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平彥將前院的事打聽明白,一字一句學給祁令瞻聽。
祁令瞻正臨窗自弈,黑色手衣間繞著一枚玉色瑩白的棋子,聽罷說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侯府的姑娘豈可任她取予,隻怕韓家那丁點大的院子,還不夠照微養蟋蟀。”
平彥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公子既然不同意這門婚事,上回在韓家為何不明言,諒那韓豐也不敢說什麽。”
“韓豐不足為懼,隻怕我越是反對,照微越要嫁她,我怕的是咱家這位二祖宗。”
白子落盤,黑子隨之,祁令瞻忽然一笑,對平彥道:“不過好在事情有了轉機,這門親事未必能成,你過來,我有事吩咐你。”
平彥附耳上前,聽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交代了一番,摩拳擦掌道:“公子放心,此事萬無一失,絕不會讓二姑娘察覺!”
祁令瞻點頭,“快去快回。”
第二天是除夕,忽有官媒人登訪韓家門,殷勤地向韓母打聽韓豐與永平侯府的婚事。
官媒人有三尺喙,經她一問,韓母忍不住大倒苦水:“必然是嫌我家勢弱貧寒,想悔婚,又怕傳出背信棄義的名聲,隻可憐我家子裕癡兒,被硬生生吊在這棵樹上,上下皆不得!”
官媒人道:“那我今日來著了,你可識得住在延康坊的陳五娘?那是鄭中丞的女兒,寡居了四五年,近來想尋個男子再蘸,有次恰好看見韓郎君沽酒,很是有意,特托我來問問。”
韓母態度猶豫:“子裕已與祁二訂親,這不好吧?”
官媒人笑她迂,“已經二十五歲了,再過這個村,可真就沒好店了。永平侯府有什麽能耐?永平侯已經交了兵,做個寄祿官,侯府世子雖是副相,與祁二畢竟不是親兄妹,他要拿祁二做筏子往上攀,韓郎君若娶祁二,反倒得罪了他。反觀鄭中丞,姚丞相的親門生,娶他家姑娘,那才叫躍過了小龍門,且鄭中丞透了口風給我,明年四月完婚,六月就能給韓郎君在禁軍裏謀個副使的職位,叫他長長久久待在永京享福!”
官媒人一句接一句,四兩撥千斤,給韓母把個中利害分析得頭頭是道。韓母嘴上說這樣不好,端茶的手卻哆嗦了又哆嗦,媒人笑著扶她道:“韓夫人且快思量,最好年節裏就有個決斷,也好趁熱打鐵上門走動,小心別被人搶去了這好姻緣!”
與此同時,韓豐在禁衛營裏換防下值時,遇上一馬車攔路,車夫在他麵前打起氈簾,車裏坐著一位美貌女子。
那婦人衝他殷殷一笑:“奴家姓鄭行五,與祁二娘是手帕交,二娘有話讓我帶給韓郎,請韓郎上車一敘。”
韓豐被她笑得麵上一熱,抱拳道:“找間茶樓坐下說吧,不敢唐突娘子香車。”
鄭五娘道:“眼下哪還有茶樓開張,就幾句話的事,別杵著挨凍了。”
韓豐仍猶豫,鄭五娘朝車夫使了個眼色,車夫上前推搡,將韓豐攛掇進了馬車裏。
車裏擺著炭爐,燃的是陳鬆木,暖香嫋嫋,沁人心脾。鄭五娘持花扇,半遮麵,笑吟吟地打量韓豐,將韓豐看得麵如滾炭,拘謹不敢亂動。
鄭五娘笑他:“竟真是個老實本分的人,祁二那樣潑辣的性子,到底看上你什麽了?”
此事韓豐自己也沒想明白,鄭五娘為他解惑道:“我來告訴你,二娘當時正與她兄長鬧別扭,凡是都要和世子擰著,隨口與你定親,也是為了氣世子,是以世子總瞧你不順眼。如今二娘這口氣消了,他們兄妹重歸於好,祁二也後悔這門親事。”
韓豐麵上一冷:“你胡說!”
