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楊敘時又被召去坤明宮, 見了這對兩人湊不出一雙手的兄妹,一邊鋪針配藥,一邊在心裏默默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果然, 兄友妹恭隻維持了半個時辰,便又故態複萌吵了起來。
照微不服氣祁令瞻的說教,昂著頭道:“我不止鋌而走險, 我還心狠手辣,既不念君臣之恩,也不思朋友之義, 便又如何?總好過叫他們逼死我,回頭再一根繩子勒死太子。”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肩頭的紗布上,沉聲道:“你看看你自己現在, 到底是別人想逼死你, 還是你自己要尋死?”
“這叫忍小痛成大事, ”照微竟還有些得意,揚眉道,“這可是本宮舍身護駕的象征,誰若是為難本宮, 便是黨附逆賊, 與亂同道。”
祁令瞻道:“怎麽,你敢殺不敢認,為了區區人言,反不惜搭上自家性命?你就不怕得一失手刺偏了, 如今國喪祭的是你?”
照微不以為然,“天下哪有十全穩當的好事, 反正我如今活得好好的。”
“祁照微!”祁令瞻被她氣得無語了半晌,“與其一而再再而三被你氣死, 你不如現在就一刀捅死我,也好叫我清淨些。”
照微嘴邊揚起笑,“哪能啊哥哥,下回還指望你再給我解圍呢。”
簡直是雞同鴨講,越說越給臉。
祁令瞻氣得起身在桌案上翻找戒尺,戒尺沒找到,轉眼瞧見掛在筆架上用來寫匾額的大椽筆,摘下來,沉著臉朝照微走過去。
“手伸出來。”
照微有恃無恐,將受了肩傷那隻手遞給他,朗聲道:“剛好我疼得很,反正也沒人心疼我,你打死我好了。”
“換一隻手。”
照微將完好無傷的右手背到身後,“這隻手留著寫字。”
祁令瞻冷笑,“不是說不想活了麽,寫什麽字,遺書嗎?你把手給我伸出來,有什麽字我替你寫。”
他鐵了心要收拾她,照微起身往一旁躲,險些將楊敘時手裏的藥碗撞翻。
楊敘時覺得自己有時也該喝點護心肺的藥。
他小心把藥碗擱下,又被照微一把扯住,指著祁令瞻同他告狀道:“此豎子今日又是騎馬又是擲劍,現在還要打本宮,楊太醫,他將你的話都當放屁了,你快給他下些狠藥。”
祁令瞻覺得,今日若是不能教訓她一番,他必會被氣死在坤明宮裏。
楊敘時按住二人,緩聲說道:“兩位祖宗,都安靜些吧,都得喝藥,也都得紮針。”
他奪過祁令瞻手裏的大椽筆丟到一旁,先嘮叨祁令瞻:“你這手冬天本就要仔細保養,小心凍傷,少持筆寫字,更拿不得重物。你倒好,竟敢一口氣騎三天的馬,就不怕馬跑著跑著把你兩隻手拽飛了?”
