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楚寧安初到刑部赴任, 這些日子忙的看不見人,早出晚歸。

江遲暮在府內待著多少也有些無聊,便常去漏影春, 沒幾日便和青女與王傲天相處熟了,不過往往是王傲天一人高談闊論, 青女笑容扭曲的奉承,而江遲暮在一邊嗑瓜子。

這些日子, 他也從王傲天與係統的對話中知道了一些原著的劇情。

原書裏, 主角在覺醒傲天係統後, 會憑借剽竊文豪的著作,變成名滿天下,才學不下文雕龍的當世文豪, 緊接著他會一路做官,青雲直上,收集十幾位環肥燕瘦的後宮, 在結局問鼎皇位, 擁有三宮六院。

實話實說,對這結局他並不算太驚訝, 畢竟這類升級流小說最終主角一定會是當世最強,絕不可能被皇帝壓在頭上。

不過之後的發展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在王傲天成為皇帝後,他會在某次機遇中打開仙界的大門, 從此踏入仙界開始修仙, 收集各路仙子魔女當後宮,最後成為仙帝。

當然套路不能停, 在成為仙界的至尊後, 他會被陷害墮魔, 在一通熟悉的操作下, 成為魔帝,繼續開後宮……

最終,他會升入神界,變成神界的統領。

這還沒完,據王傲天回憶,他在穿越前這篇文已經連載了兩千章,主角在神界又發現了異世界的怪物,即將開啟新地圖,又能再水幾百萬字。

聽著這個故事,江遲暮沉默了,此時倒有些慶幸自己沒繼續讀下去,不然簡直是浪費生命。

不過每當江遲暮刻意將話題引向碧玉奴時,王傲天就一個字都不敢說,係統還會瘋狂警告他不能透漏相關話題,江遲暮隻得遺憾放棄。

青女顯然十分在意王傲天為什麽會知道自己與碧玉奴的淵源,經常若有若無的打探,可王傲天卻不肯說,急壞了青女。

江遲暮有數次甚至看到青女眼裏流露出的殺意。

江遲暮沒有提醒王傲天的意思,甚至看戲看的十分歡樂。

憑借青女與江遲暮的麵子,王傲天現在也成了漏影春的常客。

常常有文人士大夫來漏影春喝酒,但凡有人吟上兩首詩,王傲天就像是被動觸發,一定要湊上去念兩句自己的大作,顯擺自己的才名,京中已流傳起有位名叫王傲天的大詩人的傳說。

今日也是如此,王傲天擠進有些擁擠的人群,搖頭晃腦開始念起詩來,登時驚呆了許多人。

“你們都是什麽垃圾,讓我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看著周圍人震撼的眼神,王傲天繃著臉故作謙虛,可一見青女就露出滿臉笑,“小生不才,這詩做的一般般,青女妹妹不必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青女雖然不懂中原文化,可這些日子看他出風頭,也知道他確實是大才子,雖然與他給自己猥瑣的印象截然不同,但還是硬著頭皮又是誇讚又是遞酒,王傲天自然洋洋得意,還時不時在青女身上揩一把油。

他忽而注意到江遲暮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飄飄然道:“江兄,不知你覺得我詩作的如何?”

江遲暮很不走心的拍了拍手,“好啊,太好了。”

王傲天感覺有點奇怪,可憑他的腦袋也聽不出江遲暮語氣裏的嘲諷,

他突然想到什麽,“江兄,我們已經認識這麽久,還從沒見過你的夫君,不如改日約個時間,我做東請你們喝酒?”

江遲暮挑了挑眉,認識幾天,王傲天有多摳他是知道的,居然這麽大方要請他?

他沒立即同意,王傲天登時有些急,找補著:“我與江兄……一見如故,十分投緣,想來與你夫君也是如此,不知江兄意下如何?”

