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周富庶,永京曾遍地拾金。
但那已是幾代前的情形,如今的大周隻剩繁華的表象,貝闕珠宮之下,國庫空虛,民無餘財,仿佛一個落魄的富貴美人,身上披著曾經的舊華氅,內裏已是瘦骨嶙峋,饑腸轆轆。
錢都去了何處?
祁令瞻在給長寧帝的折子中曾說:“自平康盟定、燕雲讓城,黃河以北田畝盡棄,人丁荒蕪,田賦幾近於無。今者三司稅供,四分仰仗兩淮田賦,六分得自工商、專榷及度牒等雜務。較之平康以前,既失農事國本,又損稅奉儲積,是以國庫連年盈不載支,而百姓日益苦增稅矣。”
燕雲十六城割的不止是城池,還有幽州一帶的農耕安穩,如今北地的田賦喪失殆盡,大周的財力多要仰仗工商等雜務。
而無論是朝廷專榷之鹽鐵,還是得十抽一之商稅,如今都牢牢握在姚鶴守手中,三司堂官不聽天子號令、黎庶哀怨,卻隻看姚丞相的臉色。
姚鶴守是斷不會讓朝廷有錢興兵養將,否則他無法向北金交代,他的丞相之位,也就坐不安穩了。
長寧帝將祁令瞻從翰林學士拔擢為二品參知政事,正是為了與姚鶴守相抗。隻是空頭天子提拔的空頭副相,一時也奈何不得。
去年八月,更換鹽鐵司郎中一事失敗後,長寧帝頗為心灰意冷,下詔閉朝一月,日夜在福寧宮中縱酒狂肆。姚貴妃試圖去勸,正觸了長寧帝的黴頭,他搬起酒壇往姚貴妃腳下砸,滿地清酒濡濕了她金線如意紋的襦裙。
他罵姚貴妃的話,恰被聞訊趕來的祁令瞻聽見。
“你們姚氏父女一個誤家一個誤國,朕乃磊磊丈夫、堂堂天子,內不能專情於發妻,外不能自決於國事,是要朕脫了這身天子袍,專做你姚家的上門女婿,才得你們滿意,是不是?”
姚貴妃聞言,忙跪地垂泣,自陳衷情。
長寧帝有更惡毒的咒罵,被祁令瞻阻住,他朝內侍省押班張知使了個眼色,說道:“陛下醉得這麽難受,你們不好好侍奉,竟敢讓貴妃代你們受過嗎?”
張知會意,忙著幾個內侍上前將長寧帝托起,好聲哄著扶往內室。
祁令瞻朝姚貴妃一揖,安撫說陛下此怒非針對貴妃,姚貴妃轉身抹淚,整頓衣冠,背對祁令瞻道:“我明白祁大人的意思,大人放心,今日之事不會傳到丞相耳中。”
祁令瞻目送她出殿,轉入內室見長寧帝,見長寧帝已在榻上入眠,便在旁守到他酒醒。
暮色四合,天色如濃胭,宮門將要落鑰時,長寧帝才悠悠轉醒。
他撫著沉痛的額頭起身,回想前事,半天後歎道:“怪朕唐突,怕要在姚氏那裏落下話柄了。”
祁令瞻枯等到現在,不是為了費口舌規勸他,待長寧帝飲過解酒茶、淨麵凝神後,祁令瞻說明來意:“直接從三司使下手,讓姚黨把吞下去的錢吐出來,未免操之過急。臣有一迂折想法,不如從地方入刃,另設官商,直接聽命於陛下,繞過轉運使與三司使,或可從姚黨手中奪回部分田賦權柄。”
長寧帝欲細思,隻覺頭痛欲裂,問道:“此事子望心裏有幾分盤算?”
祁令瞻從懷中取出來時擬好的章奏,呈給長寧帝。
“如何繞開三司,如何說服丞相,以及首批官商人選,臣俱已詳陳其中,請陛下禦覽。”
長寧帝接過章奏,長歎一聲道:“朕知道了。”
他勉強打起精神,同意一試,祁令瞻為此奔走波折,直忙到臘月初,終於將設布糧經運的事安排妥當,於年前給容鬱青去信,請他到永京來做大生意。
容鬱青與照微在外奔波一整天,將永京大大小小的布行與糧行跑了個遍,回府已是酉時,天色暗盡,家仆在院裏院外點起簷燈。
瑩瑩燭台下,祁令瞻正在讀一本前朝詩卷,似心有所感,忽然抬頭朝窗外望去。
“兄長!兄長!”
