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楚寧安的的傷好得很快, 待撕裂的部分都長出一片新肉,就是要拆線的日子。
那位看著頗為年輕的軍醫神色淡然的擺弄著藥箱裏的各種工具, 金屬碰撞聲聽得人生冷。
江遲暮站在旁邊看都有些心慌, 更別說當事人,江遲暮將目光轉向楚寧安……
卻發現,他半點不慌不說, 甚至看起來比誰都冷靜。
江遲暮:???
察覺到江遲暮的目光,楚寧安睫毛顫了顫, 伸手去牽江遲暮。
平心而論, 屋裏站著三四個人, 江遲暮去牽楚寧安的手, 他總得有些怪。
可楚寧安有些發顫的眸光, 又讓他不忍心拒絕。
他坐在楚寧安身邊, 故作敷衍的用袖子蓋住楚寧安的手, 袖子下兩雙微涼的手相牽。
楚寧安像是有些驚訝,指尖在他虎口處劃了劃,江遲暮的體溫一向很高,可此時手卻冰冷的不下楚寧安,他此時才察覺,江遲暮麵上看著沒什麽,其實心裏也很慌。
江遲暮被他弄得發癢, 麵無表情瞪他,作勢要抽手。
楚寧安抓緊他,有些可憐的低聲道:“我怕……你別離開。”
江遲暮嘴角一抽, 看向軍醫與顧將軍, 確認無人聽見才小聲道:“別撒嬌, 這麽多人看著呢。”
不過因這麽一句, 他也沒再動了,任由楚寧安握著他的手,漸漸讓兩雙手都染上溫度。
拆線的場麵比縫合還可怕,長好的傷口被扯出線,帶的血液流淌,楚寧安的臉色逐漸慘白,牙齒咬得死緊,整個人都發著抖。
軍醫說這種小傷不必用麻沸散,楚寧安居然咬著牙,撐著血肉撕裂的痛。
顧將軍一個漢子看的眼眶通紅,從懷裏摸出快帕子,“王爺,你咬著帕子吧,莫要把舌頭咬了。”
楚寧安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已有些控製不住,眉角顫抖著。
他將腦袋埋到了江遲暮肩上,繃起又舒張的肌肉帶著血淋淋的傷勢,看的江遲暮眼睛疼。
他將心裏的難受歸之為感同身受,用袖子遮住楚寧安的眼睛,學著小時候打針護士姐姐說的話,在他耳邊低聲哄:“不痛不痛,遮住眼睛,痛痛就飛走了。”
楚寧安身體似乎顫了顫。
軍醫瞪眼,“病人莫要亂動。”
江遲暮連忙伸手將他肩膀摁住,他還以為楚寧安是痛的,將手伸到他嘴邊,“還堅持的住嗎?實在不行……你咬著我的袖子吧。”
他本來想說的是咬我的手,後來想想還是算了,他比楚寧安還怕疼。
楚寧安咬著牙,身子在他肩上一顫一顫,直到軍醫放下手,鉗子在藥箱裏哐當一聲。
“成了。”
他不比病人輕鬆,一通操作下來額上全是汗,慢悠悠伸了伸膀子,去門外抽一杆旱煙。
“楚寧安,楚寧安!”
江遲暮看楚寧安跟死了一樣,在他懷裏又冷又冰,一動不動,嚇了一跳,連忙去戳他。
楚寧安過了半天才抬起頭,眼尾與鼻尖都是紅色,汗水浸的發絲淩亂貼在脖上,烏發潮濕,鎖骨晶瑩。
江遲暮以為他哭了,去摸他的眼尾,卻沒觸到濕意。
他:???
那他眼睛為什麽會紅。
沒等他發問,楚寧安就抽了抽鼻子。
“江遲暮,再過三日就是我的生辰。”
“啊……”
江遲暮想起來了,貌似確實就在幾日後。
“我要生辰禮,要你親自準備的。”
江遲暮傻眼,低頭與他對視。
這什麽操作,剛拆完傷口,一副要哭的樣子,開口就是問他要禮物。
“……你不答應?”
