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江遲暮轉眼就沒了影子。

“喂, 江兄,你不是要見青女嗎?現在跑哪兒去!回來啊!”

王傲天在後麵扯著嗓子喊,想追上二樓, 卻被小二攔在樓梯口,隻得焦急的左顧右盼。

“江公子!”

對二樓的諸人來說, 江遲暮可是個熟麵孔,可迎上來的姑娘臉色卻有些怪異, 她怎麽覺得江公子這幅表情, 不像是來喝酒的, 倒像是哪家的內人來……

捉奸。

這兩個字一出口,她都打了個冷顫,搖搖頭把這離譜的猜想趕出腦袋。

江遲暮隨意點頭, 目光盯著坐在不遠處的楚寧安,磨了磨牙。

好嘛,嘴上說有要事, 不肯見他, 他的要事便是這個?

比起衝到楚寧安麵前,他心裏更多的是悶氣, 難以描述這種感覺,他還以為……還以為是自己的冷漠傷了人,白白擔憂了半天, 沒想到楚寧安卻坐在花樓喝起酒了, 仿若一腔真心喂給了狗。

江遲暮到哪裏不是人人捧著,這被人忽視的感覺又憋屈又新奇, 還是第一次嚐到。

他表情忽明忽暗, 最後冷冷一笑。

嗬, 算了, 楚寧安愛如何變如何,他就當今日沒見過他。

漏影春的姑娘哪曾見過他這幅表情,都有些揣揣,聲音漸漸小了。

半晌,卻見江公子對他們微微一笑,“無事,諸位姐姐好久不見,今日閣裏燃的什麽香,我倒覺得從沒聞過。”

姑娘們才放下心,嘰嘰喳喳與他話起家常。

“玉姐姐今日在閣中嗎?替我遞個話,我有要事相見。”

為首的姑娘笑容頓了一下,去看江遲暮的臉色,“這……玉姐姐說了今日有客,不見外人。”

江遲暮登時氣悶,玉如嬌已做到這個地步,哪曾需要見客,今日這大概是找著由頭不見自己呢。

至於王傲天那張臉,他暫時也沒有見到的欲望。

他步子一頓,“罷了,不見就不見,我自己喝酒去。”

-

煙紅如水,月撒西樓。

江遲暮側坐於屋頂,單手撐地,目光涼涼的掃視著漏影春內的酒宴鋪陳,鶯歌燕語。

他抓了一壇千日醉大口飲下,流下的酒液浸濕前襟,在夜涼如水中有些寒意。

簷角的瓦片忽而輕輕響了一下,然後一串幾近於無的腳步聲走到他麵前,踩著瓦片都毫無聲息。

“喲,這是誰家的狸奴在這裏失意買醉呢?”

江遲暮側頭看去,就見到一個胡人,長的美豔且淩厲,生著一頭長而卷的黑發,海藻般垂在身後,藍紗繡蝶舞衣下是淡麥色的皮膚,在漏影春燈火如織下反射出淡淡的金光,她赤足踩在地下,腳腕上綁著金鈴,可鈴舌像被鎖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響。

最讓人矚目的,是她有一雙碧色的眼,在夜空中泛著亮,如磷火一般。

或許是江遲暮的目光聚集在她眼睛上,那胡姬輕笑了一聲,坐在他身邊,奪過江遲暮的酒壇,痛飲一口。

“嘖,好酒,你們這些富貴人喝的酒真是不一般。”

她粗粗擦了擦嘴角,便任由流淌的酒液沾濕脖子,手指輕輕卷了卷長發,朝著江遲暮帶媚的笑起來,“怎麽,小公子,睹物思鄉?是不是見到我想家了?”

江遲暮沒理她,偏過頭。

她便嗬嗬的笑起來,柔軟的伏在江遲暮肩上,嗬氣如蘭,“怎麽?不肯看我,是覺得奴家醜,還是……心亂了?”

說到最後與一個字,她輕輕朝江遲暮耳朵吹了口氣,果然見他躲了躲,十分不自在。

她眉眼間閃過些得意,輕笑,“怎麽?難不成是被奴家說中了?”