他突然想到什麽,從袖中掏吧掏吧,掏出封信來,不僅用的是京中最貴的澄心紙,還特意熏了香。

“這是我給長安王的見麵禮,還請江兄轉交。”

江遲暮接過信紙,被熏的頭暈,他似笑非笑看了王傲天半晌,把王傲天看的心頭揣揣,才點了點頭。

王傲天登時像中彩票一樣,眉飛色舞,拉著青女開始喝起酒來。

江遲暮垂下眼,有些疑惑。

王傲天顯然是知道楚寧安會在不久後病死,為什麽會想要巴結楚寧安。換言之,楚寧安身上有什麽吸引他的東西呢?

王傲天又想到什麽,對著江遲暮發愁,“江兄,折月宴臨近,京中也湧入許多異鄉人,魚龍混雜的。就我住的城西,便時不時有強盜入門,最近還有好幾家丟了孩子,唉,可真讓人害怕的。”

江遲暮挑了挑眉,“若隻對小孩下手,你怕什麽?”

王傲天有些尷尬,“這不是不安全嗎?再加上我住的院子也十分破落,若真被壞人闖進來,大寧的文壇損失了我豈不可惜?”

“……”

他的自吹自擂讓江遲暮都替他尷尬。

王傲天又道:“江兄,我聽聞長安王富甲天下,長安王府更是占地極大,不知可否讓我借住,我隻住到折月宴後,京中恢複平靜便搬出來。”

“不行。”

王傲天根本沒想到會被拒絕,一是這幾日他發現江遲暮很願意與他相交,二是這要求也並不過分,沒想到江遲暮拒絕的這麽幹脆。

“為什麽?”

“新婚燕爾,多有不便。”

王傲天情不自禁抽了抽嘴角,打量江遲暮,這些日子兄弟想稱,他到忘了這位的風流,若真按原著那樣,那半個長安王府應該都有他的姘頭,自己去確實不合適。

“好吧。”

他有些遺憾,但既然現在劇情沒進展到楚寧安身死,就是進了王府應該也不會有收獲,倒是急不得。

天色還未暗,江遲暮就要告辭回府。

“你還真是顧家。”

青女故意打趣他,江遲暮到沒反駁,瞪他一眼就準備離開。

今天已經有些晚,再過一會楚寧安就該放衙了,再不回去就該被發現了。

沒錯,因為前幾日楚寧安曾說過不願意看他和別人一起,他這些日子偷偷出府都是瞞著楚寧安的,楚寧安經常早出晚歸,江遲暮在團圓的協助下,竟然這麽久都沒被他發現,他也漸漸放鬆警惕,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江兄?”

剛出漏影春大門,一個人就將他叫住,江遲暮轉頭盯著那張臉看了半天,覺得有些眼熟,卻認不出,“……你是?”

林知酒苦笑了下,他便知自己沒被記住,倒也不惱:“在下翰林院林知酒。”

“原來是你。”

江遲暮這下想起來,這不就是殿試時那位學神嗎?

他記得這次林知酒如原著一樣得了狀元。

“恭喜你啊,高中狀元。”

他這句道賀道的十分誠心。

林知酒拱手行禮,“當不得。”

他苦笑著,“在下不過是個苦讀書的書生罷了,如今京中傳的最多的便是,那位傲天兄才是有大才的,我不過是撿漏得了狀元罷了。”

江遲暮嗤笑,“若他真有真才實學,為何隻中三甲,既然你是榜首,便不用管旁人說什麽。”

林知酒搖了搖頭,並未說什麽,反倒是又對江遲暮行了個大禮,“在下今日來並非是自怨自艾,而是想向江兄道謝,殿試那日,若不是林兄出手相助,林某怕是已名落孫山了。”

江遲暮連忙把人扶起來,“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不必行大禮。”

這林知酒都快把頭躬到膝蓋了,江遲暮哪見過這場景,他看著林知酒還穿著官府,想必是一放衙就來找他了。

林知酒嚴肅道:“雖江兄隻是舉手之勞,你卻是在下的貴人,這等大恩我必會銘記於心、我雖隻是個小小翰林,沒半點本事,可林某在此立誓,但凡有一日江兄要用林某,林某必會效犬馬之勞,兩肋插刀。皇天後土為證,絕無虛言。”

江遲暮被他嚴肅的語氣嚇得一愣,又看著林知酒打算跪下立誓,趕緊抓著他的手不讓人跪下去,他哪受的起。

“……你不必如此在意,我也沒什麽要你幫忙的。”

林知酒深深看著江遲暮,眼裏有些江遲暮沒看懂的神色,半晌他垂下眼,再抬頭便還是那個溫文秀雅的林翰林。

“江兄不必負擔,一切也隻是林某一人之願。今日貿然打擾江兄,不知可否耽誤了你的事?”

