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梳梳到頭, 無病無愁,多福多壽。
再梳梳到尾,比翼雙飛, 永結同佩。
照微的頭發烏黑濃密,纏在鴉色的手衣上,又隨著象牙梳緩慢滑落。銅鏡中映出芙蓉如麵柳如眉, 是人間難見、鏡中難留的好顏色。
如此好顏色,出閣日卻不能如尋常女子那般,有親人相送, 有眷侶相迎,有恩愛不疑的祝福,有懵懂溫柔的心動。她隻能獨身前往福寧殿, 等待她的是心死如灰、貌合神離的長寧帝。
祁令瞻心中歎息, 她這一生的情愛, 尚未開始,即已結束了。
象牙梳從頭至尾梳了十遍,短短片刻,卻像過了許多年, 適才那般故作輕鬆的玩笑話再也說不出口, 照微靜靜望向鏡中祁令瞻低垂的雙眼。
仰如鳳含曜珠,闔如月弦出雲。這樣美的一雙眼,如今卻透著紅,還有許多遊絲般抓不住也猜不透的隱約情緒。
她啟唇問他:“兄長是思念姐姐, 還是舍不得我嫁人?”
祁令瞻回答說:“我不在白天為逝者落淚。”
“那便是舍不得我,”她微微笑了, “從前那些與我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原來都是色厲內荏。”
這次祁令瞻沒有反駁她, 任她得意了一會兒,方說道:“照微,這是你此生唯一一次嫁人。尋常人家,哪怕是王侯將相,若夫妻不睦也有和離的可能,但你沒有。今日之後,你將永遠與長寧陛下綁在一起,或許他永遠不會愛你、憐你,但你終將與他生同衾死同陵……照微,你擺脫不掉。”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輕顫著溢出口,沉沉落在地上。
照微反倒有些不以為意,“這些事早在答應入宮時我就清楚,我無須誰愛我憐我,陛下能一輩子惦念著姐姐,我就不算徒勞為李家人賣命。”
祁令瞻說:“這是永平侯府欠你的恩。”
“那兄長娶姚家的女兒,又是誰欠誰的恩?”
她抬手正了正貼在額心的點翠花鈿,長睫扇動,忽然含笑轉頭對祁令瞻道:“你我都是燕儔鴛侶難成雙的命,這樣也好,誰也不必眼紅誰,大家一起孤獨終老。”
“別瞎說。”祁令瞻輕聲訓她,“宮中不比在家,說話前要三思。”
然而心中生出一絲隱秘的熨帖,感覺卻是騙不過去的。祁令瞻往鏡中瞥過去,見自己神態無恙,方移開視線,將象牙梳擱回妝台上。
“讓女官進來吧,別耽擱了吉時。”
他告辭離開,先行前往福寧殿候禮。
從暖香藹藹的宮室走進涼風中,因相見而得到的片刻撫慰很快又被風吹冷,漸行遠離坤明宮,心中又變得悵然若失。而此時天光尚未亮徹,唯宮牆一線泛起冷白,照見鴛鴦瓦冷霜華重。
忽而清風吹起寬袖,他低頭在袖上拾到一根及腰長的青絲,想是剛才為照微梳發時落下的,欲鬆手放入風中,幾番不忍,最終慢慢繞在指間,藏進袖裏。
麻木的心緒也隨之緩緩纏繞,他下意識不去細思自己這樣做的道理,將某種隱秘而不安的念頭按下,快步往福寧殿而去。
祁令瞻離開後,坤明宮的朵殿裏走出來兩個人,是本該在延和殿裏等候婚典的長寧帝和內侍省押班張知。
因連月宿醉和傷神,長寧帝顯得神情憔悴,腳步虛浮。他望著祁令瞻離開的方向,憊懶地扯了一下嘴角:“朕記得照微幼時,他們兄妹的感情並不好,一個總是鬼著臉闖禍,一個總是板著臉訓人,朕每回去永平侯府,常見照微手心是紅的,她挨了打,卻從來不長記性,纏著朕和窈寧說子望的壞話……一眨眼,竟然已有十年了,連他們兄妹的關係如今也變得這麽親近了。”
張知不願見他多愁,說道:“兄弟姊妹間皆是如此,幼時吵鬧越凶,長大了反而更親近。”
“不是,你不了解子望,也不了解照微,這兩人都不是會退讓的人。”
長寧帝在心裏算日子,說道:“大概自窈寧離世,再未聽說他們兄妹不和,想來是因有所失,而能惜所得。隻是他們兄妹尚能互相寬解,朕孤零零的,又該與誰尋慰?”
