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臨華宮中亂作一團。
禁衛被就近調去紫宸殿救火, 趕來不及,竟叫那和尚逃了,他對皇宮十分熟悉, 如魚龍入海,眨眼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宮苑裏。
殿前司指揮使馮士聞聞訊趕到時,隻見宮人們七零八落地伏地哀哭, 明熹皇後祁照微攬著長寧帝的屍體,不顧自己肩上的傷,悲憤欲絕地俯身痛哭。
“太醫何在!禁軍何在!”
眼淚在她長睫間凝成冰, 淒森哀豔,令人見之一震。她顫顫揚起滿是鮮血的手,朝馮士聞嘶喊:“戒嚴臨華宮!將宮外進來的賊人都抓住, 還有紫宸殿縱火者!快去!”
馮士聞領命即走, 楊敘時等太醫趕來時, 長寧帝的臉上已覆了一層霜,渾身不剩一絲熱氣。
幾個太醫將長寧帝的屍體抬開,楊敘時上前為照微包紮傷口,見她肩膀處血流不止, 皮肉翻白, 隱約見骨,深深看了她一眼,說:“傷得很險,若處理不當, 輕則廢一條胳膊,重則危及性命。還請娘娘節哀, 暫移室內處理傷口。”
照微扶著他起身,渾身冷得麻木, 唯有肩膀處火燒似的疼。
楊敘時要帶她回坤明宮,照微卻朝偏殿一指,說:“本宮就在這兒守著,看誰敢……”
剩下的話咽在喊疼的聲音裏。
偏殿的火盆已是將熄未熄,冷風夾霰帶雪,一陣陣從門外灌進來。
照微靠在臨窗的紫檀榻上,側耳聽外麵的動靜,她的臉色與唇色俱白,唯有一雙烏亮的點漆眸,鋒利如切玉之刀,令人凜然毛發生寒。
她轉頭問楊敘時:“消息送出去了嗎?”
“我剛得了消息即已派人往荊湖路去,雪天路不好走,最慢十天送到,大軍半個月能趕來。”
“若能再快些就好了。”
“天公喜怒,非人力可及。”
楊敘時歎氣。他隻是一個大夫,不知如何得了皇後娘娘青眼,如今什麽髒活累活砍頭沒命的活都讓他幹。
照微抬起胳膊讓他處理傷口,兀自喃喃道:“殿前司指揮使馮士聞,此人是根牆頭草,眼下本宮還能使喚得動他,過上十天半個月,他朝哪邊倒就不好說了。”
朝廷禁軍八十萬,五十萬分駐地方,三十萬拱衛京師,殿前司雖隻有不到五萬人,卻因鎮守宮廷而顯得極為重要。
為了保證自己的清白,照微沒有提前出手拉攏他,但是肅王沒有顧忌,若是狗急跳牆,必會朝殿前司下手。
正思慮間,馮士聞來稟報外麵的情況。
“啟稟娘娘,臨華宮裏搜出待產孕婦八人,紫宸殿附近搜出疑似縱火者十數人,尚未找到那和尚刺客的下落。”
照微故作驚訝:“待產孕婦?”
“正是,這些孕婦都是今日臨產,據姚貴妃身邊女官交代,說是為了……為了保證貴妃娘娘得子。”
照微問:“那她得了嗎?”
馮士聞說道:“生了位公主,尚未來得及調換。”
照微點頭,“知道了,你多派些人去東宮,務必保證太子安危。”
馮士聞領命退下,照微冷笑道:“生了女兒,算她走運,且留她多活幾天。”
楊敘時給她處理傷口,連撒麻藥帶縫針,共用了一個多時辰。照微臥在榻間休息了片刻,待麻藥勁兒稍緩,便要起身去福寧宮。
她對楊敘時說道:“臨華宮讓張知守著,各位大臣也該到了,本宮要去前頭看看,你且回太醫署吧。”
楊敘時道:“娘娘傷勢尚不穩定,臣隨娘娘一同前去。”
照微點頭,“也好。”
與此同時,距離永京一千裏的荊湖路平安州,一支十萬人的騎兵正在迎風渡河。
冰河千裏,白茫茫一片,鐵馬輕騎如黑浪,前後相繼,湧到冰凍三尺的河麵上。
馬蹄在河麵上四處打滑,荊湖駐軍校尉杜思逐愁眉深鎖,一張俊臉凍成了豬肝色。他下令讓眾人從身上扯布裹住馬蹄,烏龜似的慢吞吞往前挪。
騎兵中擁著一架桐漆馬車,杜思逐馭馬掉頭走過去,叩了叩車壁。車中人伸手撥開氈簾,裏麵擁氅而坐的,正是知荊湖宣撫使祁令瞻。
杜思逐嗬氣說道:“咱們沒有朝廷調令,就這麽光明正大往永京方向跑,萬一沿路駐軍不給補給,還要將咱們作叛軍處置怎麽辦?”
祁令瞻麵前的小案上擺著黑白幾顆棋子,沒有棋盤,棋子在坑坑窪窪的桌案上隨馬車輕晃。
“咱們不是去永京,是來巡河的,”祁令瞻將一枚白子往前推,淡淡說道,“不過,倘恰好遇上朝廷有召,咱們也隻是恰好趕去勤王而已。”
正經人誰大冬天巡河?
