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老婦幽幽歎了口氣, 掙紮著坐了起來，說是坐起來, 可論她無腿無手的身體, 這僅僅是將頭靠在了床頭的一個破舊發黑的墊子上。
二妞習以為常的爬上床，抱著老婦人萎縮的身體，讓她直起身子, 又從發黑的墊子下拿出一塊幹硬焦黑的饃饃，用嘴嚼軟了, 然後一點點喂到她嘴邊, 老婦人連吃了好幾口, 欣慰的看著二妞, “我的好妞妞。”
老婦這才對他們道：“老身是千壽朝末年出宮的, 到如今也有快五十年, 你們喚我玉畫姑姑便好。”
楚寧安鬆了口氣, 若是千壽朝末年的宮女，現在還活著倒也合理，他望了望老婦花白的頭發，“不知玉畫姑姑如今年方多少？”
玉畫姑姑回答模糊，“已是耄耋之年了。”
她自稱七八十歲，可江遲暮卻覺得有些古怪，因為她身上的氣質怎麽看也不像僅有七八十, 那股死氣沉沉，行將就木的氣質，就像一塊一摔就碎的木頭。
更何況, 在古代人均年齡四五十的時代, 她身體隻剩軀幹, 居然能在這種缺衣少食的地方活到七八十, 這也足夠稀奇了。
他捏了捏楚寧安的手指，示意他其中有蹊蹺，卻突然皺了皺眉。
楚寧安這些日子身體已好了許多，可此時……楚寧安的手，為何這麽冰？
他想到楚寧安不久前受的傷，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楚寧安臉上一派平靜，繼續問道：“宮中出來的姑姑，就算年事大了難以嫁娶，也常常會被大戶人家聘為管院，過得不會太差，為何玉畫姑姑您……”
玉畫苦笑，“我這幅模樣，哪家敢聘我？怕是會嚇壞貴人，被當成妖怪打出來。”
楚寧安凝眉，望了望玉畫殘缺的身體，低聲問：“這話雖然冒犯，可晚輩卻想知道是誰讓您淪落成這個樣子的，晚輩或許能幫你討回公道。”
“是誰？”
玉畫低低的笑起來，聲音低啞古怪，“是誰重要嗎？反正我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何必管那些舊日恩怨，隻要有二妞陪著我就好了。”
江遲暮開口，“我瞧著二妞才八九歲，怕不是您的親生孫女。”
“她是我兩年前在在巷口撿到的，小小的娃娃，大冬天都要凍死了，可憐見的，我便分了她一口吃的。妞妞也是好娃娃，不嫌棄老婆子我醃臢，盡心盡力照顧我，唉……”玉畫淌了幾滴淚，“多虧有了妞妞，不然我該怎麽活。”
她話剛說一半，江遲暮就與楚寧安對視一眼，有些似笑非笑，楚寧安眼裏也有了然。
不知這位玉畫姑姑是否發現自己話語中的漏洞，她一個連床都下不去的人彘，居然能在冬日撿回家一個小娃娃，還能分她一口吃的，難不成她是神仙，能隔空取物。
雖然聽出漏洞，可兩人都沒聲張，反而溫聲又與玉畫聊了幾句，火折子也漸漸滅下來，玉畫似乎有些困頓，灰白無神的眼珠漸漸被眼皮蓋住，歪倒在**。
江遲暮趁此機會摸到楚寧安身邊，摸了摸他的後背，觸手一片濕涼，半身幾乎都被血浸濕，他悚然一驚，抓著楚寧安的手，皺眉問：“楚寧安，你的傷真沒事嗎？你別嚇我啊。”
楚寧安身子站的筆挺，凜然如鬆，唯有靠近江遲暮時有些許放鬆，他微微咬了咬頭，以口型示意，“無事，這人有古怪。”
江遲暮自然看的出，可現在楚寧安受傷，門口還躺著七個昏迷的孩子，他怎麽都不敢揭穿玉畫，萬一她發難，自己根本沒能力護住這麽多人。
二妞看到奶奶睡著了，也懂事的爬下床，悄無聲息的走出屋子，仔細將躺在地上的小孩們擺正，又從櫃子裏抱了一床灰撲撲的被子，蓋在他們身上，小小年紀，她就懂事的異於同齡人。
她看到站在一邊的兩人，有些羞澀又歡快的走過來，牽著江遲暮的衣角，“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呀，謝謝你救了二妞，二妞會記住你的，你們和奶奶一樣，都是二妞的救命恩人。”
她突然發現，自己的小黑手襯在江遲暮繡了金鶴的紅袍上，有些過於格格不入，趕忙鬆手，可布料上卻留下一個極其明顯的黑手印。