張知說:“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人皆是陛下子民,也皆可做陛下的知心人。”
長寧帝懶得與他計較此話的敷衍之處,轉身道:“回去吧,她用不著朕寬慰,倒是朕多此一舉了。”
辰時將近,照微在尚宮和尚儀的引導下,乘肩輦前往福寧宮,在福寧宮門前落地,手持團扇,一步一步登上玉墀。
身著袞服冠冕的長寧帝出殿相迎,照微行拜禮,兩人並行而上,恰逢朝陽如輝,灑金東方,銀月如盤,尚懸西天,此日月並懸的景象令殿前跪伏的眾臣心思各異,而照微目不下視,從容登臨受冊台。
她目光在近臣中掃過,先是看到了跪於最前方的肅親王,繼而是丞相姚鶴守,以及她的兄長,參知政事祁令瞻。
自此高台望去,紅紫藍綠,滿地烏紗。
俯觀此景象,沒有人會不動心,照微感受著血液裏湧動的震顫,如風推雲浪,正衝擊著她竭力冷靜的內心,她感到自己的手心正微微出汗,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迫近、如此直切地感受到自己對權力的渴望。
長寧帝以為她在緊張,低聲安慰她道:“別怕,朕在這兒。”
照微笑而不言。
因今日冊封皇後與祭宗廟的儀式規格相同,所以每個流程都冗長而繁瑣。先是皇後受冊儀,內廷宣讀詔書、頒領鳳印玉璽,皇後受印後上表陳謝;然後帝後同食同飲,同往景靈宮謁宗廟,以表同榮辱、共進退之意;最後駕幸大朝會所在的福寧殿,接受百官拜賀、重臣上表。
肅王是長寧帝唯一的弟弟,代表同輩宗親入殿陳賀。他偷覷照微時,照微也在觀察他,見他毫無敬畏與怯意,反倒目中含笑,隱約有挑釁的意味。
就連賀詞也顯得輕佻不得體:“恭祝皇後殿下永享芳年,青春長在,華容不弛,恩寵不衰。”
照微笑盈盈接過賀表,回敬道:“同祝肅王永葆青春,至死猶如年少。”
一直在福寧殿坐到酉時末,才受完朝中重臣的朝賀。長寧帝早已累得意興闌珊,照微卻頗有興致,在心中默默將這些人的長相與官職記下。
至此,皇後冊立儀典才算完成。
女官簇擁著照微回到坤明宮,宮室內被裝扮一新,各處垂掛大紅鎏金綾羅,喜台上燃著一對手腕粗細的龍鳳喜燭。
照微沐浴更衣後,目光落在那對喜燭上,蹙眉許久,將錦春喊來:“去將喜燭撤掉,換成一對白色奠燭。”
錦春麵露為難,“娘娘,大喜的日子,這不合規矩。”
“今日有何可喜,又不合誰的規矩,如今內宮之中,還有比皇後懿旨更大的規矩嗎?”
照微的目光落在錦春臉上,與此夜之前相見時相比,已隱有含威不露的氣勢,錦春心頭一慌,跪倒在她腳邊。
隻聽照微說道:“我留下你與錦秋,因為你們是阿姐的舊人,我不勞你們替我識時務,但你們一定要對阿姐忠心,哪怕她已仙去,你們仍要時時念著她,我才會善待你們,明白嗎?”