祁令瞻有些頭疼地按了按眉心,解釋道:“不妨事,我戴了鐵手藜。”
此物是祁令瞻托一善工精器軍甲的朋友特製的,遠看像一副鐵手衣,從小臂覆蓋到指尖,能將手腕間的傷口護住,手指關節處做得尤為靈活,緊要關頭也能暫當自己的手用。
楊敘時聞言皺眉,“催命的東西,你還拿它當寶貝。這玩意兒要靠你手上的筋骨撐著,無異於飲鴆止渴,佩戴時覺不出什麽,一旦摘下,你的手會比複發時更疼。別以為你裝相我就看不出貓膩,不信你端藥碗試試,你要是能端穩了不灑出來半碗,算我楊敘時是個還沒出師的庸醫。”
被當著照微的麵如此揭短,祁令瞻臉上掛不住,給楊敘時遞了個眼色。
楊敘時冷笑:“你眉毛抽什麽,手筋搭著眼睛了?喝藥。”
祁令瞻:“太燙了,先擱這兒,我過會兒喝。”
隻是逃開了喝藥,卻逃不開摘手衣。一雙青筋分明的手,十指蒼白細長,骨節嶙峋,無力地仰在黑木桌麵上,指端正不可自抑地微顫,摸上去冷冰冰的,仿佛剛從冰雪裏鑿出的玉石。
“半死不活的。”楊敘時歎氣,“這幾日千萬別再違禁,否則你直接把兩隻手砍下來,倒是更利落一些。”
祁令瞻乖乖點頭,“知道了。”
兩隻手上各紮了二十多針,楊敘時掐著時辰出去寫藥方,祁令瞻則像龕上坐佛似的,雙手仰搭兩側,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忽聽照微的聲音在耳邊道:“來,把藥喝了。”
祁令瞻睜眼,見她正端著藥碗,深朱色的蔻丹貼在瓷白玉碗沿上,右手捏著湯勺在藥湯裏輕輕攪動。
湯氣上浮,在她明豔的雙眉間凝成乳白色的縹緲雲霧。
“發什麽愣?我說喝藥。”
祁令瞻移開視線,心想大概是施針之故,十指連心,令他恍然感到一陣心悸。
他說:“先擱下吧,等會兒放涼了再喝。”
照微說:“已經不熱了,嫌燙我給你吹吹。”
說著舀起一勺,輕輕呼氣吹涼後,遞到了祁令瞻嘴邊。
好聲勸他道:“生氣也得先喝藥,我又不是故意氣你,你是我兄長,氣壞了你,以後誰千裏奔襲來救我?來,我給你侍藥,就當是給你賠禮道歉了,行不行?”
她字字如吐珠,落在祁令瞻耳中,卻是陣陣嗡然作響。
適才那心悸的感覺又重新浮現,在他心中攪作一團混亂的思緒,他想不明白,又隱約害怕去細想。
他想看照微的臉,卻隻是匆匆一瞥後又將目光移開。
照微隻當他仍矜著氣,頗為犯難,心說難道這回真把人惹毛了,怎麽竟哄不好了?
一咬牙,隻好先低頭認錯:“好哥哥,我知道錯了,你辛苦我也辛苦,你就放我這一回吧。”
祁令瞻聞言,突然抬目盯著照微,沉沉如水的眼睛像望不盡的淵井,映著她,也隱隱遊起許多陌生的思緒。
他的目光怪異,仿佛新奇地打量一個陌生人。
照微在他的目光裏微怔,兩人無言對視了一會兒,祁令瞻忽而一笑,目光落在她手中藥碗上。
“照微,”他平靜的聲音裏似有歎息,“喝完藥,你就離我遠一些吧。”
是夜,星明月黯,宮道上寂靜無人,一個身穿鬥篷的女子,手裏提著一盞昏暗的宮燈,快步朝紫宸殿走去。
祁令瞻正在紫宸殿裏當值。
楊敘時叮囑他少用腕力,但他顯然沒聽進去,如今正握筆臨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帖,手邊還摞著幾頁剛抄完的太上老君《靜心經》,不知心裏有什麽煩心事,竟將儒釋道都求了一遍。
心緒正稍稍平靜時,卻見多寶塔碑中有一句“慧鏡無垢,慈燈照微”。
手中筆頓住,欲繞過又覺多此一舉,遂凝心精氣抄完,擱筆後回頭一看,見唯有那兩句著墨濃烈,無知覺間,似有透紙之意。
心中不由歎息,愈覺挫敗與不安。
殿值進來通報道:“稟大人,殿外有一女官求見,自稱是平宣閣裏雲岫娘子,說與大人是舊相識。”
聞言,思緒驟然被打斷,祁令瞻起身對殿值道:“請她進來吧。”
提燈的女子走進殿中,摘了兜帽,露出一張美麗而疲憊的麵容。
祁令瞻負手看著她,並無驚訝:“貴妃娘娘。”
他未行禮,姚清韻反向他斂裾屈膝,喊他道:“師兄。”
祁令瞻不應,神情冷淡,姚清韻見此苦笑道:“出了這麽多事,師兄尚願見我,也算是待我不薄,從前的事,我不怪你了。”
祁令瞻知道她說的是哪個從前,聞言雖感唏噓,卻毫無動容。