她全身軟爛泥,就要靠到江遲暮身上,心裏還有些興致缺缺,中原的男人真是沒意思,往往見一麵就對她魂牽夢僚了,她本以為這公子長的好看,還是胡人,能有點定力,沒想到還是這樣。

她身上浮著淡淡馨香,細聞還有令人神迷,如此一個軟香尤物靠近懷裏,任誰也無法拒絕。

然而,就是這次,她如往常那般等著被男人擁在懷抱,可那人卻突然挪開了好遠,若不是她身子輕,就要摔在地上了。

江遲暮終於忍不住,“姐姐,不是……兄弟,誰給你那麽大的自信,讓你覺得自己是天生尤物?你覺得自己有我好看嗎?還有你胸裏填的東西太硬了,你的客人抱你不會硌手嗎?”

“……”

空氣詭異的安靜一秒。

然後,她勾起笑容,不著痕跡把長發剝下來擋住胸口,“公子說的什麽話,奴家聽不懂呢?”

江遲暮與他對視,麵無表情,“別擋了,別人傻我可不傻。”

那胡姬開始嚶嚶哭起來,“公子,你不喜奴家便罷了,何必要這麽汙蔑我?奴家孤身來中原,本就顛沛流離,你居然還要說我是個男人,嗚嗚嗚……”

她梨花帶雨的臉被一隻手挑起來,胡姬心中一喜,擺出最好看的角度,委屈看向那公子。

那公子輕笑了聲,打量著她的臉,溫聲問:“你既然出身西域,那應當知道折月宴將近,許多西域馬戲班子都到了京城……”

胡姬迷茫的點頭,不明白這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你現在下去,就近找個馬戲班子,找裏麵紅鼻子蹬車輪,臉上抹著油彩的那人,他叫小醜,你讓他下去,你來蹬,你比他優秀多了。”

江遲暮聲音溫柔,可胡姬的臉卻越聽越青。

就算他不懂什麽意思,可也能感受出這是在嘲諷他可笑。

他登時繃不住表情,打開江遲暮的手,指著他氣的說不出話,“你……你!可惡!”

此時,沒了刻意裝出的妖媚,再配上那張輪廓有些淩厲的臉,才看的出他是個男人,隻是長的好看了些。

江遲暮笑了聲:“終於不裝了?這下看著順眼多了。”

那人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嘴裏嘟嘟囔囔,江遲暮聽不懂,但大概也能猜出來是胡人的髒話。

被人罵著,江遲暮到沒什麽氣憤,反而悠然自得的飲酒,那胡姬罵累了,也站不住,怒氣衝衝的坐下來。

“你怎麽看出來的?明明我裝的這麽好?”

他死活想不出自己完美的偽裝為何會被發現。

“嗬,你猜?”

“你們這些中原人,真是陰險狡詐,個個都說我聽不懂的話!”

“中原人?我可不是,你沒見我生著與你相同的眼嗎?我娘可是胡人。”

那人冷笑著打量他一番,“我們胡人裏可沒你這樣的軟腳蛋,一看就是被中原的錦帳養成了孬種,嘖……”

他似乎頗為瞧不起長在中原的胡人,對江遲暮沒有絲毫善意。

“那你呢?青女姑娘……還是公子?你扮著女裝來討好一群軟腳蛋,這就是你們胡人的英姿?那我算是長見識了。”

一聽自己的名字被戳穿,青女登時慌亂起來,惡狠狠的看著江遲暮,滿臉警惕,說了句胡人的話。

江遲暮沒聽懂,微微歪頭,青女才鬆了口氣,但依舊冷冷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是青女?”

江遲暮被逗笑了,他覺得這人蠢得可愛。

“中原胡人稀少,更何況這是漏影春最高處,尋常人根本上不來,整個京中,除了漏影春閉門不見客的青女,還能有第二個胡姬出現在這裏嗎?”