江遲暮眨了眨眼,“沒啊。”

“那便好,林某知道江兄在翰林院掛了名,今日也是特地來提醒江兄,三日後會有吏部官員巡查,那日若發現江兄不在,你怕是會有麻煩。”

說到末尾,他還朝江遲暮眨了眨眼,剛剛那副嚴肅的樣子霎時就沒了,一張俊秀的臉做這動作,還有些動人。

江遲暮顏控屬性發作,笑了起來。

“噢,這樣嗎?多謝林兄提醒,我知道了。”

他雖然掛名到了翰林院,可江遲暮沒什麽做官的打算,一天都沒去過。

林知酒繼續道:“這幾日春雨稍歇,都是豔陽日,翰林院這些日子都在搬著閣裏前朝的藏書晾曬,江兄若對什麽陳年古籍有興趣,也可以趁此機會去看看。”

翰林院這種清貴地方,不是抄書便是讀書,更珍藏天下古籍,前些日子下暴雨,為防止書頁受潮腐朽,自然要在雨季後搬出來曬曬。

江遲暮想到這兒,突然眼睛一亮,他突然有頭緒整治王傲天了。

“多謝林兄,我知道了,三日後我定會去翰林報道。”

林知酒也不知為什麽提到曬書,剛剛還興致缺缺的江遲暮突然就感興趣了,他還想說什麽,卻見江遲暮瞥了瞥天色,臉色一變。

他在這聊天,居然忘了時間,不知何時天色已經昏黑,這時間楚寧安都該回府了!

“林兄,我還有急事,我們改日再聊吧!”

他迅速辭別林知酒,便想趕回府,可一轉頭,頓時僵硬。

漏影春燈火遠處,站著個身著紫袍,腰飾金魚袋的青年,手裏捏著一團油紙包好的糕點,不知已經看了他們多久。

“……”

完了。

江遲暮一邊僵硬著,一邊步子不敢停走到那人麵前,笑的比哭還難看,“楚寧安,你怎麽在這兒?”

他不知楚寧安什麽時候來的,隻得暗暗打量楚寧安的神色,揣摩他心情,可他對楚寧安那麽了解,居然都看不出楚寧安的心情是好是壞。

楚寧安神色倒是平靜,將手裏的油紙遞給他,“你昨日說了漏影春的豌豆黃好吃,我今日下衙便特地買給你。

他確實隨口提過一句漏影春的豌豆黃好吃,今日也特地來解了饞,沒想到楚寧安居然專門給他買了一包,江遲暮心裏有些感動,他果然沒白對楚寧安好。

同時也稍稍鬆了口氣,楚寧安這麽和顏悅色,應當是沒生氣。

他接過豌豆黃,手一抖,簇簇碎屑沿著油紙縫隙掉落一地,江遲暮的表情突然一變,欲哭無淚起來。

油紙裏包的豌豆黃都碎成渣渣了,不知捏的時候用了多少力氣,完蛋了,楚寧安一定生氣了!

他下意識抓著楚寧安的手,絞盡腦汁道,“我就是在府裏太無聊,偶然出來玩玩,絕對沒有幹什麽壞事,也沒和別人拉拉扯扯,你別生氣啊。”

楚寧安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垂下眼,低聲,“我知道,你不必解釋。”

江遲暮腦袋裏瘋狂回響著救救我,他再遲鈍也看的出,楚寧安這下是真生氣了。

他又去牽楚寧安的手,楚寧安這次倒沒躲,隻是僵著指尖,不肯回握。

江遲暮撓了撓頭,有些頭疼,任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壞,前幾日剛剛滿口答應不會來漏影春,今日就被當場抓獲。

他忽而瞧到街上有些熱鬧的人群,眼神一亮,“楚寧安,近些日子京中來了許多異地人,有許多之前京中沒有的好玩意,我帶你去看看如何?”