杜思逐一頭霧水,心道:他真是和這些做事遮遮掩掩的弄權文官聊不到一起,若非這位宣撫使幫他們父子解決了大麻煩,他吃飽了撐的才陪他出門溜兵遭罪。
過了河是永京西,距離永京隻有四百餘裏,且開闊寬敞,騎兵晝夜奔襲,兩三天就能趕到永京。
渡河渡了兩天一夜,十萬騎兵剛在河對岸安置下,準備埋鍋造飯,祁令瞻派出去的探路兵就碰上了楊敘時派來傳信的醫隨。
此醫隨是楊敘時的族弟,楊敘時給祁令瞻醫手時,他常在一旁打下手,祁令瞻認得他。
醫隨翻身下馬,“撲通”一聲摔倒在祁令瞻麵前,尚未爬起身已急聲說道:“陛下遇刺身亡!請大人速率兵往永京救駕!”
眾人聞言大驚,杜思逐失色驚呼:“你說陛下死了?!”
醫隨趕時間來報信,說不上更詳細的內情,隻說是奉旨而來。
杜思逐不信:“若陛下真死了,你說奉旨,奉的又是何方神聖的旨意,黃金絹帛在何處?什麽?皇後口諭?笑死個人,小爺我還天王親兵呢!”
沉默不語的祁令瞻卻突然說道:“皇後懿旨也是君令,你要旨意,太子登基後再補給你。”
他在杜思逐驚訝的目光裏推案而起,抬手將桌上的棋子拂落在地,沉聲吩咐道:“全軍快速休整,兩個時辰後往永京方向出發,取我的鐵手藜,我要棄車騎馬。”
騎兵飛馳往永京,一路迅捷如飛,隻用了三天時間就兵臨永京城下,此時距離長寧帝遇刺隻過去了十天,肅王昨天才收服了殿前司,馮士聞歪向肅王黨的屁股還沒坐熱,一覺醒來,聽說祁世子已帶兵圍了永京城。
照微正在給太子登基擬詔書,聞言霍然起身,又驚又喜,“兄長回來了?哪來的神兵天降!”
說著將筆一擲,攬裙便往外跑,錦春捧著氅衣追出坤明宮,眼見被甩得越來越遠,急得忙喊內侍追去保護她。
“娘娘!你的傷!”
照微充耳不聞,滿腔意氣與歡喜,在被姚氏與肅王等人壓抑了許多天後,恨不能衝懷而出。祁令瞻這時候趕回來,莫說她嚇一跳,肅王等人必也措手不及。她一路跑到了宣佑門,被殿前司指揮馮士聞攔住。
宣佑門以內,內侍省與二十四司如今都是照微的人,宣佑門以外的宮廷則是馮士聞的管轄領域。諸事未定,天子尚未登基,暫時沒辦法撤換他,馮士聞被肅王所許的升任禁軍之首和以公主嫁之的條件所打動,也因此越發張狂。
照微忍了他幾天,如今不想忍了,拔出侍衛的佩劍與他相對,劍身青光凜然生寒。
“你想死於本宮之手,吾兄之手,還是放本宮過去?”
馮士聞心裏倒黴得罵祖宗,但他明白,此時再反水已經晚了,倒不如跟著肅王幹到底,再抗幾天,支持肅王登基的潯陽駐軍說不定就趕來了。
於是馮士聞說:“啟稟皇後娘娘,刺殺皇上的凶手尚未抓到,戒嚴是臣的職責,臣——”
一言未畢,冷劍自身後擲來,貫喉而過。
騎兵衝入徇安道,祁令瞻立於馬上,勒韁高聲道:“馮士聞交通藩王,軟禁皇後太子,罪為謀反,當誅九族!念爾等不明形勢,可赦無罪,若仍效尤,立斬無赦!”
鐵騎壓城之下,殿前司禁軍如風吹草偃,紛紛釋刃低伏。
“兄長!”
照微丟掉手中劍,顧不得擦一擦身上的血,朝祁令瞻跑過去,待見了他身後將領個個陌生,想起他們是來勤王的,方頓住腳步,轉喜為悲,扶著馬首痛哭起來。
“陛下崩了,賊人欺我們孤兒寡母太甚!兄長要為我們做主,為陛下報仇!”
祁令瞻:“……”
他翻身下馬,摘了兜鍪,解了甲胄,將綁在手上助他用力的鐵手藜也摘下,跪地向照微行禮:“臣救駕來遲,請娘娘恕罪!”
跟在他身後的一應騎兵也紛紛卸甲行禮,照微抬手去扶他,聽他低聲切齒道:“祁照微,你可真是長臉了。”
聞言,照微哭得更甚,抹淚高聲道:“爾等皆是公忠體國的好將士,陛下在天有靈,當感欣慰!”
如此這般在場麵上做作了一番,祁令瞻讓杜思逐暫時接手殿前司,他護送照微回坤明宮,商議後續的事情。
杜思逐懷裏抱著兜鍪,心裏卻滿是疑惑,他方才大膽抬頭瞥了皇後娘娘一眼,為何覺得她如此熟悉?祁宣撫使瞧著與她關係很是親密,竟能往後宮走動,他們又是什麽關係?
土鱉入水,不識南北。杜思逐抓過一個殿前司首領,問他:“方才那是皇後?”
首領顫巍巍點頭,“正是皇後娘娘。”
“她叫什麽名字?”
首領不敢說,被杜思逐踹得嗷嗷叫,忙捂著肚子投降:“皇後是永平侯府家的二娘子,祁大人是皇後的兄長,皇後娘娘名諱小人不敢——嗷嗷嗷我說我說……”
他抖抖擻擻靠過去,小聲說道:“小人也是偶然聽肅王提過,說皇後娘娘尊名叫照微。”
杜思逐心頭驀然一亮。
照微!竟真的是徐照微!
多年未見,她怎麽突然成皇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