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風漸緊,禁衛與內侍退至宣佑門外,落滿雪的徇安道像一條狹長的玉帶,孤零零停著一架翠幰朱蓋的龍銜轎輿。

照微跪在轎前雪地裏,她的聲音穿過簌簌雪絮,穿透朱轎厚實的氈簾。

“存緒十二年,金人南下犯我大周,時為禦史中丞的姚鶴守不思報國,反趁機陷害西州守將,致使朝中無人,金人得勢。後又以‘休戰恤民’為由,以一己之力促成平康之盟,割燕雲十六州如棄敝履,歲給金人白銀三十萬兩,更有顛覆君臣之綱、使我大周反向金朝稱臣的不軌心。

姚鶴守口稱休兵以養民,今為嘉始三年,距平康之盟已十五年。請陛下遠望宮朝內外,自大周駐軍退離西州,我朝百姓既憂金人鐵騎,又愁經年幣稅,息在何處,養在何處?百姓割肉飼狼,能換得廟堂幾日安寧?

而姚鶴守卻趁機黨同伐異,晉身宰執。今又勾結後宮,淩逼皇後,覬覦儲君。其勢比王莽,罪比董卓,陛下何以不憚,何以不除?!”

照微昂然跪對轎輿,聲聲高徹,字字擲地,隨著風撞簷鈴的清脆聲響,一同傳入轎中。

許久,氈簾內傳來長寧帝溫和的聲音:“你想讓朕治姚丞相的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後的意思?”

照微緊緊盯著那描龍畫鳳的氈簾,問道:“這難道不應是陛下的意思嗎?”

“此話不能亂說,”轎中人溫聲道,“萬方多難,國事蜩螗,朕尚要倚仗姚賢相。”

“倚仗……姚賢相?”

照微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

先帝李平淵寵信姚鶴守,為與金朝議和之事,先後廢了兩任儲君,若非永平侯府傾力相保,隻怕如今坐在轎中的長寧帝、當年的四皇子李繼胤也因反對議和而被先帝杖斃在紫宸殿外。

而今他竟然說要倚仗姚丞相。

風雪襲人,照微心中生出一陣冷意。她猶不甘心,說道:“臣女在城外回龍寺幽居四年,寺裏有一石碑,碑上有四句無名詩,我常往揣摩,已熟記於心,陛下想聽聽嗎?”

轎中人不言,照微徑自念道:“西北遠望無數山,何日揮劍斬可汗。會教金石皆土色,明月照處是漢關。”

“陛下可覺得熟悉,可還記得這首詩?”

這首詩是存緒二十三年,照微被迫往回龍寺隱居時,時為四皇子的李繼胤受她姐姐祁窈寧所托,前往寺中看望她時題於石碑上的。

那時他們算半個知交,同恨先帝昏聵、朝廷軟弱、佞臣狂囂。兩人在望月亭中對飲,酒入熱腸,化作滿腔意氣,李繼胤想起過往種種,憤而齧指,以血為墨,將這四句詩題於寺中石碑上。

那時照微尚勸他:“朝中已失兩位儲君,殿下是未來的希望,千萬珍重惜身。永平侯府會永遠站在您身後。”

李繼胤承諾她,待他登基得位,扳倒姚鶴守,必將她從回龍寺接回京中。

可如今已是嘉始三年,李繼胤稱姚鶴守為“賢相”。

即使聽了這四句詩,長寧帝仍不為所動,隻溫然笑道:“年少狂悖,何必再提。照微,多年不見,你仍是那個脾氣,隻是朕已為帝王,不能再與你豪歌擲言,為所欲為。”

照微木然跪在雪地裏。

雪水浸濕了她的膝蓋,寒意沿著經脈慢慢往上爬,她感覺自己的胸腔裏一陣熱、一陣涼。

照微冷笑連連,“真是好一個年少狂悖……那陛下可曾記得,存緒二十二年除夕夜,先帝為您和姐姐指婚,上元節遊燈會時,您曾對月盟誓,要永不相負,永不令她傷心……鴛盟昭昭,猶在耳畔,這也是年少狂悖嗎?”