他根本沒給楚寧安拒絕的機會,便拉著楚寧安朝長寧街走了過去,折月巷雖然熱鬧,可真論人群聚集,還是得看長寧街。

比起前不久他們來的那次,長寧街兩邊的攤販激增,全是生麵孔,叫賣聲也多了些異地口音,時不時還有些吞火球的,胸口碎大石的,耍猴戲的,被人群包圍,叫好聲不停,熱鬧得很。

江遲暮雖然知道這都是戲法,可卻好奇心旺盛,見到什麽都要擠進去看看,楚寧安被他帶著往人群裏擠,神色有些無奈,可卻沒半點怨言,甚至還為他隔開人群。

等江遲暮過完癮,才發現自己還衣衫整潔,可楚寧安衣角都被蹭的皺起來了,靴子上更全是腳印。

“我把你給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給楚寧安賠罪,現在看起來好像是楚寧安在受罪。

楚寧安有些無奈,理了理他被蹭的有些毛躁的長發,低聲問:“你還想去看哪處?”

“不看了。”江遲暮尷尬道.

"對了,你不是喜歡吃糖葫蘆嗎?我帶你去王伯那兒買,想吃多少管夠!"

楚寧安從未說過喜歡糖葫蘆,他也並不愛吃,這東西太甜太酸,他偏愛清淡,其實並不合他的胃口。可他卻輕輕點了點頭。

江遲暮在前麵拉著他急匆匆走,楚寧安垂眸望著烏黑的發頂,心裏的鬱悶竟也慢慢消了。

可兩人趕到時,那慣常站著個麻袍老漢的地方卻空空如也。

江遲暮愣了愣,有些奇怪道:“老頭兒去哪了?平日他都是在這賣糖葫蘆,街上沒人才會回家啊。”

楚寧安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

江遲暮走到不遠處沿街乞討的乞兒身邊,拋了幾個銅板過去,“大哥,買糖葫蘆的老頭去哪了?”

那乞丐醉醺醺道:“王老三?他前些日子夜裏死了,嘖,獨身在家,屍體臭了才被鄰居發現,抬著扔到亂葬崗去了。”

“……”

江遲暮愣住,“怎麽會呢?他才七十出頭,怎麽會突然沒了?明明之前還能日日出來賣糖葫蘆呢?”

那乞兒奇怪居然有人關心這個孤老漢,抬頭打量了他兩眼,才認出來,臉上掛起諂媚的笑。

“喲,江公子,罕見啊。”

“王老頭都多老了,這事也不算尋常,可惜他兒子兒媳走得早,沒人收屍。”

“……”

江遲暮不可置信的呆在原地,片刻才道:“收屍……他的屍體是何時拋走的?”

“已有三四日了,怕是已經被野狼吃沒了,怎麽,江公子,你要為他斂屍?”

江遲暮僵立著。

乞丐晃了晃腦袋,突然想起什麽,“江公子,你好似許久沒出來逛了,王老頭去前那段日子,好像還天天念叨你呢,說是什麽……年紀大了,不再出攤了。要給你送些糖葫蘆去尚書府,你沒收到?”

江遲暮有些恍惚,說不出話,楚寧安遞了枚銀子將乞兒打發了。

過了半天,江遲暮才收拾好表情,朝著楚寧安笑了笑,隻是這笑容怎麽看怎麽怎麽慘淡,“抱歉,你的糖葫蘆我要食言,等等去街上找些其他攤子給你買。”

楚寧安摸了摸他的臉,有些冰冷,“不必,那王伯的屍身我會命人去尋,好好下葬。你莫要……太難過。”

雖然江遲暮刻意收斂情緒,可他怎麽看不出江遲暮的難過。

江遲暮從未與他提起江尚書,可卻常常提及一個賣糖葫蘆的老漢,雖然兩人非親非故,楚寧安卻看的出他對這人的重視。

江遲暮垂下頭,聲音有些慘淡,“不必,人已死了,講究那些虛禮有什麽用。”

“我隻是……隻是……”

江遲暮垂眸看著地麵,“我隻是想吃糖葫蘆了。”

楚寧安聽到他聲音發顫,心裏發慌,笨拙的將他摟入懷裏,安慰著。

“我給你做,江遲暮,你別難過好麽?我心裏也難受。”

江遲暮歎了口氣,推開他,“我沒事,我又不會哭。”

他掐了掐掌心,終於把情緒逼回去,看起來風輕雲淡。

“你是不是好奇,我為何要這麽在意一個賣糖葫蘆的?”