“奴婢絕不會忘先主之恩,”錦春忙自陳心跡,規勸照微道,“隻是逝者安息,而生者猶存,殿下也該為自己考慮,若將喜燭換奠燭,萬一惹得陛下不悅……”
“陛下待姐姐情深義重,怎麽會不悅,”照微道,“何況我入宮,本也不是為了哄他高興。”
說著便要自己動手,錦春怕她燙著,忙上前拾起滅蠟燭的金匙,說道:“還是讓奴婢來吧。”
滅了喜燭,又派人悄悄去取來白色的奠燭,照微親自拿火折子點上,幽藍色的燭火輕輕跳躍,映著她平淡無瀾的麵容。
“太子近來還好嗎?”照微問錦春。
錦春答道:“殿下三月底病了一場,輾轉到六月才能下床吃飯,如今雖已無大恙,但比年前瘦了許多,不愛見人,不愛說話。”
照微“嗯”了一聲,“我明天去看看他。”
正說著,內侍通稟皇上駕到,錦春下意識瞥了一眼奠燭,心不由得緊張地提了起來。
她跟在襄儀皇後身邊數年,從未犯過如此忌諱,祁二姑娘一來便視規矩如無物,膽大近乎妄為,嚇得她心裏沒底,兩腿打怵。
長寧帝含笑走進來,望見台上奠燭時,眼中的笑意緩緩凝滯。
他問照微:“你這樣做,是希望朕感動於你的衷心,從而愛屋及烏善待你,還是在警告朕不要忘恩負義,妄圖打你的主意?”
照微不答反問:“難道我不這樣做,陛下就能心安理得地對妹憶姊,李代桃僵嗎?”
長寧帝苦笑道:“真是好一個李代桃僵,倒像是朕求著你入宮似的。朕堂堂天子,難道要為先皇後困守一輩子,非此不足以表深情,非此不足以證心安,是麽?”
“我並非此意,姐姐芳魂雖去,陛下仍有三宮六院的美人,沒有顧此失彼的道理。隻是姐姐入土尚未滿一年,新魂難安,總要有人時時為她點續香火。”
照微聲音平靜地說道:“昨夜我宿在坤明宮時,夢見了姐姐,她生前委屈,死後伶仃,實在可憐。”
提起襄儀皇後,長寧帝的的心情又緩緩沉寂,仿佛浸入冰河之中,冰冷近乎窒息。
他站在那對白燭前緩了許久,說道:“我知道你入宮是為了撫育太子,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
也是為了找姚家報仇,但絕不是為了續喪妻之弦而琴瑟和鳴。
照微道:“昨夜姐姐叮囑我,要我保護太子,襄助陛下,我卻至今未想明白何為‘襄助’,難道是要我以姐夫做夫君,恩愛綿綿,傷她的心麽?這宮裏的女子,誰都可以這樣做,獨我不能這樣做。”
她的話令長寧帝感到心涼,至此方知,她嫁入宮中的目的,竟與那姚清韻一樣,為了家族,為了權力,沒有一絲一毫是為他。
長寧帝悵然冷笑道:“那你何必入宮,如今你是朕的皇後,倘朕偏要勉強呢?”
照微聞言,眉心輕輕蹙起,她的目光落在長寧帝臉上,思考他是在說氣話還是確有此心。
“若我與陛下從無舊交,今日絕不會有此不情之請,大禮在上,任憑陛下心意,但是……”
照微轉頭望向那兩支幽幽燃燒的奠燭,洗淨的素麵上噙著一點冷笑,半隱在光影中,如有奪人心魄的哀豔。
忽而轉身麵向長寧帝,素手按在腰間,緩緩解開係繩。
蜀錦嫁衣滑如水,在幽冷的白燭裏淌落一地,如凝固的血,也像跌落滿地的榴花。
照微身著中衣,似笑非笑道:“姐姐正在天上看著呢,我可以視陛下為陌路,隻要陛下也能視姐姐如不在。”
中衣之下是繡著鸞鳳的裏衣,肌膚勝雪,卻灼得人雙眼生疼。
長寧帝避開了目光,忽覺心灰意冷,眼前一重暗過一重。
自窈寧棄他而去後,所有人都在爭他,但所有人都意不在他,姚清韻是兩麵三刀、口蜜腹劍,照微雖開誠布公,亦是鐵石心腸。
他竟然已是孤家寡人,無處可容身了。
半晌,他忽然長歎了一口氣。
“先前……朕誤解了你的心意,你既不願,朕當然不會強加於你。”長寧帝轉過身去,數番欲言又止,最終對照微道:“如此,朕就不留在此處擾你清淨了,你早些休息,若能夢中再見她,也代朕……罷了,沒什麽要說的。”