轎中有一瞬默然,許久後,傳來一聲輕飄飄的歎息:“那時不是說了不許你偷聽嗎?”

“陛下!李繼胤!”

他熟悉的語氣令照微雙眼微酸,“縱你不恤百姓貧弱,難道也不憐姐姐她多愁傷身麽?你以姚鶴守為相,又納姚貴妃入宮,令夫妻生疏、母子離心,姐姐她鬱結難舒,難道你就不心疼?你可知她今日召我入宮,與我說了什麽?”

長寧帝的聲音在落雪聲裏低了下去,“她大概是……想念你了。”

“她與我說……”照微喉中哽塞,深深喘息方定,“她說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唯獨您與太子割舍不下,想讓我在她死後入宮做皇後,撫育太子,襄助陛下。”

轎中人久久沒有回應,照微向前膝行幾步,“長寧陛下,你聽見了嗎,姐姐她已無生念!她那般嬌弱純良、不知世愁的人,如今竟要親手打算自己的後事,要將自己的丈夫讓給妹妹,她已經活不下去了……你聽見了嗎,李繼胤!”

寒風獵獵衝過宮道,撞得轎輿四角簷鈴聲震欲裂,雪花片片大如席,無聲無息壓將下來。

轎輿的氈簾風吹不動,轎中探出一隻戴著黑色手衣的手,緩緩將氈簾掀開。

簾下露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是極清俊的相貌,長眉深眼,秀目微闔。貂絨披風襯著他,仿佛新雪裏托出一縷孤煙,清冷而岑寂。

他靜靜望著照微,見她臉上的表情先是驚愕,繼而失色如白紙。

那一瞬間,照微胸中所有的情緒戛然而止,淚珠凝在她眼睛裏,連眨眼都變得十分艱澀。

“兄……兄長。”

她實未料到,她的哥哥,永平侯世子祁令瞻,恰與長寧帝同乘一轎。

而一側的長寧帝緩緩將臉側向暗處,闔目,兩行淚水落了下來。

坤明宮內,爐熱炭暖,襄儀皇後將睡又醒,錦夏端來一碗黑黢黢的湯藥。

見皇後蹙眉,錦夏勸道:“這用千年參、靈芝、鹿茸熬了一整夜,最是滋補養元,娘娘苦一苦口,讓身上利落些。”

祁窈寧接過藥碗,一勺一勺咽進喉嚨裏。

湯藥的苦,喝了這麽多年也未能適應。她知道這些藥材名貴,在尋常人家,數寸能救性命,可在坤明宮,隻能讓她身上暖和一會兒。她的病已非針藥可救,隻靠這些藥材喝水似的吊著。

擱下藥碗,祁窈寧問道:“阿遂回來了嗎?”

錦夏道:“照您的吩咐,錦春帶著太子殿下從垂拱殿繞路,今日恰逢薑太傅值守,被他老人家撞見,就將殿下留下授書了。”

祁窈寧點點頭,“那便好,省得落到姚氏手裏,這麽小就教他與宮人廝混。”

錦夏覷著她小心問道:“今日您與二姑娘說的事,可商量成了?”

祁窈寧默然搖頭。

錦夏心中扼腕歎息。為自己打算,她真心希望二姑娘能入宮為後,否則將來姚氏獨大,皇後身邊的舊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隻是話不能明說,錦夏勸皇後寬心:“您還是要養好身子,將來二姑娘在夫家,還要靠您撐腰呢。”

說話間,錦秋匆匆走進來,附耳對祁窈寧道:“宣佑門傳來消息,二姑娘在徇安道撞見了陛下和長公子。”

“哥哥入宮了?”

