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母後,喝藥。”
太子阿遂從祁憑枝手中端過藥碗,捏著瓷勺攪動濃黑的藥湯,遞到祁窈寧嘴邊。
窈寧目光溫柔地望著他,“聽聞近日薑太傅正為你講漢文帝本紀,講到哪裏了?”
李遂放下藥碗,將太傅所講從頭背給她聽,背到“侍母至誠,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有藥先嚐”時,窈寧含笑問他:“我們阿遂可願效文帝?”
李遂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薑太傅說,文帝揚孝明德,開漢室之盛,兒臣願效文帝,孝親治國。”
說罷將藥碗重新端起,嚐了一口湯藥。
湯藥又苦又澀,李遂喉嚨一滾,瞬間眉頭緊皺。窈寧卻隻笑吟吟看著,李遂隻好又舀起一勺。
祁憑枝在旁勸道:“堂姐,太子還小呢,何必折騰他?”
窈寧說:“隻是教他記住為人母所受的苦。阿遂,肯為你吃苦的人,才是真正待你好的人,你記住了嗎?”
李遂含著湯藥點頭。
直到他喝下大半碗,窈寧才止住他,接過藥碗,將剩下的湯藥一口氣喝下。
祁憑枝給她遞水漱口,內侍通稟說陛下駕到,窈寧瞥見她雙眉揚起,情難自抑地朝門外望去。
窈寧心中暗嗤一聲。
長寧帝闊步走進來,一把將太子抱起,淩空轉了兩圈,抱著他坐到窈寧榻側。因年前授職的幾個布糧轉運官商均已順利到達地方,遞了請安折子回來,長寧帝今日心情不錯,眉眼皆是笑意,問太子道:“今日乖不乖,哄你母後高興了嗎?”
卻見太子眉頭緊皺,臉色慘白,嘴唇發抖,突然從他懷裏推開,轉頭吐到了地板上。
祁窈寧臉色一變:“阿遂!”
宮女們忙作一團,遞水的遞水,清掃的清掃,祁憑枝哆嗦著要去請太醫,窈寧喝斥她道:“你站住,哪兒也不許去!錦春,你去請楊醫正。”
祁憑枝本就心虛,聞此言更是嚇得麵如土色:“堂姐,我……”
楊敘時待詔坤明宮,很快趕了過來,先是檢查了太子的脈搏和眼白,見他雖腹中難受,但精神尚清醒,大鬆了一口氣。待問清太子今日入口的吃食後,他轉頭端起藥碗嗅了嗅藥底,叫藥童拿下去熬幹驗粉末。
楊敘時道:“這藥是臣親手熬的,但適才聞著卻有異味,敢問娘娘,此藥經過誰的手?”
窈寧摟著太子落淚不止,因病喘而氣力難支,幾近昏厥,她抬手顫顫指向祁憑枝,泣聲道:“原來自家人都不可信了嗎……你們想讓我死,竟連太子也不放過……”
“堂姐!我沒有……”
祁憑枝“撲通”一聲跪倒,正對上長寧帝充滿恨意的赤紅雙目,君王的雷霆之怒讓她渾身戰栗,張口結舌,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張知!”長寧帝扶住心痛難捱的皇後,高聲將內侍省押班張知喊來,指著祁憑枝道:“看好她,去搜她住處,將有關人等全部羈押,朕要嚴查!”
張知領命而去,約半刻鍾後,楊敘時的醫隨將烤幹的藥粉呈回來,楊敘時檢查後跪地回稟道:“啟稟陛下、娘娘,藥中多了一味藥材,似為寒石脂。此藥粉性極寒,常用來治體內火氣過旺、通脾胃積石,若幼童誤食,則易上吐下瀉,想必太子殿下正是誤服了此藥粉。”
長寧帝問:“可算要緊?”