他失魂落魄地抬腿往外走,片刻後,錦春與錦秋慌慌張張跑進來,卻見照微鬆鬆披著從地上撿起的寬袍,手裏正捏著幾頁黃紙,就著白燭的香火緩緩燃燒。
祁令瞻在政事堂值守到天亮。
鄧文遠應卯時走進來看見他,吃了一驚,“參知大人忙了這段日子,今日竟仍來這樣早,如此兢兢業業,實令我等慚顏。”
祁令瞻沒有心情與他奉承,捏著眉心,左手輕輕點在手邊的折子上,沉聲對鄧文遠道:“這是潯陽觀察使托人輾轉遞進中書省的折子,彈劾潯陽郡守挪公為私,強買民田,你且看看。”
“潯陽?那不是肅王的封地嗎?”鄧文遠捧起折子,就地站著翻看。
肅王加冠那年成婚,早已過了就藩的年紀,但今上隻剩下這一個兄弟,見他整日走馬鬥雞,閑散怠惰,不忍將他驅往潯陽,留他在永京,賜了王府,以便時時督訓。
鄧文遠很快看完了折子,其中彈劾的內情並不複雜,無非是因潯陽是親王封地,不受荊湖路府的轄製,又因肅王常年居住永京,導致潯陽郡守猴子稱王,在地方肆意貪掠,為非作歹。
鄧文遠看完後,胸有成竹地說道:“此事不難,隻需從朝中再派兩位欽差禦史過去,查明證據,若案情屬實,將那潯陽郡守拿進京查辦就是。”
祁令瞻聞言輕笑,卻不說話,隻默默瞧著他。
鄧文遠被他看得心裏發毛,覺察到這位上峰眼下的心情極其糟糕,咽了口唾沫,忙又將那折子從頭理了一遍。
看完心中納罕,自覺沒說錯什麽,朝廷對於被彈劾的地方官員向來是先查清事實,後提審入京,這是慣例。
若說奇怪,倒也有奇怪的地方,如此簡單的事,參知大人特意一早拿來考校他,這不像他的作風。
鄧文遠正琢磨時,內侍省押班張知走進來政事堂,來尋祁令瞻。
祁令瞻讓鄧文遠把折子帶回去看,“小心收好,仔細琢磨,明日再來回稟。”
此間隻剩下他們二人,張知從袖中掏出一張字條遞給祁令瞻,說是太醫署院正楊敘時請他捎來的。
張知說:“參知大人看後,千萬不要著急。”
祁令瞻拆開字條,閱罷,眉間凜然一沉,徹夜未合的眼中頓生冷意。
他將字條就這昨夜尚未燃盡的蠟燭燒沒,問張知:“可查清日子,姚貴妃幾時懷上的身孕?”
張知說:“約有四個月了。”
四個月……那就是先皇後去世不過百日時懷上的。祁令瞻心頭湧起一陣躁意,又問張知:“皇後娘娘知道此事了嗎?”
張知頓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祁照微,“昨夜陛下未留宿中宮,此事皇後娘娘尚無從得知。”
祁令瞻聞言一怔,“你是說他們……”
“昨夜仆一直跟在皇上身邊,他隻在坤明宮待了片刻,離開時神色似有不虞,至於因為何故,仆也不清楚。”
一事壓著一事,一波接著一波,竟隱約有起風之兆。
張知說:“陛下叫仆來宣召參知,必是為了其中一件,抑或二者皆有。”
祁令瞻當即整衣入宮,前往紫宸宮去見長寧帝。
秋日清晨,陽光灑在禦苑池麵,燦如灑金,但落在人身上,卻是涼森森的。長寧帝披著一件薄氅,正站在池邊堆石上喂魚,他近來消瘦得很快,秋風吹起氅衣來回翻飛,仿佛隨時會將他刮進冷池裏。
他揮手叫戰戰兢兢侍候的內侍們退遠,獨讓祁令瞻上前。
“朕多日未攬鏡,剛才站在湖邊,險些認不出自己。子望,你與朕相識十數年,你還能認出朕嗎?”
他吐字緩慢,字字盡是淒然。
祁令瞻因他的話而想起從前,兩人相識於東郊田獵,彼時長寧帝上麵還有兩個兄長,沒人注意到他,他隻是個性格溫和近於優柔寡斷,見母鹿舐子而不忍放箭的富貴皇子。
這麽多年,他視長寧帝為主君,長寧帝視他為手足,襄儀皇後去世時,長寧帝幾次悲慟昏厥,不似作態。
可又該如何解釋姚貴妃在皇後喪中懷孕的事?