青女一愣,訥訥點頭,卻很快反應過來,瞪他:“那你是誰?我從沒在漏影春見過你。”

江遲暮偏頭喝酒,“我就是個喝悶酒的客人罷了。”

青女可不信,但他卻難得對眼前人產生興趣,自幾十年前寧朝皇帝斬殺天下胡人,又設下界限,不可令胡人隨意踏足中原起,中原便很少有胡姬了。

後來有的寥寥數人,也不過是或被蒙騙,或被利誘的可憐人罷了,但凡入了中原,向來地位低賤,淪落煙花。

可看著眼前人,雖是胡人後代,可穿金戴銀,富貴榮華,顯然與其他人大不相同。

“喂!你娘是誰,你是怎麽落到中原來的?”

江遲暮似笑非笑看他,反問:“那我倒想問你是怎麽落到中原來的,還要女裝見人。”

青女急了。

“關你什麽事!”

江遲暮探手,“我也一樣,關你什麽事?”

“你!”青女被他氣的啞口無言,臉色忽青忽紫。

江遲暮晃了晃喝空的酒壇,“不如這樣,我們賭一局,誰贏了,誰便回答另一人的問題。”

“怎麽賭?”

江遲暮隨手摘了一塊瓦片,摔成大小不同的碎片,然後丟進酒壇,晃了晃,裏麵劈啪作響。

“我們一人撿一塊碎瓦片,比大小,誰猜中了誰便贏。”

青女警惕的探頭看了看罐內,確認沒做手腳,他來中原這些日子,也沒少見樓裏的客人賭錢,這種賭法很常見。

“行。”

兩人各從壇內掏出塊瓦礫,攥在掌心,江遲暮問他,“你猜大還是小?”

青女摸著掌心極小的一塊碎片,猶豫道:“小。”

“那我便大。”

兩人一同張開手,江遲暮那塊比他小得多,是江遲暮贏了。

他笑了笑,“那便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吧。”

青女不可置信,卻不情願道:“我家欠了中原人的錢,我是替我妹妹來的,她年紀小,吃不得苦,我就扮成了她。”

他並不會說謊,雖然已做掩飾,可也顯得格外直白,江遲暮挑了挑眉,又與他賭了一局,這次贏得還是江遲暮。

“我瞧著你的樣子,家中應當也算富庶,為何會欠錢以至於出賣女兒?你家應當知道胡姬到了中原,會是什麽待遇吧?”

西域風沙日照皆大,可青女的皮膚與頭發都細膩的很,顯然是嬌生慣養,不怎麽出門的。更何況,江遲暮還記得王傲天曾說過,青女出生貴族,還有碧玉奴血脈,怎麽也淪落不到賣身的地步。

說到這,青女的表情僵硬起來,半天才磕磕巴巴道:“我……我爹娘是胡商,你們中原人詭計多端,騙了爹娘的貨物,所以才欠了那麽多錢。我當然知道你們中原人都不是好東西,不然我會替我小妹嗎?”

“哦……”

江遲暮似笑非笑,實在讓青女心裏發了慌。

“還賭嗎?別磨蹭!”

江遲暮挑眉,沒想到他居然上趕著跳坑,他又不是歐皇,當然是出了老千,提前藏了最大最小的兩塊碎片,不然怎麽能一直贏?

穿來幾年,這種技術他還是會的。

“當然要賭,來!”

贏的依舊是江遲暮,他看了看青女滿是怒氣的臉,突然笑了一下,“最後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碧玉奴。”

青女肉眼可見的僵住了,臉色蒼白,手裏捧著的壇子摔在房簷上,碎裂開,咕嚕嚕滾落,“你說的什麽……碧玉奴?從沒聽過,不知道。”

他說還沒完,直接從地上蹦起來,慌張的踩著瓦片逃跑,還踩歪了幾個瓦片,差點從頂上摔下去,不過每次他都能借巧力直起身子,看起來極為柔韌靈活。

江遲暮這下萬分確定他必然是為碧玉奴而來,而且青女大概率也不會是碧玉奴。

家裏欠錢或許是假,但替妹卻是真。

隻是照理說,碧玉奴誕生在西域,可為何青女家居然會到中原尋找碧玉奴,還派的是親身骨肉,他們如此確定碧玉奴在中原?

況且,他從青女出現的時機,察覺出一點怪異。

皇後說,曾在折月宴見過他娘,這次青女也正趕著折月宴來了京城,難不成折月宴與碧玉奴有關?

