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錦繡坊離沈若憐租住的宅院不算遠, 兩人沒走多久就到了。
雨太大,孫季明直接將沈若憐送進了院子,一路走到房間門口。
上了回廊, 沈若憐從傘底下鑽出來, 回身笑眯眯看著他,清淩淩的眼裏泛著狡黠的光, 伸手去接他手裏的小酒壇:
“哎呀,本想留你喝杯茶等雨小一些再走的,突然想起來你方才說還有些賬沒清完,要不——”
孫季明側身避開她的手, 斜睨她一眼, 眼中狡黠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既然都出來了, 也不在乎那一時半刻了, 那小生便恭敬不如從命,進去跟姑娘討杯水喝了。”
說著, 孫季明還學著戲裏麵的書生模樣, 對她彎腰拱了拱手。
沈若憐掩唇糯糯地笑了兩聲,輕輕地拍了下他的手臂,“你好歹是錦繡坊的少東家, 怎的這般不正經。”
說著,她轉過身開門, 將孫季明讓了進去。
沈若憐覺得孫季明這個人很好玩, 雖然經常油嘴滑舌的看起來沒個正經,但他其實對人真誠, 辦事靠譜, 南來北往地同人交流,懂的東西也多。
她從前朋友很少, 小薇薇就不必說了,裴詞安雖說她也當他是朋友,但因著兩人從前有婚約,她便覺得多少有些不自在。
可孫季明不同,他是做生意的,本就長袖善舞,又很會照顧別人的情緒,最重要的是,她同他的關係很單純。
所以沈若憐覺得跟他相處起來十分輕鬆,也喜歡跟他來往。
她將他讓進去後,過去到櫃子裏將他之前給的明前龍井翻出來,遞到他麵前。
孫季明衝她挑了挑眉,雙手抱胸也不去接。
沈若憐“哎呀”一聲,將那陶瓷的茶葉罐子塞進他胸前,半嗔半笑,厚著臉皮對他嘿嘿笑道:
“誰不知道您孫少東家時常招待貴客,煮得一手好茶,您送這明前龍井太珍貴了,既然您來了寒舍,不得由您親自給我露一手。”
對於她的吹捧,孫季明十分受用,他輕“嘖”一聲,手腕一翻將茶葉罐子接住,下頜點點對麵的座椅,“坐吧,小爺我今日就給你露一手。”
沈若憐喜滋滋地坐過去,雙手托腮看他煮茶,眼神隨著他的動作移動,水光**漾的眼底氳著好奇。
男人煮茶的動作十分瀟灑幹練,看起來還真有幾分賞心悅目。
孫季明煮好了茶,將茶杯遞給她,見她伸手要接,他又縮回手,強調:
“還有,以後不要說是我送你的茶葉了,你不也用你繡的帕子抵了麽?你若是再這樣見外,我以後還真不敢再送你東西了,免得你這糊口的營生全都免費送了我了。”
沈若憐對他笑了笑,倒是沒接話。
她如今雖說靠著繡帕子掙一些錢,但其實當初從宮裏出來的時候,皇後給她準備了許多金銀珠寶,她就算不掙錢,一輩子仔細著花也夠了。
況且她也不想欠誰的,尤其是任何異性的好意。
孫季明見她不說話,知她心中所想,他舉杯喝了口茶,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你房間這漏雨的地方還沒修上呢?”
沈若憐回頭看了眼靠近窗邊的地方,雨水一滴一滴從房梁上落下來,底下用個盆接著,就快滿了。
她點點頭,放下茶杯往那邊走,“最近都是連陰雨,我問過你推薦給我的那個泥瓦工了,得等天晴了才能修。”
她正要彎腰去端盆子,孫季明先她一步彎下腰,雙手扣住盆子邊緣,側頭對她說,“你去再找個盆來接上。”
沈若憐腳步頓了一下,隻好到隔壁房間重新拿了個盆過來,孫季明端著那滿滿一盆水去倒了,沈若憐趁機將空盆放在原處。
孫季明進來將盆子遞給她,見沈若憐有些不好意思,他屈指笑著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既然覺得不好意思白占我的,那這樣吧,過兩日福壽班要來淮安唱戲,到時候你請我去看戲如何?”