祁令瞻說道:“滄海桑田之變猶需千年,而人心之變不過須臾。倘陛下尚不能自知,天下更無人可識君。”
長寧帝聞言苦笑,“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祁令瞻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故暫時不言。
“倘朕說朕沒有對不起阿寧,是酒後遭人算計,那孩子不是朕的種,你會相信朕嗎?”
祁令瞻聞言蹙眉,“既是酒醉,陛下確定自己記清楚了嗎?”
“子望,你是不是從未在爛醉時行過房?”長寧帝苦中作樂地調侃他,“你盡可以試試,看是否可行。”
爛醉與**,祁令瞻哪一種都沒有切身體會過。
“阿寧離世後,朕再未碰過姚氏,她鑽了空子與朕同榻而眠,朕雖清楚那夜無事發生,起居注上卻記下了這一筆。”
祁令瞻望著水下踴躍爭餌的鯉魚沉思,片刻後有了結論,“那就是肅王。”
長寧帝轉頭瞧他,半是驚訝,半是意料之中。
祁令瞻從眼下的局勢分析原因,“生母自盡於麵前,太子必然在心裏恨透了貴妃,貴妃也清楚自己無法再打阿遂的主意。她要在宮裏有所傍身,或是恩寵,或是子嗣,前者既已無望,後者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欺君之罪當誅九族,誰才是最安全的選擇?”祁令瞻接過長寧帝遞來的餌料投入池中,“兄終弟及,父死子繼,無論走哪條路,肅王都樂意幫她。”
長寧帝苦笑:“朕的侄子,生下來必有長相肖朕的地方,朕不想認都不行。”
“這是貴妃眼下最佳的選擇,也正因如此,才教人猜的容易。”祁令瞻道,“沒有證據,她也不怕被陛下猜到。”
長寧帝歎氣:“姚家如此萬事俱備,看來江山易主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眼下的情形確實棘手,祁令瞻朝坤明宮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免為照微的處境擔憂。
長寧帝知道他在想什麽,說道:“去看看她吧,朕好像將她得罪透了。”
照微尚且不知姚貴妃懷孕的事,此時她正擎著彈弓打樹上的紅棗,錦春和錦秋扯著一尺多寬的布在樹下接著,祁令瞻走進坤明宮時,尺寬的布上已兜滿了沉甸甸的紅棗。
他止步在垂廊下望著照微,見她烏發已綰做端莊的宮髻,鬟間珠翠與衣上流蘇隨著她手中的彈丸脫手而搖搖輕顫。照微若有所感,轉頭朝這邊望過來,看見祁令瞻後,臉上的笑意緩緩消失,而她的神情變化正被祁令瞻收入眼底。
他忽而覺得心緒凝滯,難名的惆悵如墨洇透宣紙,悄悄在心裏散開。
他站在廊下向照微行禮,清聲道:“微臣參見皇後娘娘。”
“將這些棗子洗幹淨,送去給太子,”照微將彈弓收起,對宮人說道,“都退下吧,不必伺候。”
她知道祁令瞻重規矩,她昨天大婚,今天他就尋到了坤明宮,必是有事而來。昨夜到現在不過數個時辰,照微隻想到了一種可能,便是昨夜她激得長寧帝拂袖離開一事。
如今坤明宮裏宮人不多,都遣出去,愈發顯得空**,連盞熱茶都沒有。照微疑他是來尋釁,臉色不好看,而祁令瞻別有心事,亦是眉宇沉凝,兩人相顧無言了好一會兒,終是祁令瞻先開了口。
“昨天夜裏,你們……”
隻說了半句便問不下去了。
雖說帝後無私事,但這種事通常都是家中女性長輩關心,他一個做哥哥的,實在不知該怎麽問。
照微心道果然如此,坦然冷笑一聲,說道:“沒錯,我就是故意的。我知道在其位當謀其政,不該一入宮就得罪他,但我就是過不了心裏的坎,天底下哪個男人都可以,偏是他不行,我看見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窈寧姐姐。我知道自己這樣過於任性,但事已至此,人已得罪,你來訓我也晚了。”
祁令瞻從她這番話裏將昨夜的情形猜了個大差不差,心中百般滋味交雜。
他對照微說:“我不是來責怪你的。”
照微問:“那你來做什麽?”