他沉默的有些久,楚寧安眼眶似乎又紅了些,執拗的盯著他。
江遲暮大腦空白了片刻,移開視線,結結巴巴說:“好……好,我知道了。”
聽他答應,楚寧安才勾起笑,然後下一秒就昏了過去。
江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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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楚寧安的傷口拆完線,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雖然拆線時的畫麵慘烈了些,楚寧安現在還躺在塌上,傷口全是血,可這也代表了不久後傷就能完全愈合。
江遲暮這幾日卻常常出府。
“江公子。”
漏影春的姑娘們已習慣了江遲暮每日一早便去找玉如嬌,神神秘秘不知在謀劃什麽。
“玉姐姐在閣頂。”
引路的姑娘將他帶到門口,就微微福身,退了下去。
江遲暮推開門,門內畫閣蘭堂,玉器古玩,焚香嫋嫋,沿著八寶爐的縫隙飄出。
玉如嬌的閨房少有人踏足,可但凡進來,都會發現這裏的裝潢之富貴奢靡,僅僅從這十之一二的庫存,也可看得出漏影春財力雄厚,手段通天,有些東西在大寧皇宮都難以覓得蹤跡。
這顯然不是一個花樓酒閣該有的家底,但江遲暮沒有多餘的好奇心,從不多問,盡管玉如嬌並不對他多做設防。
“玉姐姐?”
他叫了一聲,無人應答,隻當玉如嬌暫時有事,便乖乖的坐在桌子前,吃起桌上的果子來。
吃得飽了,便多少有些無聊,目光忍不住在他玉姐姐占了屋子一整麵牆的多寶架子上掃視起來。
楚寧安的生日馬上到了,江遲暮想為他挑件生辰禮,可京中的鋪子,根本沒一件看得上的。
雖然這裏的東西他不一定買得起,可江遲暮可以從王府的庫房裏支錢。
拿楚寧安的錢給楚寧安買禮物,他沒覺得一點不對。
他倒是完全沒有擔心玉如嬌不肯割愛給他。
架子上有前朝的字畫,當朝一字難求的書法大家的真跡,更多是些金玉飾器,江遲暮便打算為楚寧安選件飾品,不過到底是腰飾還是項鏈,還是沒想好。
他便一件件對著架子看起來。
可惜,直到將下七層看了個遍,他也沒找到合適的,放在上麵的由於不常拿下來,都是以烏木盒保存,乍一看去,黑壓壓的一片。
江遲暮搬來一旁的矮梯,從最頂開始看起,還沒開幾個盒子,就選中一件,正巧玉如嬌此時拿著賬本從側屋進來,一看他騎在梯子上,嚇得花容失色,連忙罵著他下去。
江遲暮嘿嘿一笑,趕忙討饒,然後將手裏的木盒子捧上去,“玉姐姐,我想要這個,你開個價吧。”
玉如嬌在他對麵吃果子,目光在盒裏一頓,然後神色一亂,手裏的桃子咕嚕嚕滾到桌子上。
啪——
她把盒子一蓋,“不賣!”
