應當對他們有很多幫助。
兩人商議好之後的行程,楚寧安便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江遲暮也有些煩躁,匆匆洗漱躺下。
前幾日擔憂著昏迷的楚寧安,心思難以放到其他人身上,現在楚寧安稍稍好轉,他便情不自禁又想到了玉畫那些癲狂的話語。
“她們都被騙了。”
“那些宮妃都變成了怪物。”
若如她所言,吃了碧玉奴不會讓人成仙,反而會變為怪物,為什麽這麽多人都在孜孜不倦的追尋著碧玉奴的下落。
碧玉奴到底是讓人成仙,還是成妖?
且不論鬼神之說,單單是一個人被分食殆盡,便足夠駭人了,若不是有玉畫這個親曆者,江遲暮實在難以將之看作現實。
這其中的怪誕,瘋狂,貪婪,僅僅透過幾句話,便足矣讓人膽寒。
這夜,他不出所料的做了噩夢。
一個長著楚寧安眼睛的小狗衝著他汪汪叫,江遲暮正想摸摸它的頭,那隻長著蓬鬆、卷曲毛發,如一朵小雲朵般的狗便撲上來,化成一團又軟又糯的東西將他包裹,還發著淡淡香味,憑江遲暮的經驗……覺得那像是一種吃的。
江遲暮難以呼吸,拚命掙紮,那東西卻越裹越緊,最後讓他徹底窒息。
江遲暮猛然驚醒,然後看著橫在自己胸口的手臂,沉默了片刻。
怪不得做噩夢呢,被這麽壓著,不做噩夢才怪!!!
他氣的不得了,把楚寧安的手推下去,楚寧安隨之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
江遲暮一僵,難不成拉到了背上的傷口?
他撩起床帳,讓外麵的燈光透進床內,楚寧安蒼白的臉在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眉微微皺著,額頭有汗水沁出,睫毛抖動不停。
江遲暮嚇了一跳,去摸他的臉,可楚寧安卻沒醒,反而看著更痛苦了。
就在他差點出去叫大夫的當口,楚寧安聲音輕顫著,叫了聲“江遲暮”。
江遲暮以為他醒了,垂眸問:“怎麽?”
楚寧安又渾身發抖,喚了一聲“娘親。”
江遲暮這下明白了,原來是做噩夢。
他放下心,合上床幃,卻沒繼續睡下,反而有些呆愣。
黑暗裏,楚寧安眉目斂著,膚色冷白,唇色淺淡,眉眼看起來卻顯得深邃淩厲,有種英挺冷清的少年感。
若隻看相貌,他像是個行走天下的劍客,或是先天淡漠的掌權者,卻獨獨與江遲暮心中的楚寧安沾不上邊。
但或許,他就是前者。
不論是因一抹小小的哭聲就不顧傷勢,孤身入陣,劍斬寒風。
還是顧將軍話語間對他的推崇與淡淡畏懼。
這也是江遲暮沒有繼續與他生氣的原因,他覺得楚寧安有些陌生了,甚至對自己能否去訓斥楚寧安產生了些許迷惑。
在楚寧安肩上的傷被縫合的刹那,江遲暮摸著臉上的淚,第一次產生迷茫這種情緒。
說來好笑,穿來三年,他連一刻都沒有產生過落淚的念頭,就算被他爹抽著鞭子,罵著畜生,被國子監的嘲諷著胡人雜種,趕出學府,都隻想笑。
這種落淚的情緒,已經被他扔出腦袋很久了。
他感到害怕。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江遲暮越想越亂,最終決定把打結的思緒往腦袋裏一扔,蓋上被子一覺到天明。
這日,他並沒有再做夢。
楚寧安的傷好得很快,沒過幾日便能顫顫巍巍的下地,要摸他的凝光劍,被江遲暮狠狠一瞪,又依依不舍的把劍放回原地,隻是眼神依舊纏綿的很。
看情人也不過如此了。
江遲暮無奈,問青女要了些坊間最火熱的話本子,堆到他床頭。
“別亂動,傷口扯了你這輩子就別想下床了。”
楚寧安很乖的躺在**看書,四五本話本子兩天便看了個幹淨,江遲暮這時才體會到他在上清山功課學的飛快是為什麽——楚寧安不僅看得快,腦子還好使。
這天夜裏,江遲暮剛躺下,就聽到楚寧安問他。
“為何《清秋夢鴛》裏,書生娶了仇人的兒子,心頭喜歡他,卻要對他冷言冷語,夜夜折磨,等情郎懷了孩子,傷心出走,又要痛哭流涕的追回他?”
江遲暮差點從**滾下去。
“什麽?”
楚寧安又認真問了一遍,眼裏的求知十分明顯。
“……”
江遲暮哪敢回答,這種火葬場的真諦就是主角不長嘴。
但更重要的是,他明明將那些名字一看就不正經的都篩出去了,為什麽起著這麽文藝名字的書,會是本追妻火葬場,男男生/子文。
想到其他幾本,他心裏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你先別說話!”
他迅速奪過楚寧安手裏書,嘩啦啦翻起來。
《風華引》是皇帝與將軍的風流韻事。
《雪落雲霄》是狐狸精和狀元郎的愛恨情仇。
……
他心死如灰,看了看手下的書,突然發現少了一本。
“《劍仇》呢?”
因為這名字聽著很有俠氣,他還特意多看了封麵幾眼,是幾把刀與一朵**,畫的很風雅。
楚寧安不易察覺的僵了僵,耳根泛紅,可看著江遲暮的眼神很平靜,眉毛微皺,“這本?我並沒印象。”
他眼裏的迷茫不似作偽。
江遲暮揉了揉眉心,“那應當是我沒帶回來。”
一抬眼,又對上楚寧安十分有求知欲的眼。
江遲暮尷尬的想鑽進地裏,心裏瘋狂罵著青女,讓他挑些通俗小說來,他都挑的什麽?有一本是能看的?名字還都這麽有迷惑性,他以為都是些江湖故事,連看都沒看就給楚寧安了,這下好了!
楚寧安居然抱著這麽些玩意,看了兩天?
他想想都腳趾扣地板。
江遲暮將這些書朝身後藏了藏,眼神淡定,“你不是書讀得好嘛,這些都是市麵上的三俗小說,我特地將反麵例子帶回家給你鑒賞,若你有一日寫書,萬萬不可學他們!明白了嗎?”
這理由他都覺得十分蹩腳。
楚寧安眼裏有些疑惑,卻又不敢太明顯。
他抿著唇,“我覺得寫的挺好,感情真摯,故事感人,我很喜歡。”
“……”
江遲暮的眼神稱得上死亡。
楚寧安與他對視片刻,垂下眼,有些委屈的樣子。
“那便依你,我不看了。”
“很好。”
江遲暮鬆了口氣,將那些書迅速沿著窗戶扔出去,讓團圓燒掉。
隻是看著楚寧安不舍的眼神,他心裏怎麽都有些咯噔。
他不會打開了什麽奇怪的開關吧?
楚寧安……喜歡這些狗血三俗故事?
這不是他們初高中那些女孩子,最喜歡圍在一起討論,還會露出彼此心領神會的笑的故事嗎?
楚寧安還有顆少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