楊敘時說:“太子殿下身體康健,吐過後休養兩天便好,有礙的恐怕是皇後娘娘。娘娘本已寒氣傷了根本,靠蟲草、雪蓮等陽烈的藥物補養,萬萬服不得這寒石脂,恐有性命之危啊!不知娘娘服用了多久,若是……若是……”
長寧帝忍無可忍,一腳將祁憑枝踹翻在地,若非四顧無劍,真要活劈了她。
“若皇後有個三長兩短,朕要你全家淩遲謝罪!”
祁憑枝渾身抖如篩糠,嘶聲辯解不是自己的罪過,不住地磕頭求饒,忽而與祁窈寧眼神相撞,見她冷眼含淚,正似笑非笑地乜著她,不見驚詫慌亂,反倒隱有一切在握的從容。
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祁憑枝似乎想通了什麽。
“你陷害我?你召我進宮,是為了陷害我?祁窈寧你——”
內侍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楊敘時重新為皇後和太子切脈開藥,張知很快帶人搜出了東西,回來呈給帝後。
錦盤裏放著搜出來的藥材,皆是蟲草和雪蓮,一些品質極好,一些品質極劣,楊敘時檢查過後,發現上品的蟲草和雪蓮是太醫署供給皇後治病用的,而品質低劣的蟲草和雪蓮則連尋常藥草根都比不上。
對比許久後,楊敘時下定了結論。
“必是有人趁我不在時調換了陶爐中的藥材,把上乘的蟲草雪蓮換成了劣品。這些渣滓雖不能一下子將人毒死,卻也沒有絲毫治療效果,若非太子殿下試藥時誤食寒石脂,此事極難被發現……陛下、娘娘,此人用心歹毒,是想不聲不響地害死皇後殿下啊!”
長寧帝將太醫署周院正宣來再次查驗,得出的結論與楊敘時相同。
此時張知上前稟報道:“奴婢派人將與祁娘子有過來往的宮人全都審了一遍,查出了給祁娘子劣品,且幫她把從前偷換的藥材夾帶出宮的宮人。此人名喚雪,是坤明宮的副掌殿,她招供說有個表哥在東華門當值,會趁機放她出宮。”
長寧帝恨聲道:“抓!”
一個宮婢,聯合一個宮門侍衛,難道就敢陷害中宮皇後嗎?有心人都能猜出這其中另有隱情。
長寧帝清楚張知的手段,讓他押祁憑枝去與喚雪對峙,那喚雪受過酷刑,十指鮮血淋漓,脊背傷痕見骨,疼得活生生咬碎了牙,當場將祁憑枝嚇暈了過去。
冷水澆醒後拎回坤明宮,祁憑枝嚇得難以站立,當即將什麽都招了。
“是姚貴妃……她攛掇我偷換藥材,說這樣不會被發現,我若不做,她就會派人殺我……喚雪就是她的人!她是奉貴妃之命來幫我的,也是來監督我的……”
祁憑枝涕泗橫流,要往祁窈寧身邊爬,不住地磕頭求饒:“堂姐,我萬不敢害你,都是為人所逼,求你看在爹娘和老夫人的麵子上饒我一次吧堂姐!我什麽都招……藥材是我換的,但是我不知道什麽寒石脂,更不敢害太子殿下!堂姐……求你饒了我……”
牽涉到姚貴妃,殿中一片死寂,唯聞祁憑枝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祁窈寧卻並不看她,隻緊緊摟住太子,默默流淚。
長寧帝又恨又無奈,問張知:“那喚雪可曾提到過姚貴妃?”
張知說沒有。他在宮裏待了二十六年,深知後宮手段,越是姚貴妃的人,越不可能供出姚貴妃的名字,姚貴妃敢派她來坤明宮下手,必然已經拿捏住了她的七寸。
長寧帝又問:“東華門那個侍衛呢?”