江遲暮可憐兮兮的將盒子抱在胸前,“玉姐姐,賣我嘛!我覺得這個可真好看,我從未問你討要什麽,你賞我個光嘛。”
他跟楚寧安待了幾日,別的沒學會,賣乖的眼神卻學了個十成十,玉如嬌看了一眼,本堅硬如鐵的心就被敗下陣來。
她軟下聲音,“這不過是個銀製的玩意,工藝也粗獷,值不了幾個錢。你若是想要頭飾,姐姐送你幾套金的、和田玉的,都是當世大家之作,哪天日子緊了拿出去,都能賣個幾千金。”
江遲暮自然知道她不是敷衍,光是素麵朝天不施粉黛的玉如嬌頭上一根釵子,都能買下幾十個他瞧中的釵子,可江遲暮是確實喜歡這個。
他從木盒中舉出一個苗銀的釵,釵身崎嶇,僅僅粗獷的修出個形,頂上也不是時興的牡丹月季,而是一段窄窄的彎月,月牙尖上,棲著一隻銀蝶,隻有兩片薄薄的鏤空蝶翼,並未精雕細琢。
拿在手裏輕若無物,看得出用料也不是什麽精銀。
可江遲暮卻喜歡的很,指尖一下下輕點著那片蝶,有些無賴的看玉如嬌,“千金難買我喜歡,玉姐姐,我覺得這個最漂亮,你便賣我嘛。”
玉如嬌有些愣神的注視著那朵銀蝶。
“我並非不願給你,隻是這東西有些淵源,輕易送出去,多少有些可惜了。”
江遲暮歪頭看她,“難不成是你哪個情郎送的?不該啊,誰家的窮小子給你送這種東西,一點錢不值,哪能入得了玉姐姐的眼。”
玉如嬌戳他的腦袋,“你莫要皮。”
她情緒終於好了些,“這是我成婚時,一位故人所贈的陪嫁,那位故人……對我有恩,所以她的東西我不願輕易轉贈。”
“玉姐姐你居然嫁過人?”
江遲暮的重點顯然偏了,瞪大眼睛,驚訝無比。
他自認識玉如嬌起,便知道她是位情感冷淡,專心事業的女強人,雖看著嬌嬌弱弱,可手段厲害,漏影春能發展到一騎絕塵的地步,全靠她一手操盤,京中大半商人都要忌憚她萬分。
江遲暮更沒少見她麵上柔情萬千,轉身就暗下黑手的場景,堪稱一個沒有感情的利益動物。
所以……玉如嬌居然會成婚?簡直是不可思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輕時我也隻是渾渾噩噩的嫁了人。”
“那我怎麽從未聽你提起過相公?”
玉如嬌語氣淡淡,“他去了許久,我早將人忘了。”
江遲暮察覺到不對,暗暗看著玉如嬌的神色,這表情……玉姐姐是生氣了。
他迅速轉移話題。
“既然這東西是姐姐故人之物,那我便不讓你割愛了。”
江遲暮歎了口氣,將簪子還回去,問起另一件事。
“我前幾日問玉姐姐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玉如嬌麵色如常,手心攥著簪子,睫毛微微垂下,看著在專心聽著。
可江遲暮看得出她的走神,他伸掌在玉如嬌麵前一拍,“姐姐,嘿,走什麽神!”
玉如嬌眼神一閃,手指摩挲著手心的簪子,眼神有些複雜的盯了江遲暮半晌,瞳孔深處閃著江遲暮看不懂的神色。
簪子冰冷鋒銳,劃的手心生疼。
她還記得第一次收到這東西的時候,她披著嫁衣,跪在碎石裏,全身是血,鼻青臉腫,鞭痕縱橫。
有個冰冷的東西將她的頭挑起來,細細打量她的臉,似乎輕笑了聲。
淩亂打結的發髻一緊,銳利的簪子插進去,刺的頭皮一痛,應當是流血了,可玉如嬌神誌恍惚,根本沒有反應。
“受傷的小畫眉,別哭了。”
那聲音嫵媚帶笑,口音有些怪異,像是對中原話十分生疏。
玉如嬌費力的眨了眨刺痛的眼,淚水衝刷掉血,她慢慢抬起頭,在逐漸清晰的視野裏對上一雙冰冷幽深的綠眸,沒有同情,沒有憐憫,甚至透漏著逗弄螻蟻的蔑然笑意,眼尾揚起,如同河底搖曳的水蛇,隻能讓人生出悚然之感。
“你……”
她神誌昏沉,想說什麽。
那隻手卻點在她唇上,一雙妖邪嫵媚的眼似笑非笑看著她,“你知道我們大漠的鳥兒被折斷翅膀後會怎麽樣嗎?”