“對不起……”
二妞將手背在身後，眼裏浮現水光，有些慌亂的想將黑手印拍掉，可她灰撲撲的衣袖與麵前人是如此格格不入，連讓她伸手的勇氣都沒有。
江遲暮輕聲歎了口氣，蹲下來，將二妞又小又幹瘦的手攥進掌心，他的手很暖，一隻手就能輕易包裹起二妞兩隻手。
“別說什麽對不起，二妞很勇敢，是你救了這些孩子，如果不是你我也沒機會發現這些壞人。”
他們在長寧街聽到的哭聲顯然是二妞的，小家夥很聰明，藏進了座位底下，在喧鬧的長寧街低聲求救，正巧被楚寧安聽到。即使一開始以為自己的求救無人回應也沒有氣餒。在車停之後，找機會逃了出來，想要去報官。
他碧色的瞳孔澄澈溫柔，即使院內很黑，隻有月亮照明，也熠熠生光，仿佛一片琥珀在反射著光。
二妞怔怔的看著他，又動了動被江遲暮包裹在手心的小手，突然鼻子一酸，迅速低下了頭。
兩道黑水從她臉頰淌下，匯聚在一起，滴落到地上。
江遲暮歎了口氣，溫柔的用袖子給她拭淚，此時才發現，她掩蓋在一層黑灰下的皮膚，其實白皙細膩，看著便是個美人胚子。
他猶豫片刻，還是抗拒內心掙紮，“二妞，你的親生家人呢？”
二妞抽了抽鼻涕，搖頭，“我沒家人，我是在破廟出生的，老和尚說我娘不要我了，一開始我跟著老和尚吃飯，後來老和尚不見了，我便自己出來乞討……”
江遲暮有些低落，但還是問道。
“你奶奶便是在那時撿到你的嗎？”
二妞點頭，“我有一次在泔水堆找到半個包子，其他乞丐要搶，我不給，他們就狠狠打我，快把我打死了，是奶奶把那群壞蛋趕走的。”
“可是……你奶奶不是下不了床嗎？她是怎麽救下你的？”
二妞愣了愣，有些猶豫的開口，“奶奶一開始還有兩條胳膊，她可靈活了……但後來有一日，二妞去街上乞討，晚上回來……奶奶便沒胳膊了。”
江遲暮目光一凜，與楚寧安對視一眼，終於說道正題了。
雖然從一個孩子身上套話實在不太道德，可情況特殊，也隻能如此。
“沒胳膊？她是被壞人砍了胳膊嗎？可是你們哪來的錢醫治？”
二妞猶豫著道：“並沒醫治啊……奶奶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就好了。”
這下，兩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二妞一個小孩子，或許不明白這其中的意味，可楚寧安與江遲暮都覺得十分誇張，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婦，一天內沒了兩條胳膊，卻不需要醫治，第二日就能自愈。
這麽誇張的愈合力，說她是妖怪都不誇張了。
江遲暮還想問什麽，卻聽到門扉吱吖一聲打開，他悚然一驚，回頭望去，就見本躺在**的玉畫不知何時已下了床，歪倒在地上，用頭頂開了門，此時正透過門縫冷冷看著幾人，一雙灰白無神的眼，卻像能看見一樣，冷漠森然。
這場麵，縱然江遲暮覺得自己見過大世麵，也有些承受不住，被嚇得血液一頓。
玉畫的眼神淡淡從兩人身上掃過，然後轉過二妞身上，淡淡開口。
“二妞，回來，莫要與外人說話。”
然後她便一扭一扭的從地板蹭到床邊，二妞顯然也對這場景習以為常，走上去將衣服上蹭滿黑灰的奶奶抱回**，又為她蓋好被子。這下江遲暮也明白了為什麽被子會這麽髒了。
玉畫躺好，又慢慢閉上眼睛，看著像是一具死寂的屍體，可卻突然開口，“兩位公子何必為難我們孤兒寡母，從一個糊塗稚子口裏套話也不是君子所為，既然問完了，便離開吧，莫要讓玉畫親自趕人。”
江遲暮後背發寒，這場景多少有些滲人，很難讓人不想到恐怖片裏的角色，即使有再多的好奇，現在也有些退卻了。
楚寧安卻顯得格外平靜，淡淡開口。
“晚輩冒昧一聞，還請玉畫姑姑莫要責怪。”
“玉畫姑姑真的隻有七十歲嗎？更讓晚輩好奇的是，您如此自殘，卻能夠活下來，這實在是奇聞，居然像故事裏的神仙一樣。”
說是神仙，他更想說的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