其實是有些牽掛她,怕她在宮裏受人欺負,所以昨晚一夜未歸府,守在他能離皇宮最近的政事堂內。
但因許多可言的、不可言的理由,祁令瞻沒有將此話說出口。
他轉而言道:“我來是告訴你一件事,你要有心理準備,臨華宮姚貴妃有身孕了。”
照微霍然站起身來,臉色十分難看。
“李繼胤瘋了嗎,他還嫌姚家……”
“恐怕不是陛下的孩子。”
照微蹙眉,“那就是姚貴妃瘋了。”
但她很快將其中關竅想明白,得出了與祁令瞻同樣的答案:“肅王欲不臣東宮。”
祁令瞻聞言竟然笑了,“做了皇後果然不同,一時不見變聰明了。”
照微歎氣道:“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還有心情開玩笑?聰明又不能當飯吃,姚家若是出了皇子——不,一定會是皇子,他們既然敢做,一定會做到底……外有北金,內有皇嗣,掌著中朝,打壓武將,豈不是反了天了?”
她頭一回做皇後,尚未修得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心態,兀自在原地轉了兩圈,見祁令瞻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恨不能過去扯他袖子。
“你倒是想想辦法呀!”
看她這般,祁令瞻心中反倒平靜下來,他已隱約有了想法,隻是沒想好要不要告訴她。
正此時,宮人進來通稟,說是太子殿下前來拜見。
太子李遂牽著錦春和錦秋的手走進來。照微上次見他時襄儀皇後仍在世,那時他養得金尊玉貴,像是粉堆玉砌的菩薩童子,如今卻瘦得像玉米稈,臉色也是玉米稈似的蠟黃顏色。
祁令瞻進宮次數多,常去看他,李遂先走到他麵前給舅舅請安,又怯怯地朝照微喊了一句“姨母”。
錦春糾正他道:“殿下如今該喊母後了。”
李遂不說話,照微蹲下,輕輕拉著他的手將他帶進懷裏,努力作出窈寧姐姐那般溫柔可親的態度,同他說道:“那就先喊姨母吧,告訴姨母,棗子嚐過了嗎?”
李遂點點頭。
“甜不甜?”
又點了點頭。
“那你同我說聲謝謝。”
李遂便說道:“謝謝姨母。”
照微又摟著他說了幾句話,觀察著他緊繃的後背漸漸放鬆,這才放開他,讓錦春和錦夏帶他到庭中曬曬太陽。
照微望著他的背影歎息道:“上次我見他時,他還能哄我開心,如今卻變成了這番模樣,姐姐的事,隻怕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祁令瞻安慰她道:“至少已經養好了病,偶爾也敢出門見人了,你不必急著**他,先照顧好你自己。”
照微輕歎:“我好得很。”
說完了正事,祁令瞻告辭離開,走到屏風處時忽又記起一事,折身同她要發間的簪子。
照微拔下給他,聽他說道:“以後在阿遂麵前,盡量少戴這個,尤其是金質的。”
襄儀皇後當著李遂的麵,以金簪刺頸自盡,自那以後,李遂很怕看到這些東西。
照微恍然了悟,感慨祁令瞻心細,待他拿走發簪後又後知後覺地奇怪到:不戴就不戴,給他做什麽?純金的發簪能買一竹筐銅彈丸呢!
鄧文遠對著那封彈劾潯陽郡守的折子琢磨了一整天,半夜靈光忽至,突然從**彈起,拍著床板道:“我明白了!”
他當即掀被下床,點燈研墨,揮就一封折子,彈劾肅王失察,致使潯陽官員貪肆無忌,奏請朝廷派欽差隨肅王一同就藩,整治潯陽官場。
今天一早,他將這封折子拿給祁令瞻過目,祁令瞻果然點頭表示滿意,讓禦史台的秦禦史謄抄一遍,準備明日朝會時當眾彈劾肅王。
送走了秦禦史,祁令瞻起身走到窗邊的銅鎏金瑞獸香爐前,見龍腦香片已經銷盡,又從冰盒中取出一片投進香爐。戴著手衣的掌心裏握著照微的金釵,慢條斯理地撥弄著爐中香片,直至袖間襟上都沾滿異香,又將金釵一同擱回存放香片的冰盒中。
香蘊悠悠,他心裏細細琢磨一件事,香燃盡時,也拿定了主意,遂鋪紙研墨,緩緩寫下兩個字。
誅肅。
寫完後蠟封,請張知轉交給長寧帝。
昨天祁令瞻同照微說心裏大致有了主意,並非是隨口安慰她,若要解眼下之局,姚貴妃與肅王必須死一個。
姚貴妃深居內宮,她若是死了,或多或少都會牽扯照微,所以死的隻能是肅王,而最好的時機,就是他回潯陽就藩的路上。
但是長寧帝並不認同他的做法,反為此大發雷霆,將祁令瞻召去痛斥了一通。
“你隻剩照微一個妹妹,朕何嚐不是也隻剩肅王一個弟弟?他確實犯了錯,可畢竟罪不至死!”