楚寧安老實的點頭。

“三年前,我受了場重傷,被丟在巷子裏,是他賣糖葫蘆時路過把我撿了回去,不然我可能都不能活著了。”

三年前,江遲暮剛穿越來時,原身應當已經被打死了,他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王伯。

楚寧安顯然沒想到還有這場淵源,“他既然救了你,尚書府應當有謝禮,為何還要在這裏賣糖葫蘆?”

江遲暮嘲諷的笑了笑,“還不是他有個好兒子。”

楚寧安也記得那個賭鬼兒子,有些沉默。

“罷了,沒什麽可說的。”

兩人此時也沒什麽逛街的興致了,都有些沉默的朝回走。

江遲暮也沒想到自己帶著楚寧安逛街逗他開心,最後卻變成了楚寧安哄他。

正巧路過一個小攤子,賣的是紙糊的燈籠,隻是做的有些醜,所以人煙冷清。

江遲暮強打起精神,走到那攤子前,指著個兔子形狀,畫著紅眼睛的燈籠,問攤主:“這個怎麽賣?”

他想買個燈籠彌補楚寧安。

那垂著頭的白衣攤主抬起頭,“十文。”

他看到了江遲暮,愣住了,滿臉驚訝張大嘴,“……你,你,江公子!”

江遲暮覺得他有些眼熟,“不知閣下是?”

這話一出,那白衣公子眼睛一下子便紅了,幽怨無比的看著他,“江公子竟是連我都不認得了嗎?那日你讓我給扇子題詩時,明明說看我容貌俊秀。”

“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

“……”

江遲暮僵硬了,他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日在長寧街,給扇子題詩的小書生嗎?那扇子被他轉手送給了楚寧安,楚寧安十分感動,還給他回了副畫。

可現在,楚寧安不就在他旁邊嗎?被他知道了,那還得了?

“你怕是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他登時梗著脖子,拉著楚寧安就想走。

那小書生傷心欲絕的撲上來,被楚寧安擋住,可那句話他已經說出來了。

“雪香濃,檀暈少,枕上臥枝花好。江公子你忘了嗎?你還誇我有文采,字寫的好呢!”

“……”

完了。

江遲暮雙目失神,看了一眼楚寧安,果然一副如遭雷擊的樣子,分不清他和這書生誰更失魂落魄。

他咳了咳,正色道:“抱歉,我已有家室了,你大概是誤會了。”

那小書生一聽,眼淚就下來了,他看了看楚寧安,“這便是你的新歡?”

他本覺得自己還算清秀,可比起站在江公子身邊的這位,簡直是天壤之別,頓時更絕望了。

“也罷,一別兩寬,還望你們幸福。”

他摘下攤子上的兔子燈,遞給江遲暮,“這便當做給江公子的送別禮吧,還望江公子莫要忘了我。”

江遲暮本不想收,可他卻嚶嚶哭著,推著擺攤的小板車便大步跑開,將兩人留在原地。

楚寧安始終沒說話,江遲暮頭皮發麻,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手裏的兔子燈並不飽滿,耳朵耷拉著,就如楚寧安一樣。

“你……別生氣。”

這話今天說了太多次,他都要無力了,隻覺得今天無比糟糕。

“我跟這書生並沒什麽關係,大概是誤會一場,這兔子燈我現在便丟掉。”

他提著兔子燈的提竿,便要丟到路邊,楚寧安卻拽住他,將那盞兔子燈拿到自己手上,“莫丟了,到底是心意。”