內侍匆匆來報與張知,張知臉色一邊,低聲回稟道:“奴婢辦事不力,那侍衛方才……自刎了。”
“哐啷”一聲,麵前八仙桌被長寧帝一腳踹翻,砸倒了身後博古架,名貴的花瓶玉器、珍玩擺件嘩啦啦碎裂滿地。
宮侍跪倒一片,太子嚇得嗚嗚直哭,祁窈寧聞言,也心碎而失望地閉上眼,兩行熱淚簌簌而下,砸在她冰涼蒼白的手背上。
她果然沒有小瞧了姚清韻,她確有本事將自己摘幹淨。若祁憑枝事成,則皇後順理成章“病逝”;若祁憑枝事敗,也是她為了取代皇後而謀害堂姐,這將會是祁家自己人鬧出的笑話,髒水決潑不到她姚清韻身上去。
淚流近涸,祁窈寧隻覺喉中一陣陣往上泛起腥甜,氣力難支之際,隱約聽見錦春小聲來報,說祁二姑娘受召入宮了。
照微來了。
祁窈寧拭去眼淚,忽而一笑。
可惜姚清韻占盡天時地利,卻算岔了最關鍵的一件事。
窈寧讓錦春扶她起身,牽起太子的手,命人傳肩輿,要前往臨華宮姚貴妃處。
“阿寧,別去……”
長寧帝欲勸,卻見祁窈寧含淚搖頭,深深望著他,咽聲說道:“妾隻是想去問幾句話,決不會衝動,還請陛下寬心。”
她帶著太子乘上肩輿,一行人浩浩****往臨華宮的方向行去。
照微沿宮道而來,小心翼翼地護著懷裏的榴花,滿心歡喜要獻給窈寧姐姐。因上次的市井趣話將她逗樂了,這次照微特意多學了幾個。
她一邊檢查榴花有無殘敗,一邊碎碎自語地練習:“張棍子好論人長短,背地裏說販牲口的王二是個天閹,傳到了王二耳朵裏。這天張棍子要將騾子賣給王二,王二卻隻肯出驢價,兩人打到了裏長麵前,裏長問王二為何論價不公,那王二指著騾子說:‘這騾子噘嘴,噘嘴騾子隻能賣驢價,這叫全賤在一張嘴上!’……哈哈哈哈!”
照微自說自樂地到了坤明宮,卻見宮侍自宮門處一路跪到起居殿,皆戰戰兢兢不敢抬頭。沒有人迎她,也沒有人攔她。
她滿頭霧水踏入殿中,喊了幾聲姐姐,無人回應,皇後與太子皆不在,低頭又看見滿地狼藉,地上隱約有血跡,心緩緩沉了下去。
此時,女官錦秋走來,跪到照微麵前,啜泣著將適才發生的事都告訴她,“……皇後娘娘帶著太子要去與姚貴妃對質,陛下覺得不妥,安置好嫌犯後也跟去了,娘娘讓我在此候著姑娘,等姑娘來了,讓你千萬要趕去臨華宮救她……”
一言未畢,照微已轉身朝外跑去。
她的腦海中一片混亂,又是一片空白,她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然內心仍被近似直覺的恐懼緊緊攥住。
誰的血?
姐姐遭遇了什麽?
怎麽救?
心髒繃到極限近乎碎裂,無法思索,她隻顧往臨華宮的方向跑,甚至忘了將懷裏的玉瓶與榴花拋下。
春風陣陣,榴花顫顫,遠望如火。
照微一口氣跑到臨華宮,穿過跪倒一片的宮人,看見了正扶門而立、傾身向殿內軟語懇求的長寧帝。
而祁窈寧牽著太子的手,正與姚貴妃對立殿中,似在交談。照微喊了聲姐姐,她轉頭望來,明珠淚花裏,忽而朝她燦然一笑。
那樣的笑,從未在窈寧臉上出現過的笑,明若秋芙蕖迎雨複生,枯容返青,雙淚襯出,竟是從未見過的灼灼之豔。
並非含蓄的、無奈的,而是一種行到水窮處的解脫。
照微心中宕然一空。
窈寧突然朝姚貴妃跪下叩首,眾人大驚,姚清韻急忙後退,要避她的禮,卻見她拔下鬟中金釵,猛得刺入頸中。
霎時間,玉珠碎落,血噴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