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馬車顛的像是隨時能散架,楚寧安亦被甩的七葷八素,抱著車窗才沒飛出去,到最後已經是麵色蒼白,神情恍惚。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回神。

周圍安靜的出奇,唯有春水潺潺,枝葉撫動。

兩人已經出了城,馬車正停在一條潺潺的河水旁,不知為何,往日清澈見底的溪水上,卻飄著許多飛花柳枝,更甚至有些瓔珞穗子,碗碟酒盞。

江遲暮看清他眼裏的疑惑,挑眉道:“王爺,你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

楚寧安茫然搖頭。

江遲暮摸出他的琉璃扇,嘩啦展開,扇的搖曳生風。

“王爺,今日可是三月三,上巳節。”他也是駕車到河邊,才發現的。

楚寧安從小病弱,長輩都把他當寶貝護著,極少出宮,何曾見識過上巳節這種熱鬧日子,他眼裏有好奇,喃喃道:“上巳節,我曾在書上見過。”

江遲暮看他這幅沒見識的樣子,眉毛一挑,拉著人朝上遊走去,沒過幾步,就見溪流邊出現零零散散的人群,沿河而坐,隨身包裹裏帶著糕點果子,一邊賞春,一邊吃著。

還有些年輕人圍坐一團,載歌載舞,嘹亮的笑聲衝破天際。

他尋了處人少的位置,不顧地上的泥土草屑,盤腿坐下。

“愣著幹嘛!”他拽了拽愣著的楚寧安。

楚寧安有些開心,也坐在他邊上,“這便是上巳節嗎?我瞧著這裏人並沒多少,不像是書中所說的熱鬧。”

江遲暮笑他,“我們這兒已經是泗水河最下遊了,下遊當然人少。人人都愛往上遊擠,你可知年年上巳節,上遊都有人被擠下河,幸好附近有守衛,才沒鬧出人命。”

“被擠下河?!”

楚寧安十分驚訝,這河不過膝蓋深淺,怎麽會掉進來,縱然不小心踩進來,一步也能邁回岸上去。

江遲暮見他不信,眉毛一揚。

正巧此時,一個花紋精巧的食盒漂流而下,江遲暮身子一探,端著食盒到自己麵前,打開蓋子,上層已經被拿空了,唯有最下層擺著兩塊白白軟軟的兔子糕。

“咯,上遊有冤大頭發吃的,許多人搶著搶著,自然容易推搡掉進河裏。”

兩人的目光定在食盒內側的印鑒。

【江】

楚寧安一愣,京中姓江的人家,唯有……

“哦豁,這冤大頭還是熟人呢!”

江遲暮唇角勾了勾。

楚寧安更疑惑了,“這是江尚書發的,為何?”

“你可知京中上巳為何會如此熱鬧?”

“書上所說,上巳自古便有,已經是源遠流長的節日,自然熱鬧。”

江遲暮意味深長的搖搖頭,“不止如此,上巳可是才子舉人顯擺才名的好機會。世家若有後輩科舉,花些糕點,便能為上巳詩會引來關注,還能為自家後輩結個善名,何樂而不為呢?”

“可是——”

江遲暮捏著一個兔子糕塞進他嘴裏,“你哪來的這麽多問題,你是十萬個為什麽?”

他指尖剛剛沾了水,冰涼,觸到楚寧安唇角的感覺就格外鮮明,他腦袋一熱,登時僵在原地,耳根泛紅。

這幅貓眼圓瞪,眼神亂飄,可嘴裏卻塞著個軟綿綿的兔子糕的樣子,讓江遲暮忍俊不禁,更好笑的是,兔子糕隻塞進去半個,一半軟綿綿的兔子屁股露在外麵,上麵點著個圓啾啾的兔子尾巴,還是淡粉色的。

怎麽看怎麽呆。

江遲暮指著他,“楚寧安,兔子尾巴露出來了!”

楚寧安不明所以,歪頭看他,眼裏充滿疑惑,那兔子尾巴也在他嘴外一顫一顫。

江遲暮這下再也忍不住,爆笑出聲,全身發軟,一頭栽到他肩上,捂著肚子渾身發顫。

“哎呦,你怎麽這麽好玩。”

江遲暮半天才緩過來,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把另一個兔子糕塞進嘴裏,入口香甜,雖然因著飄在河裏,沾了些水汽,可依舊很好吃,江遲暮都能吃的出是尚書府哪個廚娘做的。

楚寧安早在他靠著自己時,就僵硬的如一根柱子,嘴裏的兔子糕咽下去,卻完全沒嚐出味道,隻是眼神止不住朝肩上的江遲暮飄。

他笑的眼角緋紅,碧眼欲滴,唇色鮮豔。

溪邊有水汽,煙霧朦朧,沾衣欲濕,打濕頰側的黑發,貼在唇角。

春光煦煦,水色潺潺。

玉麵撫春,春光還與美人同。

楚寧安愣愣看著他,幾乎難以呼吸,喉結艱難的上下滾動,他何曾如此不知禮的坐在泥地上,在野外吃過東西。

可此時心中湧起的念頭,卻比這種不知禮要可怕上萬倍,讓他覺得自己之前學過的詩書禮義都學到狗肚子裏了。

“楚寧安……”

“楚寧安!”