祁窈寧緩緩起身,行至窗前,錦秋為她披上一件披風,聽她低聲喃喃道:“那此事更行不通……哥哥一向回護她。”

馬車離了左掖門,朝永平侯府的方向緩緩行駛,炭爐上的小銅壺徐徐冒著熱氣,像一座遊動的蟬紗屏風,隔在照微與祁令瞻之間。

照微沒有看祁令瞻,裝作聽風雪,側首抵在車窗的氈簾上。

可是不看他,他的樣子仍在眼前,能聽見他呼吸的聲音,聽見他伸手輕攏披風,拂過環佩的聲音。

他們已經四年未見了。

四年前,祁令瞻將她趕出永平侯府、遣去回龍寺隱居時,甚至不願送她一麵,如今竟也能心平氣和地和她同乘一輛馬車回府,不知是因為他這幾年身體好轉的緣故,還是因為官做大了自然胸懷寬廣之故。

照微正思緒散漫,忽聽祁令瞻說道:“今日窈寧說的事,你不要答應她。”

她忙正襟危坐,“我已與韓豐定下婚約,自然不會答應,我勸姐姐寬心,讓她好好養病。”

“韓豐……”

照微似乎聽見了一聲極輕的冷笑,她轉頭去看祁令瞻,見他垂目微闔,眼尾輕輕揚起,勾起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

照微知道,祁令瞻看不上韓家,嫌這樁婚事辱沒了永平侯府的門庭。可永平侯府出一個皇後就夠了,依她的性子,留在永京不是什麽好事,祁令瞻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照微說道:“韓豐已經過了武舉,兵部授其昭武校尉,過兩年就能輪戍到西州,彼時我若與他成親,會隨他一起去,離開永京,這樣對大家都好。”

祁令瞻問她:“好什麽?”

照微回答道:“好教你心無旁騖地做姚丞相的好門生,好教天子賢相如魚得水一團和氣,好教永平侯府明哲保身,長盛不衰。”

這話細究起來有些挖苦的意味,祁令瞻眉心微微蹙起,冷白的臉上顯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本就不耐這馬車裏的顛簸與寒冷,被照微一激,掩唇低咳了幾聲。這讓照微想起他因自己而遭受過的苦痛,如今仍在隱秘地折磨著他,她心中生出些許愧疚,慢慢將不忿與不服的情緒壓了下去。

照微拎起炭爐上的銅壺倒了杯水,用手背試了試溫度,遞給祁令瞻:“兄長。”

她難得學會示好,祁令瞻也不與她為難,接過水杯後,語氣有所緩和:“母親希望你留在永京,你若嫁得太遠,她會牽掛你。何況……阿微,你真的喜歡韓豐嗎?”

照微眨眨眼,回答得十分果斷:“喜歡啊。”

祁令瞻歎氣:“我說的不是像喜歡一張弓、一把劍那樣的喜歡,倘若他以後不能輪戍西北,不能帶你離開永京,你仍想嫁給他嗎?”

“那兄長說的是哪種,像姐姐對李繼胤那種,會被辜負、會傷心難過的喜歡嗎?”

照微目光清亮地望著他,在她質問的目光裏,祁令瞻竟有一瞬的啞然。

他有許多話壓在心口,但總怕解釋後會變得更糟。

何況,她看到的並非全是假象,窈寧的確在宮裏過得很不痛快。

馬車到了永平侯府,司閽抬起門檻,車夫將馬車趕進府門,停在雙雁飛簷照壁前。

照微先跳下車,她許多年未曾回來,四處打量觀望,比較府邸各處與印象中的模樣。

儀門修得更加開闊,鵝石徑都改鋪了青石磚,湖上新砌一架廊橋,橋側枯荷仍亭亭,殘葉上覆滿了落雪。

今日的永平侯府,比當年照微隨母親嫁進來時更加氣派。照微知道,這都是因祁令瞻之故,如今她兄長不僅是永平侯府世子,更是天子近臣、丞相門生。

祁令瞻跟在她身後緩步而行,看絮雪紛揚,簌簌落在她大紅色的披風上,隨著她輕盈的腳步抖落,或融在她發間,浸濕她的發髻,變得更加烏亮。

“照微。”

他輕喚了她一聲,見她轉身,徐徐說道:“或許你留在永京,才是對大家都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