沈若憐身子一震,笑容僵在了臉上,“福壽班?”
孫季明看著她,笑容也落了下來,蹙眉問:“怎麽了?”
沈若憐回神,忙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方才忽然胃疼了一下,哎呀,想是午飯的時候我貪吃,多吃了幾口奶酥冰酪。”
孫季明視線審視地在她麵上掃了兩眼,遲疑道:“那你可得注意些才是,若不然待會兒去煮碗紅糖水喝了。”
“嗯,我知道啦。”
沈若憐的麵上已恢複了笑意,對他道:“那說好啦,到時候那戲班子來了,你提前告訴我,我去給咱們買票,再叫上小桃子她們。”
孫季明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兒,隻說了句“好”。
說完兩人又回去坐了會兒,沈若憐同他探討了一下下次要繡的那一批帕子的花樣和繡法,孫季明根據最近賣出去的貨品銷量給出了些建議。
“你若不缺錢,倒也不急著交貨,近來雨水多,天氣陰沉,當心傷了眼睛。”
孫季明看了看天色,起身,“罷了,我也該走了,還得趕去皮家街分店看個賬。”
沈若憐起身送他到門口,對他笑著擺擺手,“那你路上當心。”
孫季明衝她笑笑,拿起門邊的傘撐開,緩步走入了雨霧中。
孫季明回去的時候,步子比來時快了許多,走到錦繡坊門口收傘的時候,他又鬼使神差地朝酒樓二樓那扇窗子看去。
潮濕的冷風吹拂過窗子旁的白色紗簾,灌進暗沉的房間中,紗幔飄**,之前立於窗邊的男子,早就不知了去向。
孫季明在腦中搜尋了一番,發現那人同淮安城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對不上號。
他心裏無端升起一絲異樣,默默思忖了片刻,回身將傘遞給店裏的小二,自己又去同掌櫃的將方才剩下的賬對完。
對完賬後,他要去一趟皮家街的分店,有一筆賬同總店的對不上,他得親自去看看。
江南多雨,百姓對於這連天的雨早就見慣不怪,不會有人為了賞雨而特意出門,大街上空空****的,隻有風拍打樹葉的聲音和劈裏啪啦砸下來的雨聲。
孫季明走過沈若憐常待的那座賞雨的亭子時,腳步驀得頓在了原地。
那亭中不知何時再度被人擺上了一把躺椅,而那躺椅上懶懶躺靠著一個天青色錦繡長衫的男子。
藍衣男子靠坐的姿態閑適而慵懶,身上搭著一件雅白色狐狸領金絲雲紋披風,披風的一角逶迤在地。
他左手搭在椅背上,手指輕點。
右手抬著,手背輕搭在眼睛上,搭落下來的銀色滾邊袖口外,露出骨廓勻淨的腕骨,手腕內側冷白色皮膚下隱隱映著幾條蜿蜒的青色脈絡。
在他微微蜷起的右手食指上,還帶著一枚極細的墨玉指環,愈發顯得他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
即便隔著重重雨霧,他的整個人也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矜貴和雍容,仿若不染塵世的謫仙,又仿若富貴已極人家的貴公子。
孫季明握著傘柄的手不自覺攥緊,他認出這人便是那二樓上給沈姑娘送傘的男子,此刻他越發確定,此人並非淮安縣人。
他看著亭中男子,之前心裏那絲異樣,此刻盡數變為了警惕。
李福安將溫好的江南春倒了一杯,遞到晏溫手中,“殿下,錦繡坊那孫季明在看你。”
晏溫左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甜膩溫熱的味道順著喉嚨一路蔓延進胃裏,他試圖想象,小姑娘從前在這亭子裏喝上一杯江南春時的樣子。