這事越想謎團越多,他拋著瓦片,腦袋越想越亂。

低下頭,突然看到樓下站著個左顧右盼的王傲天,才發現自己居然忘了他。

而本坐著楚寧安的地方,人卻沒了蹤影,也不知是回去了,還是找了哪位姑娘。

他看了幾秒,垂下眼,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可手心的兩塊瓦礫卻被握的陷進皮肉。

差點割破皮時,他才丟開這兩塊剛才用來出老千的瓦礫,拍了拍手,再抬起頭又是恣意浪**的江公子,慢悠悠順著閣角下去了。

王傲天等了小半個時辰,既沒等到他的後宮,也沒等到江遲暮,他還沒錢買酒,隻得幹坐著。

若不是小廝看到王傲天與江遲暮認識,他早被趕出去了。

因此,看到江遲暮時,他竟有幾分見到救星的驚喜,遠遠便衝過去,差點給江遲暮一個熊抱。

“江兄,你可算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江遲暮不太走心的說了句抱歉,然後便問:“王兄不是要給我引見青女嗎?他人呢?”

王傲天尷尬道:“不知青女姑娘今天遇上什麽麻煩,我現在都沒見到她。”

他自然不知道麻煩就是自己麵前的人,心裏還暗罵著係統,“你不是說今日便是劇情點嗎?耍我?”

【係統並未出錯,請宿主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他幾日聽得最多的便是這句話,這係統完全不像原書那麽靠譜,反而跟死了一樣,隻讓他跟著劇情走。

現在到了劇情關鍵節點,都要掉鏈子,王傲天正要罵係統,就忽然聽到旁邊有些嘈雜,幾個粗蠻的聲音嗬斥:“小□□安分點,爺爺我不是你的罪的起的人!”

還有嬌弱的聲音在哭著求救。

有了!

他眼前一亮,這不正是主角英雄救美的場景嗎!

他扭頭,就見一個異域風的美女被兩個粗蠻的大漢架著,正要拖走,而此處偏僻,正巧沒人發現。

雖然看著那兩個胳膊比他腿粗的壯漢心裏發怵,但默念著我是主角,他還是鼓起勇氣上前嗬斥,“站住,你們想幹什麽!”

那美女“恰好”掙脫開束縛,撲進他懷裏,王傲天摟了摟,並沒摟進懷裏,才發現這胡姬比他還高,好在相貌十分嬌媚,他便放下嫌棄。

那兩個大漢作勢要打他,可王傲天隻是稍稍揮手,他們便像是被重物擊打,直接飛了出去,還吐了幾口血,淒慘無比,連連告饒,溜之大吉。

王傲天一時都被自己的威武驚呆了,難不成是係統做的手腳,可看著美女充滿愛慕的淚眼,他頓時就五迷三道,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溫柔的安慰起她。

“噗……”

直到聽到江遲暮的聲音,他才想起身邊還有人,連忙放開懷裏的情妹妹,正經道:“江兄,這便是青女姑娘。”

江遲暮實在不是故意打擾,他是真的憋不住笑。

鬼知道,剛剛分別沒多久,就在王傲天懷裏見到比他高一個頭的青女,還頗為楚楚可憐的流著淚,這場麵有多好笑。

本做戲做的歡的青女,看到他時,也愣住了,連忙從王傲天身上起來,咬牙切齒的看著江遲暮,“居然是你。”

王傲天驚訝,“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

“碰巧結識。”

兩個聲音一起響起,就頗有喜感,王傲天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腦袋霧水。

江遲暮笑了笑,“既然王兄是這姑娘的救命恩人,那我與她當然算是相識,在這裏站著終究不便,不如我做東,去樓上說?”