“我胡說什麽?我這是心疼你。二娘吊著你不上不下,你的年歲不值錢,奴家的青春卻可惜。”柔荑如雪,蜜聲似歎,女兒香幽幽刮過鼻尖,韓豐欲駁斥她,喉間卻繃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鄭五娘將腰上香包解下贈與他,韓豐不肯收,鄭五娘嗔怪,拾起花扇打了他一下,頃刻間紅了一雙秋水目,盈盈欲淚。
“你一個堂堂武官,怕我一個小娘子不成?我一不吃人,二不會借此栽贓汙蔑,我隻是想教你知道我的心意,若哪天二娘肯放了你,你得先來尋我。”
韓豐無奈:“無緣無故,這又從何說起……”
鄭五娘嗔目橫他:“你不收,我回去就找根繩子吊死。”
“哎,別……”
最後還是收了。
韓豐揣著香囊往家走,仿佛揣了塊炭,燙得他心裏發慌。他一會兒想到祁二娘,一會兒想到鄭五娘,又不住地琢磨鄭五娘的話,心中亂作一團。
傍晚又飄起雪,街上冷得人骨頭發緊,但仍有孩子湊在一起放爆竹,好些豐裕人家迫不及待放起了煙花。
永平侯府好幾年沒有這般熱鬧了,容鬱青作客,照微歸家,祁令瞻難得沒有公務纏身。
永京的年俗是煮湯圓,容汀蘭親自下廚,照微與容鬱青從旁打下手,搶著往湯圓上做標記,險些將麵盆撞倒,被容汀蘭拎一個踹一個,一起趕出了廚房。
兩人互相責怪,鬧聲傳到隔壁院子,祁令瞻正倚在廊下觀摩一幅碑帖拓片,聞聲抬頭,往鄰院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心中有些納罕,容鬱青與照微隔了輩分,鬧起來沒大沒小,他這個平輩的兄長,反倒處處像個嚴厲的長輩。
其實小時候,他也待照微好過。
祁令瞻合上碑帖,抬手去接檻外的雪花,白絮般的絨雪在他掌心漸融為無色,透過薄薄的手衣,他感受到一絲沁涼。
照微生於西州,長在青城,七歲來永京時,性子已經難以教化。她絕不肯像窈寧那樣乖巧,既不抄女誡,也不學女工,整日拎著把彈弓在樹下打知了,撞見祁令瞻清晨練武,鬧著也要學。
武師傅斷不肯教她,她便一口一個“好哥哥”求到了祁令瞻麵前。這是她第一次改口,又保證說再不會做鬼臉氣老夫人,祁令瞻便允了她,讓她每天早起一個時辰來院裏尋他。
照微的弓馬都是他教的,她不願聽女戒,祁令瞻就教她讀四書五經。
她時有狂悖之言,祁令瞻為她講解《尚書》中《周書》篇時,曾講到周武王以“無故廢天地百神宗廟之祀”的理由討伐商紂王的故事。
照微一邊拿戒尺逗野貓一邊分神聽,聽到此處突然說道:“紂王不信鬼神,不濫殺人牲祭天地,這是大徹大悟的智慧。今人既然明白濫殺貧弱是不對的,為何仍稱紂王是千古第一昏君,莫非因是孔孟所封,故不敢貳言?”
祁令瞻讓她噤聲,莫要給夫子聽見。
他將照微手中的戒尺抽出,裝模作樣在她掌心打了一下,正色糾正她道:
“人君禦民,不能以清高獨醒自矜,否則孤掌難鳴,政令不行。上古三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紂王不祭祀,會令百姓感到惶恐,惶恐則離心,離心則生亂,生亂則百姓流亡,所害之人遠超祭祀宗廟的人牲。”
“哦……”那時照微年紀小,講到治國之道時便難以理解。
祁令瞻伸手將她袖上沾染的貓毛摘下,忽然輕笑,“不明白也無妨,紂王的苦處隻有身處同境的人才能體會,願你這輩子都莫蹈此境,能痛快地活著,不必為大勢而違心。”
照微確非違心之人,所以她才敢不顧滿朝禦史萬馬齊喑,當著姚鶴守的麵,彈劾他陷守將以植黨、割北地以謀身。
而他們兄妹的關係,也是自那以後漸生嫌隙。
夜色四合,簷下廊中皆掛起紅紗燈,暖光盈盈,竟照得比白天還亮。
一身車夫裝扮的平彥喜滋滋跑過來,告訴祁令瞻事辦成了,“那韓豐果然是個軟耳朵,也怪鄭五娘有本事,我見他揣著五娘給的荷包,比給他娘買的豬頭肉還揣得緊,嘿嘿,公子也是料事如神,如何就知道他一定上當?”
祁令瞻憊懶地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說道:“諸般算計,不過‘正中下懷’四個字。韓夫人淺薄急利,以給她兒子謀取京職相誘,她便能動心;韓豐隻見過照微一麵就點頭娶她,必是憐香惜玉的多情人,五娘肯幫這個忙,他走不脫。”
平彥聞言了悟,口中發出“高啊,妙啊”的讚歎,祁令瞻抬手讓他閉嘴,轉頭見照微沿著廡廊走過來。
她穿了一身喜慶的正紅色褙子,沿衽用金線滾了一圈雪白的貂絨。頭上綰雙丫髻,因為頭發又密又厚,像壓著兩座烏螺山,綴滿珍珠和大紅絹花,愈襯得那鵝蛋臉白如銀盤,生機顧盼。
這是十二三歲的女娘常作的裝扮,想必是母親下意識覺得她還小,所以今年又給她做了這樣一身衣服。
見她手裏還提著個食盒,祁令瞻心中默默道,像個送福童子。
照微招呼平彥搬來小案,將食盒放在案上打開,裏麵用砂鍋盛著五六個湯圓。她拿湯匙將湯圓撈進碗裏,又澆了些乳白色的原湯,這才將碗捧給祁令瞻。
祁令瞻接過咬了一口,醇香的芝麻餡撐破糯米皮湧出來,是他難得喜歡的吃食。
“怎麽樣,香不香?”照微殷殷望著他,“離年夜飯還有兩三個時辰,娘說讓我先送一碗來給你填肚子,特意叮囑要用砂鍋盛,冷得慢。”
祁令瞻慢悠悠吹著匙裏的湯圓,問道:“母親是心疼我,你又是圖什麽?沒將我的湯圓換成苦丁餡,卻費力跑這一趟,有什麽事要求我?”
“自家兄妹,說什麽求不求的。”
照微也不藏著掖著,見他將這五六個湯圓都吃完,理直氣壯道:“聽說四品以上朝官都會收到相輝樓的請帖,我知道兄長對瓦肆百技沒興趣,能不能給我弄兩張來,我帶舅舅去長長見識。”
祁令瞻放下碗,望著她道:“舅舅走南闖北,不缺這點見識,你是聽說了今年鬥蛩班子要入京,想混進去湊熱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