江遲暮尷尬的都不知該怎麽看他,磕磕絆絆的解釋。

“那日,我送你扇子,是真心想哄你高興,沒有敷衍的意思,至於扇子……確實是他提的字,我也隻是讓他題了字,沒有別的意思。”

楚寧安垂著眼,微微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不哭不鬧,反倒讓江遲暮心裏發慌,他捏著楚寧安的手,“你莫要這樣,楚寧安,我再去親自寫把扇子給你好嗎?這燈你也別拿著了,我再去買個新的送你。”

楚寧安搖了搖頭,躲開他的手,提著那盞燈朝王府走。

長寧街上,人來人往,可目光都聚集在那位一身紫袍,單手執著白色兔子燈的人身上,兔子燈長的又醜又怪,可公子卻長的貌若謫仙,於夜色中緩步前行,仿若仙人下凡。

他身後跟著個穿紅衣的年輕公子,想說什麽,卻說不口的樣子,有些局促的緊跟著白衣公子。

走了好長一段路,江遲暮終於沒忍住拽住他,“楚寧安!”

楚寧安回頭,透過白色燈罩的暖黃色燈光照在他眼底,顯得整個人有些溫軟,卻並不似江遲暮想象中難過。

他呆了呆,試探著:“你……不生氣了?”

楚寧安垂了垂睫,“不生氣。”

江遲暮這下明白了,他還是在生氣,他唉聲歎氣,繞著楚寧安團團轉,“我真的錯了,寧安,楚寧安,你別這樣,我心裏怪難受的。”

楚寧安抿唇,看著他後腦勺都透著股濃濃的無措,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可嘴上卻依舊淡淡的,“你不必這樣,我懂得。”

“你懂什麽!”

江遲暮急了,一雙碧眼瞪得貓兒一般,卻突然看到楚寧安的瞳孔一縮,抱緊他摔在牆上,自己背對著外麵。

一輛馬車從方才江遲暮站過的地方飛速而過,快的幾乎看不見殘影,若不是楚寧安將他推開,江遲暮此時就要躺在地上了。

楚寧安手裏的兔子燈,匆忙間已被擠扁掉在地上,而江遲暮卻看到白色的燈罩上,沾著點紅色。

他臉色一變,倏然意識到什麽,伸手去摸楚寧安的後背,布料已被浸濕了,應當是剛剛車架過時劃傷了他。

“楚寧安,你受傷了?”

他心跳停擺,急忙想探頭看他的傷勢,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楚寧安的臉色有些難看,卻不是因為傷勢,而是盯著馬車離去的方向,他扯過路過行商的一匹馬,丟了足夠買十匹馬的銀子過去,“借用一下。”

江遲暮懵懵的看著他的動作,“楚寧安,你要幹什麽啊?找他們討說法以後再去,你的傷得趕緊處理。”

楚寧安凝眉低聲道:“剛剛那馬車架過時,裏麵有孩子微弱的哭聲。”

江遲暮倏然想到在漏影春曾聽王傲天說過的,京中好幾家丟了孩子,一輛行駛如此匆忙的馬車,裏麵還有孩子的哭聲,顯然十分可疑。

“可是,你的傷怎麽辦?你還要騎馬,受得住嗎?”

楚寧安臉色微微發白,卻搖頭,“不打緊。”

他一躍便上了馬,神色有些緊繃,“現在追還來得及,你先回王府。”

江遲暮咬了咬下唇,“不行,誰知道那馬車裏有多少人,你一個人去了怎麽辦?你帶我一起去!”

楚寧安也知道危險,更不願帶他,可江遲暮抓緊馬尾,瞪著他,一副不帶著自己便不讓他走的樣子。

他歎了口氣,眼裏突然帶了抹笑,拉著江遲暮上馬,一揮馬鞭便朝著前麵追去。

江遲暮並不會騎馬,因此也是第一次知道馬也能跑的這麽快,風呼呼吹在臉上,他一邊新奇,一邊擔憂的摸楚寧安的背,“這麽顛簸,你的傷是不是要裂開了?”