青女想要溜之大吉,可卻被王傲天牽著手,動彈不得。

等包廂的大門合上,他被王傲天笑嗬嗬摟在懷裏,想走也走不得了。

“青女姑娘,這位名為江遲暮,還是長安王的王妃,可是大人物。”

王傲天雖然一開始答應將青女介紹給江遲暮,可親眼見到她的樣貌,卻有些舍不得了,於是便暗搓搓的透漏江遲暮已為人/妻的事。

一聽到這,青女果真愣住了,不可置信的盯著江遲暮,眼裏的厭惡有如實質。

過了半晌,她偏頭冷笑,“我當是什麽,原來是個買屁股的。”

江遲暮沒在意她難聽的話,在意的卻是他知道自己是長安王妃時那種眼神,說是厭惡,不如說是痛恨,仿若兩人間有什麽血海深仇一般。

江遲暮確信自己與他沒仇,不然剛才他也不會招惹自己,那他恨的人便有意思了……

是楚寧安,還是楚寧安所代表的皇族?

他微笑,“彼此彼此。我倒是對青女姑娘的名聲早有耳聞,王兄介紹時還特意提及你是碧玉奴後人,可剛才我問你你卻矢口否認,不知是王兄弄錯了,還是你說了謊。”

“什麽?”

青女的注意頓時從江遲暮身上轉到王傲天身上了,臉色陰沉,為什麽一個書生會知道碧玉奴的事?他是什麽人?

她笑了笑,“什麽?碧玉奴那種妖物,怎麽能和我沾上關係,官人怕是在亂說呢。”

王傲天腦袋沒轉過彎,愣愣回想著原書裏的劇情,“可明明你說你是碧玉奴啊,你還問我要……”

話音未落,他就全身抽搐,不再說話。

【禁止宿主透漏原著劇情,電擊懲罰1s】

王傲天舌頭都麻了,眼歪口斜的,把青女嚇了一跳,連忙推開他,坐到遠處。

“官人糊塗了?我們還是初識,我哪跟你說過這些有的沒的?”

江遲暮想著王傲天沒說完的那句話,微微笑了。

青女在原書中曾問他過要什麽,才會導致他如此確信青女有碧玉奴血統呢?他實在是十分好奇。

並且他確信,青女要的這東西,大概便是他來中原的主要目的。

“長安王要無有鄉?抱歉,我們漏影春的最後三壇都已被客人買下了,不如試試我們閣裏招牌的千日醉。”

玉如嬌斜梳著發鬢,珠釵微微晃動,表情溫婉,毫不張揚,與上次楚寧安在江遲暮身邊見她那次根本不像同一個人。

楚寧安目光淡淡,坐在首座,並未說什麽,可周身的氣勢卻讓玉如嬌這種曆經風霜的人都有些膽寒,她更放柔了表情,心中深思熟慮,然後開口:“若長安王是因著江公子要來找漏影春麻煩,玉如嬌可以告訴您,樓裏姐妹與江公子雖交往過密,可多是知己相稱,並無其他。”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說起江遲暮,首座上的長安王似乎表情放柔了些,周身的氣勢也沒那麽可怖了。

楚寧安推開桌上的酒,“有茶嗎?內子不喜我喝酒。”

玉如嬌鬆了口氣,這語氣,便是願意好好談了。

她轉身去倒茶,可心裏卻總覺得怪怪的,他說的內子,莫不是……江九吧?江九不是個老酒鬼嗎,怎麽居然在意起長安王喝不喝酒了?

明明王爺聲音冷淡,語氣也稱得上隨意,可她卻憑空察覺出一股暗暗的炫耀,若不是玉如嬌閱人無數,對情緒感知堪稱入微,根本聽不出這意思。

她表情有些怪,借著倒茶的功夫收拾情緒,轉頭又變成了玉麵如春的玉如嬌,端著茶放在楚寧安麵前,溫聲道:“上好的雨前龍井,王爺請用。”

“不知王爺今日來漏影春到底所為何事,若是為了討要無有鄉,玉如嬌說的是真心話,漏影春確實一壇也不剩了,還請王爺另尋他處吧。”

楚寧安吹了吹茶葉,並未入口,淡聲說:“我信玉老板,可這無有鄉,我是非要不可。”

玉如嬌垂了垂眉,“那便是為難奴家了。”

楚寧安闔上茶蓋,目光終於移到玉如嬌身上,“這倒是怪了,明明存著天下最後三壇無有鄉,此時卻一問三不知了。”