過了半晌,晏溫將右手放了下來,睜開眼。
隔著雨幕他淡淡掃了眼孫季明握著傘柄的骨節泛白的手,隨後對上他的視線,眸底透出晦暗,淡聲道:“那就讓他看。”
孫季明沒想到那男子當真會回過頭來看他,兩人對視了隻一瞬,孫季明便覺得男人有如實質的視線帶著強大的壓迫感向他壓來。
他默了默,對亭中男人略一點頭,轉身提著衣擺繼續朝皮家街走去。
腳底下的雨水濺了一衣擺,他毫無所覺,唯有背上一道若有似無地視線,令他脊柱發涼。
直到孫季明走遠,晏溫才不緊不慢地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攥著酒杯,又飲了一杯。
隻是酒才剛咽下,從湖麵吹來一陣冷風,晏溫忽然以手握拳掩著唇輕輕咳嗽起來。
李福安急忙過去將他身上的披風蓋好,給他順著背,“殿下,您風寒未愈,就別在這再吹冷風了,我們還是聽大夫的回去休息吧。”
他的視線從太子蒼白的臉上掃過,落在一旁的酒壺上,“這江南春雖說不醉人,但您如今病著,還是少喝些為好。”
這一個多月,太子幾乎像是瘋了一般,每日裏都極少休息,天南地北到處找尋公主的下落。
尤其是一路南下後,整個揚州城都被他翻了個遍,也沒找到。
最後他都覺得太子隱隱有些絕望的時候,殿下終於在揚州城一個女子身上帶的香囊上看到了公主的繡跡。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這香囊是在淮安縣的錦繡坊買的,殿下這又馬不停蹄地奔了過來。
許是一直緊繃的弦驟然鬆了下來,殿下在錦繡坊門口隻遙遙見了公主一麵,整個人便倒了下去,之後便一直高熱不退,這過了將近半個月,才終於快好了。
原本李福安以為,殿下醒來後便會急著去找公主,卻不想,殿下每日裏除了在房間裏養病,便是站在麵朝錦繡坊的窗口看著樓下。
反倒讓他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了。
晏溫輕咳了一陣子,撐著扶手起身,抬頭看了眼簷下的雨簾,語意有些寡淡,“是該回去休息了。”
李福安一怔,偷瞄了眼太子的神情,見他麵容平靜,淡淡將披風攏起,轉身朝亭子外走去,他急忙撐了傘跟上。
殿下如今總讓他覺得平靜得過了頭,尤其是在這次大病之後,不知是不是李福安的錯覺,他甚至時不時會在殿下的身上看到一絲厭世的情緒。
兩人回到客棧的時候,薛念剛好也從外麵進來,帶來了兩個消息。
“先說孫季明的吧。”
晏溫將披風褪下交到李福安手裏,自己走到麵盆旁邊,撩了水洗手,撩起的水掠過右手的時候,他下意識摸了下拇指,那上麵的扳指被他扔了。
在揚州城的時候,某天聽說有人在某個妓館裏見到了形似沈若憐的人,他當時心裏一緊,屠了揚州城的心都有了。
後來衝進去找到那女子時,見不是沈若憐,他低頭定定看著那女子,當時那一瞬間,他忽然說不出自己的心情。
過了許久,他沉默不語地轉身,一步一步走出那妓館,手底下的扳指被他卸下來捏碎,白玉和著鮮血灑落一地。
淨完手,晏溫接過李福安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走到窗旁,照舊看著錦繡坊的方向。
薛念上前一步,此前太子就讓衛一查過孫季明,這次他帶來的消息是才查到的,隻是——有些不好開口。
晏溫見他半晌不語,手指在窗框上輕點了一下,“怎麽?”