“不必擔憂。”

楚寧安一邊駕馬飛馳,還能安慰著他。

那馬車上麵載著人,終究沒有馬匹跑得快,沒多久,兩人便追了上去,看著馬車拐入一條小巷子裏。

京中商業繁盛,可這種窮到燈都點不起的地方也是少見,整條小巷子都黑漆漆的,隻有一家窗戶紙透出淡淡的燭火。

馬車便停在燃燈的那家門口。

楚寧安下了馬,又把江遲暮牽下來。

說實話,看著黑漆漆的巷口,江遲暮有些發怵。

楚寧安湊在他耳邊,以氣聲道:“你在此處等著,我去看看。”

“別。”

江遲暮拉著他,眼裏有不讚同,“裏麵不知道有多少人,你一個人……”

楚寧安彎眼笑了笑,摸了摸腰間的劍柄,“莫怕,我帶了凝光。”

江遲暮還想說什麽,他已經轉身無所畏懼的朝巷中走去,昏黃的巷道,隻有一個清瘦又挺拔的身影。

江遲暮猛然轉過身,背貼著牆麵喘了兩口氣,然後咬緊牙關,朝著楚寧安追去。

-

“大哥,今天幹了幾票?”

狗柱看著被運進來的一個個小孩子,穿得都是棉麻布,不像出自富貴人家,此時都臉色慘白,軟趴趴的躺在地上。

被他叫做的大哥是個疤臉大漢,嘿嘿笑著,清點著地上的娃兒,“一,二,三,四,五,六……七……咦?”

他突然愣住,皺緊眉頭,“是八個娃兒啊,怎麽才七個?”

疤臉大漢麵色難看,“難不成被小崽子跑了?這些娃兒都見過我,報官就完了!”

他隨手從桌上拿了把刀,桌上布滿了刀具匕首,還沾著鮮紅的血液,這都是他們這常用的工具,用處……自然是招呼這些小崽子。

他對著狗柱使了個眼色,“這票算是走眼了,你動作快點,給這些娃兒卸胳膊腿,我去追人,要是追不到,我們當夜就走!”

狗柱也有些驚慌,點了點頭。

疤臉大漢踢開躺在門口的孩子,朝著馬車跑去,掀開簾子,在各處找著,果然在座位底下看到藏人的痕跡。

他冷笑了聲:“小崽子,還挺機靈。”

那崽子應當還沒跑遠,他甩了甩刀,便準備朝巷外追,可下一秒,一抹寒光對準他的喉嚨,再動一下就會讓他喪命。

有個聲音淡淡道,“別出聲。”

疤臉大漢臉色難看,正想揮刀反抗,痛意與寒意就從脖子襲來,他雙眼翻白,直接倒在地上。

江遲暮嚇了一跳,抱著懷裏的孩子挪遠了些,“他……死了?”

楚寧安垂眸看了看,“並沒。”

江遲暮才鬆了口氣,給懷裏流著淚的小女孩擦了擦眼淚,低聲問:“方才除了他,你還看到其他人了嗎?”

小女孩被喂了藥,根本站不穩,從車上逃出沒走幾步就摔倒在巷中,幸好江遲暮正好趕到,把她救了下來。

她抽噎道:“還有一個胖叔叔在屋裏。”

兩人突然聽見屋內傳來一聲尖叫,立馬朝那裏趕去,踢開大門,一股血腥味撲麵而來,江遲暮瞳孔緊縮,第一時間便捂住小女孩的眼睛,他低罵了聲“草。”

屋內,是一些染血的衣服,那尺寸顯然隻有孩子穿得了。

而除了衣服,還有些破碎的肉塊,江遲暮甚至看到幾根指頭,那大小,顯然也是小孩子的。

-

狗柱哆哆嗦嗦的捏著刀在一個孩子身上比劃,心裏默念,我也是不得已,千萬別報應在我身上啊。

即使跟著疤臉男人幹了好幾天,可他依舊受不了這種場麵,將幼小的孩子砍斷指頭,或是打斷腿,胡鬧些的便直接挖掉一顆眼睛,然後送出京,交給疤臉男人的大哥,之後這些孩子就或是乞討,或是淪為奴婢。

當然,更多的是在過程中便死掉。

畢竟用來藥牲畜的麻藥給這些孩子用,疤臉男人也掌握不了量,一開始直接藥死了好幾個。

即使挺過了麻藥,他們的傷也不會有人治,落腳的地方髒兮兮的,傷口發炎流膿都是常事,一場高燒就能要一條命。

他閉上眼,手上用力,打算將這孩子的手砍下來。

血液有些熱,他哆哆嗦嗦睜開眼,卻隻看到自己發抖的手,和掉落的刀子。

這血……是誰的?