玉如嬌身子一顫,強笑,“王爺說的什麽話,漏影春的無有鄉也隻是偶然從西域商人手裏買入,真假都分不清,什麽天下最後三壇,奴家是真不知道。不若我命人去尋那商人,問問他手裏是否還有無有鄉。”

楚寧安微笑,“是真是假,我當然已經辨別過,這天下若論無有鄉,不說宮外,就連宮內,都沒你這裏的真。”

楚寧安自然已找過其他地方號稱無有鄉的酒,雖然都稱自己是真的,可卻味道各異,完全不似他喝過的。

而昨日在宮中喝的無有鄉,雖然味道相似,可比起漏影春卻寡淡了不止一倍,就像摻了水。

玉如嬌否認道:“王爺既然來問無有鄉,應當知道這酒隻有宮中能釀,你說漏影春的勝過宮中,簡直是無稽之談。”

楚寧安手指摩挲桌麵,“我正是奇怪,明明宮內的無有鄉也是同種味道,為何卻遠比不上你這裏的,若論釀造技法,絕無可能比你這裏差,那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原料不同了。”

他指尖突然在桌上扣了一下,聲音不響,卻如驚雷炸開在玉如嬌耳邊,讓她渾身一顫,“玉老板,你這無有鄉釀造時,是多了什麽呢?”

玉如嬌僵著臉,半晌不言,才道:“不管王爺信與否,這酒都是從別處得來的,漏影春隻會釀千日醉,也隻釀的了千日醉,別的我都無可奉告。”

“那我再問一句,為何漏影春三壇無有鄉,你隻獨獨贈給了江公子?”

這下玉如嬌再也忍不住,冷著臉站起身,“贈與誰,皆由我喜歡誰決定,我與江公子投緣,便將私藏全贈給他,任誰也挑不出毛病。若王爺來漏影春便是無中生有,還懷疑起了江九,那玉如嬌隻能說江九看錯了人。”

“王爺既無事,恕玉如嬌還有客人,無法奉陪,送客。”

她匆匆離開,留下楚寧安一人坐在桌前,慢慢晃著那杯茶。

漏影春的無有鄉絕不像她所說,是來自西域商人,多半是有人贈與,可這人是誰呢?

三壇酒獨獨都給了江遲暮,而江遲暮將酒隨便給他,也不難看出,江遲暮根本不在乎無有鄉,也不知這有多稀有。

若說送這酒給漏影春的人與江遲暮有淵源,這倒解釋的通了。

可楚寧安的心情總有些糟糕,這條路查著查著,居然查到了枕邊人身上,這實在不算件好事,他垂眸半晌,還是轉身回府,已快到了就寢時分,再不回去出府的事便要被察覺到了。

他想著不久前下人傳話,王妃在府中閑逛,還不曾回屋,又有些頭疼,不知該如何哄他。

從漏影春的頂樓下來,二樓便是權貴最常聚集之所,楚寧安一抬頭,便對上不遠處一個包廂裏慢悠悠走出來的人影,身邊還跟著個藍衣女子,兩人手臂相抵,耳鬢交接,動作十分親密。

他愣住了,僵在原地。

恰好與抬起頭的江遲暮正對上了眼,一個嘲諷,一個驚訝。

楚寧安有一瞬間想到的是跑,可還是沒動,“霽雲?你怎麽在這?”

他的臉紅了,腦袋發熱,訥訥站在原地,手都不該放在哪裏,想著要如何解釋本該在府裏的自己出現在漏影春。

至於為什麽江遲暮也會在,他根本沒想到質疑。

江遲暮冷笑一聲,本以為他早回去了,沒想到是樂不思蜀了。

“你為什麽在這,我便為什麽在這。”

青女看出點什麽,眼裏浮現出幸災樂禍,本推搡江遲暮的動作,變成了摟抱,柔弱無骨的靠在江遲暮肩上,羞怯的看著遠處的人,“江九哥哥~這是誰啊?”