江遲暮連叫他好幾聲,楚寧安才回過神,神色僵硬,臉頰生紅,訥訥的應聲。

江遲暮隨手抓起泗水河上遊飄來的一條瓔珞,挑著眉問他:“你可知這是什麽?”

或許因著人多,河中飄得東西也十分多,時不時便有條絲巾手絹沿著河水打轉,然後慢悠悠的從兩人麵前飄往下遊,楚寧安也注意到了,好奇問道:“難不成是誰家小姐的帕子掉進河裏了?”

江遲暮搖頭,“那群小姐公子可不會與他們眼中的草民混在一起,他們都是單獨辟個竹林,與身份相當的人郊遊,哪有像泥腿子一樣坐在草地上的。”

他顯然把自己和楚寧安也被歸納進“泥腿子”範疇了,可兩人都沒覺得哪裏不對。

“那這是什麽?”

江遲暮頗為興味的擼起袖子,把牛乳般膩白的胳膊浸到河水裏,冷得打哆嗦,可臉上的笑依舊不減。

“這也是上巳節的傳統。許多未婚嫁的男女將自己親手做的東西投入泗水,若信物落到情人手中,兩人便是三生有緣,必能天長地久。之後便會找媒人上門提親了。”

楚寧安依舊不解,“萬一被陌生人撿去,那不就是樁糊塗姻緣了?”

江遲暮這麽會功夫已經撈出三四條瓔珞絲帕,都是精心製作的東西,有些已經被水泡的發白掉色。

“你當他們傻不成?若誰家姑娘兒子有意,自然能早早約定,專門盯著情人的信物,一下河就特意撈走,這水也並不急,哪會丟呢。”

楚寧安立馬懂了,“那……”他指著這些落到下遊也沒人尋走的信物,眼裏有些可惜,“這些這些無主的信物,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嗎?”

“是啊。”

江遲暮數了數,光這一會兒,他就截下七八條帕子,這可全都是破碎的芳心。

楚寧安看著這些,有些低落,眼裏的光也暗淡了,“我本以為有情人都能廝守,譬如父皇與母後,譬如我……”與你。

他抿了抿唇,耳根泛紅,眼神發飄。

江遲暮又一條條將撈上來的穗子又扔回河裏,漫不經心道:“我倒覺得兩情相悅是少數,大多人結婚,不過是因為一時興起。日子久了,隻剩下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時候,誰又能不厭倦呢?”

楚寧安抿唇反駁,“不是的……我爹說了,娶了誰便該負責一輩子,供他吃穿,讓他享福,從此再沒有憂愁。”

江遲暮嗤笑:“小王爺,你爹娘那是少數,大多數人成親,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瞧,我們成婚前不也沒見過嗎?怎麽可能有感情。”

楚寧安急了,抓著他的手想說什麽。

這時,忽有一包與其他信物畫風截然不同的東西從上遊飄下來,江遲暮有些好奇,將那東西撈上來。

這是封用油紙包著的信封,江遲暮眉毛一揚,便想拆開看,被楚寧安攔住了,他抿了抿唇,眼裏有些為難:“他人之物,隨便拆開,這不是君子所為。”

江遲暮眉毛一挑,捏著信轉過身,自顧自的拆開,“你是君子,我可不是,你不看便是,我自己看!”

其實他知道這信是誰寫的。

三年前上巳節,他與樓二從泗水河過,樓二見地上掉了封油紙信,便撿起來打算命人尋找失主。

沒想到失主還沒找到,提親轎子便上了門,後來樓二抓著提親人打了頓,那人才說出實情。

城西一位老鎖匠,某日突然被國公府找上門,說他是故人之子,給了他五千兩銀子,讓他安身立命。

一朝暴富,飽暖思**\欲。

老鎖匠因著粗陋蠢胖,打了三十幾年光棍,見著年年上巳節都有姑娘小夥成姻緣,便打起了歪主意。

他會故意在河裏投許多信物,雖然沒人會隨便撿他人的信物,但萬一有人撿到了,他便要敲鑼打鼓的到人家門上提親。

年年如此,到讓他碰巧訛了兩位姑娘,但天子腳下,百姓殷實,那兩家都是疼愛女兒的,不僅拒絕,還把人告到了官府。

後來那鎖匠便收斂了,偽裝成一個書生,寫些情詩丟進河裏,期望能騙到哪家姑娘。

卻沒想到,這情詩第一次寫,就被樓守心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撿到了,那鎖匠差點被他打死,還跟樓守心保證自己再也不敢了。

沒想到三年不見,他居然故態複萌。

江遲暮一打開,便眼角抽了抽。

那詩不知剽竊了古今中外那些大家的詩作,又酸又膩,肉麻的他牙疼。

楚寧安在江遲暮背後坐立難安,一臉為難,於禮法而言,他本該阻止江遲暮,甚至不與他為伍,可他連句硬話都不敢對江遲暮說,隻能坐著幹著急。

江遲暮拿著別人的信物看了半天,還一臉嫌棄的點評:“寫的真爛,怪不得找不到對象呢,嘖……”

楚寧安糾結的腦袋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