他才察覺到,血是從自己胸口流出來,可話也說不出口了,慘叫著倒在地上,漸漸失去了體溫。

江遲暮和楚寧安臉色難看。

楚寧安看著這裏的規模,顯然不止有兩個人,另一撥人應當是運孩子出去了,誰也不知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他們必須盡快將這裏清理幹淨,不讓回來的人起疑。

楚寧安粗暴的拽著地上的屍體,丟進院內的井裏,江遲暮也連忙檢查昏迷小孩的呼吸,得先讓孩子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

小女孩雖然沒看到死人,卻認的血,整個人瑟瑟發抖,卻強忍恐懼,“大哥哥,我家就在這不遠處,你們先去我家吧。”

這顯然是個好主意。

兩人將屋內的血跡與屍體收拾幹淨,然後便讓小女孩指路,一人抱著三個孩子,匆匆躲到了她家。

剛進屋沒多久,江遲暮就在門縫中看到另一路人架著馬車回了小屋,看到屋內沒人,還有些疑惑的出外轉了幾圈,不過暫時還沒起疑。

楚寧安從懷中掏出一塊香點燃,一隻鴿子便乘著夜色飛來,叼著他手裏的紙條飛向遠方。

“我已通知了守軍,馬上便會有人來了。”

江遲暮這才鬆了口氣,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突然想到什麽,抓著楚寧安,麵色焦急,“你的傷怎麽樣了?”

楚寧安之前身子好些了,他已很久沒看到他臉白如紙的樣子,更嚇人的,是從他身上傳來的濃烈血腥味。

江遲暮想探頭去看,可楚寧安卻擋著他不讓,還笑的風輕雲淡,“無事,應當還能撐到守軍來。”

江遲暮雖然焦急,可看著他還笑的出來,想著應當不算是非常嚴重的傷,到底鬆了口氣。

他轉頭看著黑乎乎的屋子,問小女孩:“你叫什麽?你家裏人呢?”

小女孩的麻藥中的不多,現在已經能歪歪扭扭站在地上,“我叫二妞,我家裏隻有奶奶了。”

她帶著兩人進了屋,**躺著個孱弱的身影,聽到有人進來,便嘶啞著聲音問:“妞妞?是你嗎?”

楚寧安看著黑暗的房間,從懷裏掏出個火折子,微黃的光線照亮房間,**的老人顯露全貌,是個頭發花白,裹著棉被的老太太,一雙眼微微發白,對屋裏亮起的光線沒有任何反應,顯然已經瞎了。

“奶奶!”

二妞撲過去,抱著那老婦哭了起來。

“哎呦,我的好妞妞,你怎麽才回來?奶奶想去找你,卻下不了床,奶奶真沒用唉。”

那老婦抱著孩子老淚縱橫,聽完二妞斷斷續續的講述,才知道自己的孫女險險逃過一命。

她哭著想給楚寧安和江遲暮跪下,可身體做不出任何動作,隻能無助的在**蠕動。

江遲暮想扶她起來,卻隻摸到一床空****的被子,他悚然一驚,掀開半截被子,才發現著老婦人居然沒有手腳。

……人彘。

他極其震驚的吸了口氣,那老婦人也不意外他的反應,苦笑著:“兩位大善人莫要害怕,我自幾十年前出宮時,便是這幅樣子了。”

“出宮?”

楚寧安驚訝道。

那老婦人悠悠歎了口氣,“是啊,我是千壽朝的宮女。”

“怎麽可能?”

楚寧安極其震驚的看著他,千壽朝是他爺爺的國號,那應當已經是六七十年前了,當時的宮女,怎麽可能現在還活著,還是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