江遲暮差點把他扔出去,青女本就聲音偏細,這麽一夾起來別提有多嬌媚了,甚至讓他有些牙酸。

但不知抱著什麽心態,他居然沒甩開他,隻是淡淡看他楚寧安一眼,便收回眼神,“不熟。”

他扭頭離開。

青女在他耳邊低聲嘲諷,“哦豁,這是你哪個相好啊?你沒見剛剛你轉身時他那表情,嘖嘖,都快哭出來了。”

江遲暮走出楚寧安的視線,把青女一甩,十分嫌棄的拍了拍袖子,“關你屁事,好好等著,大爺我明天還來包你。”

青女冷笑:“你當你是什麽人,想見我便能見的?”

江遲暮偏頭,“難不成你想見王傲天,還想和他獨處一室?”

“……”

青女僵了片刻,想著方才那人油膩的表情和不老實的手,雖然他知道那人身上一定有料可挖,可獨處……

他頭皮發麻,忽而對江遲暮露出個嬌媚至極的表情,“江公子,我明日一定洗得幹幹淨淨,專門等著你!”

江遲暮已經轉身上了馬車,別問,在知道他是個男人後,這表情看著實在想吐。

-

長安王府,團圓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了自家王妃。

她匆忙衝出去為江遲暮拆頭發,換外袍,抹去外出的一切痕跡,還低聲慶幸,“夫人您終於回來啦!嚇死團圓了,幸好王爺還沒從書房忙完,不然知道你這麽晚出府,該怎麽辦啊!”

江遲暮挑了挑眉,“哦?沒忙完?”

團圓看這隨即從屋外邁進來的楚寧安,呆呆的張大了嘴,現在書房的燈還亮著,大門還緊閉著啊……

這是什麽情況?難不成,王爺也偷偷出去了,還被王妃抓到了?

他們白日不還鬧著矛盾,現在這還得了?

她頭皮發麻,為楚寧安褪下外袍,便再也不敢留一步,急匆匆跑出屋,還合緊了大門。

團圓跑得太快,都忘了江遲暮頭發還束著,江遲暮刻意忽略站在門前的楚寧安,坐到鏡前拆頭發。

平時柔順的發絲,今日不知為何與發帶纏著尤其緊,更別提江遲暮動作有些急促,拽了半天,不僅沒將發帶拆下來,那結甚至纏的更緊了,還絞進去幾根頭發,拽的他生痛。

心裏一橫,江遲暮打算直接暴力拽下。

關鍵時候,還是一雙冰涼的手拽開他的手,接過那捧糾纏在一起的頭發,細細解了起來。

江遲暮想走,可被拽著頭發,動彈不得,隻得僵著張臉,生悶氣。

長安王府的鏡子,自然不是黃銅鏡,而是西域進貢的玻璃製成,在古代難得清晰,可終究比不過江遲暮在現代用的,還是有些朦朧。

因此那鏡中的楚寧安,也不甚清晰。

美人如花隔雲端,更顯得蒙蒙如霧。

江遲暮慢慢眯起眼睛打量他,突然覺得楚寧安像是變了很多。

在他眼裏,楚寧安是病弱的,白皙的,嬌弱矜貴的,就如初見那麵,是個一隻手都能推倒的病秧子。

可此時看來,五官分明還熟悉,可不知是不是個子長了,還是臉上有了肉,眉眼間已經漸漸帶了威勢與一點清冷,看著十分讓人有距離感。

距離感。

他心中想這個詞,莫名有點不舒服。

可下一秒,楚寧安把頭往他肩上一擱,眼角微微垂著,唇角抿著,抽了抽鼻子,帶著點鼻音問他:“江遲暮,今天和你呆在一起的是誰啊,我覺得他不好,你別理他了行不行?”

江遲暮又覺得熟悉的人回來了。

他偏開頭,陰陽怪氣,“你能理漏影春的人,我便不能?楚寧安你真是王爺架子啊,真能雙標。”

楚寧安急道:“我沒有,我就是去……去……”

說到這兒,他又閉嘴了,不敢將自己調查江遲暮,甚至為難玉如嬌的的事說出來,目光遊移。

這下,江遲暮心中三分懷疑,變成了五分,那股胸口哽著股氣的感覺,不知多久沒出現過。

“你說不出口,我幫你說,去喝酒,聽曲兒,賞舞,抱美人?”