那時他遇刺後不久,雙手近廢,為了令姚丞相相信侯府已認定刺殺之事乃仁帝所為,打消他的忌憚心,祁令瞻能下床走動後便親自攜禮登姚府拜謝,並拜其為師長,隨他讀書入仕。
在對晚輩的教導上,姚鶴守算得上風雅開明。
姚府中臨湖有一書閣名平宣閣,他的學生、晚輩,乃至家中兩位姑娘,皆同在閣中讀書。閑時眾人成立了詩社,各取別號,姚清韻為自己取號為“雲岫娘子”,隻因祁令瞻曾在閣中留過兩句詩:“蜉蝣如寄惟朝暮,也盼明月出雲岫。”
“我貴為相府嫡女,大周貴妃,在他人眼裏也算享盡了富貴,可冷暖自知,在我看來,自己與朝生暮死、無可奈何的蜉蝣並無不同。”
姚清韻朝他走近幾步,目光落在桌案上,瞥見了他方才臨摹的多寶塔碑帖。
有兩句墨濃意深,格外顯眼。
姚清韻眼睛被刺了一下,心頭也跟著微微抽疼。
她問祁令瞻:“你當年到底為什麽不願意娶我?父親那樣倚重你,隻要你肯提親,他就不會將我送進宮,我便不必爭、不必恨,也不必與你走到如今的局麵。”
祁令瞻無意與她敘舊,淡聲道:“臨華宮已被幽禁,娘娘此行不易,有話直說吧。”
“那我直說,”姚清韻道,“我想求你放過我的家人。”
祁令瞻輕笑,倏爾又麵色無瀾,“我從未為難他們,談何放過。”
“祁大人,你也有妹妹……”
“那娘娘還記得,她是怎麽死的嗎?”
“我記得,是我逼死的,她的命我來償。”
姚貴妃潸然落淚,“但是我父親和我妹妹是無辜的,還望你能念幾分師生之誼、姻親之誼,放過他們。”
祁令瞻知道,姚鶴守為官和為父是兩副麵孔,但姚清韻已是一國貴妃,是姚鶴守在後宮的臂膀,姚鶴守做下的諸多事,若說她全然不知,祁令瞻是不信的。
雖然不信,他並不打算糾結姚貴妃究竟是否知情。
祁令瞻道:“若是娘娘的誠意隻有眼淚,今夜實不必白跑這一趟。”
姚清韻問:“祁大人還想要什麽?”
“娘娘既已不惜命,不妨將肅王一並帶上,指認他勾結後宮,刺殺陛下,我相信娘娘手裏一定有罪證。”
“大人是想為太子謀皇位?”
“不然我何必忙這一趟。”
姚清韻不語,她的目光重又落在桌案上,燈火盈盈,照見白紙黑字,赫然醒目。
慧鏡無垢,慈燈照微。
對自己心儀過的男子,女人總會有一種敏銳的直覺,能於蛛絲馬跡中窺見不尋常的情愫。
靈犀一透,姚清韻似乎明白了什麽,她先是冷笑,繼而苦笑。
她說:“不,你不是為太子謀,你是為明熹皇後謀。”
祁令瞻蹙眉,沿著她的目光看向那頁碑帖,心中無來由地一緊。他下意識想要辯解,話一出口,便知自己輸了。
他說:“一切與她無關。”
她是誰?如此曖昧,又如此直白回護。
姚清韻說不上心中是什麽滋味,且恨且妒,冰火交織。她想罵祁令瞻罔顧人倫,想斥他狼子野心,可話到嘴邊,發現一切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這樣無情克己的人,竟敢起這種心思,其情意之深厚,豈是旁人言語可傷?
祁令瞻站在窗邊,寒風吹著他後脊生涼。
他負手掩在袖中,對姚清韻說:“我為了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貴妃為了什麽。搭上肅王,換姚府不受牽連,這筆交易,娘娘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但願祁大人也想明白了。”姚貴妃語含微嘲,“隻要大人能遵守承諾,不牽連姚氏,大人的心思,我不會點破。”
祁令瞻沒有接這句話,隻說道:“除此事之外,我不保姚家長久。”
姚貴妃道:“夠了。人各有命。”
她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紫宸殿裏寂靜如初,唯有玉燈煌煌,映於紙上,倏忽照亮墨濃如淵。
恰如……慈燈照微。
祁令瞻無力地闔目而坐,連日的驚惶、躁鬱都尋到了源頭,那個隱約的、他不敢麵對的真相,正在他心中緩緩浮現,漸漸清晰。
……照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