她並不想聽玉如嬌的回答,自顧自接道:“它們會啄瞎偷獵者的眼睛,即使結果是折斷脖子。”
她傲慢的揚起緋紅的唇,眉眼間全是蠱惑人心的媚,碧眼帶著暴虐的森然,壓著玉如嬌的脖子,毫不留情的將她按在地上,砂石磨得側臉生痛流血。
“小畫眉,別看我,你這種中原的菟絲花可受不住。”
“……”
玉如嬌眼角流下淚,掙紮的抬起頭想看她,可卻隻能看到一片繡著銀蝶的裙角。
她站起身,神色睥睨,“用你們中原的話說,祝你們新婚快樂?這便是我給你的賀禮。”
玉如嬌發髻上的銀釵顫了一下,掉在地上,她看清了,這隻是個光禿禿的銀釵,沒有任何裝飾,頂上磨得過於鋒利尖銳了,不像是飾品,像是武器,上麵沾著她深紅的血。
“你……”是誰?
這句話沒說出口時,麵前便空空如也,若不是銀子在月光下反射著幽涼的光,剛剛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幻夢。
從頭到尾,她隻看清那雙眼睛……和繡著銀蝶的碧袍。
玉如嬌昏昏沉沉的將銀釵握在掌心,皮膚磨著碎石,掙紮著站起身,走了出去……
“……玉姐姐?你又在走神。”
玉如嬌拉著江遲暮的手,將簪子擱在他手心,“這東西給你了。”
江遲暮一臉懵逼,沒想到玉如嬌發個呆的功夫,就改了主意。
玉如嬌繼續道:“煙花師父侯在城外,我都打點好了,你不必擔心。回去吧,我乏了。”
江遲暮什麽話都沒說,就一臉懵逼的被趕出了門,路過的姑娘看著他笑,“江公子,又將玉姐姐惹生氣了?”
江遲暮委屈道:“我可什麽都沒說!”
那姑娘搖了搖頭,將他帶下樓,望了望已黑的天色,“九公子不是一到落日就急著回家,今天還要待在外麵?不怕你家中那位不高興了?”
她一副揶揄神色。
江遲暮摸了摸手心的簪子,問:“漏影春可有好看的禮盒,要吉祥的紋樣,最好是有平安長壽的寓意。”
話音未落,就見姑娘怪異的看著他,“進我們漏影春都是拿著禮來,哪有送禮出去的,公子若要匣子,去門口賣釵子的店裏問問便是。”
江遲暮一拍腦袋,倒也是。
他溜達到一處賣脂粉珠釵的鋪子,能開在折月巷的,自然都不是平常店家,那掌櫃的很有眼色的湊上來,“喲,這不是江九公子。”
他看到江遲暮手上握著釵子,頓時明白了什麽,“是給自家相好的挑禮盒?公子來對了,我們店裏,黃花梨,小葉紫檀的,都是老師父精雕細琢,細細拋光的,保管不會讓您落了麵子。”
江遲暮想反駁,又覺得沒必要,皺著眉毛開口,“去把你們店裏最貴的都拿出來看看。”
掌櫃樂的眯起眼,喚小二搬出適合裝釵子的十幾個木匣,有鏤空雕鳳的,還有鑲著明珠的,把過度包裝做到了骨子裏。
江遲暮到挑的樂嗬,一個個細細試過去,終於敲定了最好看的。
外麵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江公子,江公子!”
團圓上氣不接下氣的闖進來,頭發亂糟糟,一見他眼淚便落下去。
“公子,你快回府看看吧,方才玉畫姑姑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瘋來,咬傷了侍女,還瘋瘋癲癲的叫著王爺的名字,說了些怪話,說要見他。”
江遲暮心中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王爺聽聞後,便一意孤行要去見她,可王爺的傷勢還未愈啊。王爺不讓我們這些下人跟著,我隻能來找夫人了!”
江遲暮手心的木盒哐當一下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