眼看他越說越離譜,楚寧安慌的腦袋都亂了,急急捂住他的嘴,眼圈發紅,“你說什麽呢?我……我怎麽可能做這種事……還是對別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呐,你膽子可大得很,有什麽事是你不敢做的?”

江遲暮冷哼。

楚寧安盯著近在咫尺的兩瓣唇,殷紅,柔軟,唇珠又潤又圓,隨著話語一開一合,引誘著人靠近。

有那麽一瞬,他就要覆上去了,可最終還是壓抑著動作,小心又慌亂的靠著江遲暮的肩。

“……我什麽都不敢,不敢惹你生氣,不敢令你不喜,還不敢看見你與他人同行,我難受的要流淚了。”

江遲暮叭叭不停的嘴終於停住了,表情僵硬,目光懷疑。

……楚寧安剛剛說的什麽話?

“你從哪看來……這麽肉麻的話?”

江遲暮這句話是咬著牙說的,實話實說,他看到楚寧安在漏影春,頂多是有些不爽,可聽到這種話,那不爽便變為憤怒了。

這話哪是楚寧安能知道的?八成是從其他人嘴裏聽到的。

一想到這,江遲暮膈應的全身難受,若要他概括,便是……自家的白菜被拱了?

他忽而正色。

“楚寧安,你生辰在何時?”

楚寧安茫然的睜開眼,“四月初七。”

很好,生日在不久後,而這應當隻是楚寧安十七歲生辰。

江遲暮十分嚴肅道:“楚寧安,我告訴你,在十八歲生辰前,你不能談戀愛,不能行房,不能和其他人做任何親密的事,知道嗎?”

楚寧安茫然的點了點頭,然後反應過來,發問:“為什麽?我明明……娶了你。”

“在我的家鄉,十八歲生辰前做這種事,會有非常嚴厲的懲罰,會被抓進大獄,你懂嗎?”

楚寧安更茫然了,明明與他同齡的人,有些孩子都抱了兩個,西域真的那麽奇怪嗎?

“與你都不行?”

“與我也不行!”

江遲暮理所當然反駁完,才如跳腳的貓瞪他,“與我?與我能做什麽!楚寧安你別太奇怪了,我可是你哥,你之前還叫我哥哥呢,你忘了?”

這麽一說,他倒突然想起來,楚寧安已許久沒叫過他哥哥了。

他咳了一聲,冷下臉,“叫哥。”

楚寧安抿唇,與他在鏡子裏對視,半天不開口,頗為倔強。

“罷了。”

江遲暮放棄了,男孩子到了青春期,總會有些奇奇怪怪的自尊心。

這麽一鬧,之前被楚寧安碰到嘴唇的事,在他心裏也煙消雲散了。

也是他奇怪,明明就是無意間碰了一下,他至於對楚寧安發這麽大脾氣嗎?更何況他還完全不知情。

楚寧安覺得哪裏不對,又發現不了,眼裏難得有些焦躁。

他抿了抿唇,手裏抓著江遲暮的頭發,輕輕揉捏,任那如水的發絲流過指尖。

“我都聽你的,你莫要生我的氣了好嗎?”

江遲暮看著他小心翼翼的眼神,甚至有些愧疚。

“當然不生氣,是我的問題,以後不會那般冷你了。”

楚寧安愣了愣,明明心裏像有塊大石放下,可他卻總覺像是錯過了什麽,很不自在。

他窮盡所有思緒,也想不出,自己到底能做出什麽事,才會讓江遲暮芥蒂到這個地步。

那頑固的發帶終於被他解下來了,鬆鬆搭在他指尖,被來回把玩著。

他低聲問:“江遲暮,那日在文淵閣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江遲暮眉毛一跳,遮掩道:“我說了無事,我那日查了起居注,並沒看到什麽,你便暈了。”

雖然嘴上如此,可他卻不敢看楚寧安,就連鏡子裏的人都不敢對視,隻得垂下眼,睫毛顫抖著,如欲墜的蝶。

楚寧安盯著他的睫毛,沉默片刻,卻並未說什麽,隻是伸手,碰了碰他眼尾,將發帶擱在桌上。

“好,那便睡吧。”

不知江遲暮知不知道,每次心虛,他都會垂下眼睛,睫毛抖動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