薛念咬了咬牙,沉聲道:“這孫季明,是裴詞安的遠房表侄。”
孫季明的祖父,是裴詞安母親的遠房表哥,隻是隔得有些遠,關係有些繞,是以今日才查出來。
雖說是表侄,但其實關係已經很遠了。
晏溫聞言靜默地站了片刻,淡淡道:“知道了,第二件事呢。”
他回身,坐回到椅子上捏了捏眉心,他現在聽不得“裴詞安”三個字,聽了就頭疼。
薛念看了李福安一眼,從懷中掏出個明黃色的折子,接著道:
“這第二件事——”
他將折子遞過去,“這是陛下命人草擬的廢黜儲君的詔書,陛下說——”
頓了頓,“陛下說,他水平有限,不知這詔書寫得如何,還請太子幫著斟酌一下措辭,若是對內容不滿意的,也可回京到他麵前親自同他說。”
薛念話還沒說完,晏溫冷嗤一聲,接過折子看都沒看一眼直接甩到桌子上。
又來一遍。
這都數不清是這個月第幾次了,他那皇帝老子三不五時就拿廢黜他太子之位一事威脅他回京,每次都是不同的花樣。
但凡他當真廢了他,他還覺得他能耐,偏偏每次都是威脅一通,雷聲大雨點小。
晏溫捏著眉心,“不必理他,你下去吧。”
房間門關上,李福安過來勸道:“殿下,您要不跟陛下回個信——”
“若真廢了,倒遂了孤的心意了,這淮安城孤瞧著就不錯。”
李福安:“……”
他如今真不知道殿下這樣,若要真的到了同嘉寧公主見麵那日,又會鬧出什麽動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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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李福安念叨的沈若憐此刻坐在窗邊,打了個噴嚏。
她揉了揉鼻子,看了眼外麵,還是起身過去將窗子關上了。
秋容進來給她端了一碗紅棗薑茶,“方才還沒進屋就聽見你打噴嚏,快將這碗薑茶喝了。”
沈若憐又搓了搓鼻子,放下手中的繡活,對秋容吐了吐舌頭,“知道啦,秋容姐姐。”
秋容嗔瞪她一眼,“還有,以後記得不要光腳在房間裏跑,要穿好鞋。”
沈若憐點頭如搗蒜,睜著一雙真誠地大眼睛,乖巧得不是一星半點兒。
秋容無奈,知道她沒聽進去。
她瞪她一眼,“就知道同你說了也是白說。”
她看她喝下薑茶,收了碗,道:
“對了,我待會兒要出去買些鹽,家裏沒鹽了,我今日忘買了,你在家好好待著等我回來。”
沈若憐一把撲過去抱住她的胳膊,“那我陪你一起去,我今日才出去了一趟,還沒逛夠呢。”
秋容笑看了她一眼,“你呀,那趕緊換衣裳。”
她怎能不知公主是擔心她,現下天已經開始黑了,且下著雨外麵又沒什麽人,她是怕她一個人出去害怕,想要陪著她。
兩人趁著天黑前出了門,去買了些鹽,沈若憐說想吃陽春麵,秋容想了想,家裏的雞蛋也不多了,便又去買了點兒雞蛋。
回來的路上又買了些瓜子和腰果,沈若憐說晚上窩在被窩裏看話本子的時候吃。
秋容笑她小饞貓,沈若憐從雨傘的傘簾下接了水故意灑在秋容臉上,秋容就撓她癢癢。
兩個人笑笑鬧鬧朝家走去,拐過家門口那邊巷子的時候,忽然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兩人腳步一頓,原本還笑著的神色不由變得凝重。
前麵那條巷子是回家必經之路,她們縮在一旁牆邊等了半晌,沒聽見什麽動靜,秋容將沈若憐護在身後,探出頭去朝巷子裏看過去。
隻見巷子裏有三四個壯漢東倒西歪地躺著,看樣子都受了重傷,在那幾人身旁,站著兩個人,其中一人手裏的匕首還在滴血,顯然是動手之人。
另一人隻是在一旁氣定神閑地站著,淡淡地睥睨了那幾人一眼,撐著傘轉身朝巷子另一邊走去。
在他轉身前,似乎不經意朝沈若憐她們這邊瞥了一眼。
秋容急忙又帶著沈若憐躲回牆角,又過了許久,兩人再度探出頭去看的時候,見那巷子裏已經一個人也沒了。
若非地上還留有被雨水衝刷的紅色血跡,她們險些以為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境。
秋容拉著沈若憐飛奔回家,將院門和房間門都鎖得死死的,兩人驚魂未定地緩了好久,秋容才拿著買來的東西去了廚房,臨走前還囑咐她將門鎖好。
沈若憐坐在椅子上,看著燈盞發愣。
方才回來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又離得有些遠,她沒看清那個撐傘男子的長相,但借著兩旁人家院子裏的燈火,她似乎隱隱看出那男子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直裰。
同今日她在錦繡坊門口看到的,那個二樓上的男人穿的衣裳一模一樣。
沈若憐抿了抿唇,手中絞著帕子,心底莫名地竄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慌亂。
隨即她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前幾日她才聽別人說太子在皇宮裏主持了祭祀大典,那個人定然不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