祁令瞻勸他:“如今隻是私通後妃,待姚貴妃肚子裏的孩子生下來,他要謀的將會是誅九族的大罪,等他把刀架在皇後和太子頸間,陛下再要處置他就晚了。”
長寧帝氣笑了,“你要誅朕李家的九族?”
聞此言,祁令瞻撩袍跪地,沉聲道:“臣並無此意。”
不幸此事觸及了長寧帝的底線,引起了他極深的猜忌,自襄儀皇後病逝後所積攢的種種矛盾,終在此刻破鞘而出。
長寧帝冷笑連連,忽然指著祁令瞻罵道:“朕看在阿寧的麵子上,數番容忍永平侯府,你們要霸占後位,做鐵打的外戚,朕忍了;祁照微居後位而不承其責,攜情勢以迫君,朕也忍了。姚家人禍國殃民,視皇權為己物,他們該死,焉知永平侯府不會是下一個姚家?祁子望,你捫心自問,你如今所思所謀,有七分是為皇後,有三分是為太子,可有一分一毫是為了朕?有嗎?”
字字句句,仿佛蓄謀已久,皆是誅心之言。祁令瞻聽在耳朵裏,先是心驚,繼而感到一陣齒冷。
他深知帝心如玉瓷之瓶,屈指從外敲擊,總也敲不破,然一旦瓶身自生裂痕,即使細微如發絲,整個瓶身也會一碰即碎。
窈寧性子溫婉,無論在家中還是宮裏,從來不爭不搶,她因此能被姚氏逼到當眾自盡,也是因此溫柔不爭的性格,得長寧帝的長情眷戀,所以她在世時,永平侯府才能與長寧帝一條心。
但照微與窈寧不同,她有所爭搶,有所堅守,他們兄妹似乎讓長寧帝感受到了無法掌控的強勢。
君臣所求不同,縫隙鏗然而裂。
祁令瞻跪在地上,叩首請罪道:“臣不該詆毀宗親,枉顧聖意,以致有操縱乾綱、攬政獨斷之嫌,今蒙誡斥,如灌醍醐,方知此前之失。請陛下降罪於臣,以正帝心。”
他的雙手撐於青石地板,終年不為陽光照徹的森然涼意透過薄薄的手衣,傳至他的皮肉與血脈。
如今才後悔自己的大意,他曾在心裏反複揣度肅王,揣度姚貴妃、姚丞相,卻獨獨忘了警惕所有旋渦的中心,一切衝突中最關鍵的人——長寧帝。
史書渺渺,數十載君臣如魚得水,一朝失足不得善終的例子還少嗎?他怎麽敢僅憑十幾年的交情,就放鬆對長寧帝的警惕?
如今隻能一邊陳罪,一邊在心裏打算之後的事。
長寧帝許久不語,似真的在考慮如何處置他,殿中一時唯聞滴漏聲。
直到太子太傅薑贇求見,才打斷了這微妙僵持的氛圍。
薑贇是為了軍餉的事而來。拱衛永京的京西路與荊湖路兩路駐軍的軍餉仍有欠缺,聽聞軍中牢騷,恐怕要引起嘩變。薑贇請長寧帝派宣撫使前往撫鎮人心。
長寧帝問薑贇:“要派有膽識且地位高的人去,薑太傅覺得,誰可堪此任?”
薑贇尚未說話,立在一旁的祁令瞻上前一步道:“臣願往。”
長寧帝思忖半晌,覺得他確實是合適的人選,遂將方才糾結的事暫時按下。
他對祁令瞻道:“那此事便交由子望去做,你暫離永京,冷靜冷靜,也是好事。此番做得好,便能戴罪立功,做不好,等你回來,朕再數罪並罰。”
祁令瞻領命:“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