照微邁進院子就高聲喊,平彥朝小書房指了指,她便像一陣風似的卷進門來。
案上燭焰搖搖一跳,照在書頁上,似乎更亮了幾分。
祁令瞻扣下詩卷,仍惦記著上元節那日的不愉快,自矜著聲氣淡淡道:“書閣之地,聒噪什麽。”
照微以肘撐案,自顧自說道:“兄長手下有沒有熟悉永京商事的人?借我幾個用用唄。”
“你要做什麽?”
“做善事,幫舅舅打聽永京的行情,也好提前在永京定下行鋪。”
這是正經事,祁令瞻叫平彥進來,報了幾個人名與他,讓他們明天一早候見二姑娘。平彥記下,正要離開,照微支使他道:“叫人送盤水晶餃來,我要餓死了。”
祁令瞻不允,“回你院子去,別在這裏吃。”
照微:“再加半隻白斬雞。”
祁令瞻:“……”
水晶餃和白斬雞到底是送來了,一張長案三尺寬,祁令瞻在案邊執卷,照微在對案大快朵頤,他每翻一頁,盤裏的水晶餃就少一個,隻剩最後一個時,照微終於想起對麵坐著個活人,問道:“兄長餓不餓?”
祁令瞻朝盤子裏瞥了一眼,“我不吃剩下的。”
“好吧,那下回讓你先吃。”
這回就這麽算了。
祁令瞻再次放下手中書卷,問她:“你賴在這兒不走,是還有什麽事?”
“其實沒什麽。”照微翻出張帕子擦了擦嘴,又起身給自己倒茶,“也是順路來看看,兄長是不是還跟我賭著氣呢。”
什麽叫跟她賭氣?說來倒像是他先無理取鬧。
祁令瞻道:“我從不意氣用事,也犯不著和誰賭氣。魚兒咬鉤非漁人之過,鄭五娘雖是我請的,但你氣韓豐負心,不該把賬算在我頭上。”
照微道:“這話冤枉我,我何時因韓豐牽連你了?”
祁令瞻問:“你沒有,上元那日甩袖而走的人又是誰?”
照微有時氣性大,受不得半分委屈,但過後消氣也快,是以這會兒祁令瞻仍耿耿在心,照微卻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因由。
她恍然道:“那是因為你出爾反爾,之前答應讓我去西州的是你,聽了窈寧姐姐幾句話,便又偏心反悔的也是你。你可別說自己不清楚,錦秋女官在咱家住了好幾天,一聽與韓家退婚就回宮複命去了。”
祁令瞻說道:“我實無此意。”
銅剪色如蜜金,捏在烏墨纖長的手衣裏,精巧得像一件貴器。
祁令瞻極有耐心地將燭台上每根蠟燭都剪去一截燭心,燭台陡然一亮,照得兩人瞳中剪影皆清晰可見。
這並非照微誤解他的第一件事。祁令瞻心想,譬如從前總疑心他因重規矩而討厭她,後來他棄武從文,科考後拜在姚丞相坐下,便又疑心他礙於威勢,軟了骨頭,真要做姚丞相的聽話門生。
許多人做如是想,祁令瞻一向沒有解釋的心思。可上元節的事與之不同,祁令瞻暗忖,告訴她真相,或可對她更公平。
況且,這是照微第一次跑到他麵前,光明正大地同他要一個解釋。
於是沉默半晌後,祁令瞻終於開口,將坤明宮覲見那天與祁窈寧的對話一句一句說給她聽,隻是略去了窈寧讓祁憑枝入宮的真正目的。
言畢,他擱下手中的銅剪,輕輕揉著酸累的手腕,對照微說道:“今天索性與你把話說清楚,窈寧希望你入宮為皇後續弦,是為了太子,也是為了永平侯府。她並非不愛惜你,隻是她的處境艱難,自顧尚不暇,這已是她斟酌過後唯一的選擇,望你體諒。”
照微緊緊盯著他,問道:“那兄長呢,心中又作何選擇?”
一雙點漆眸,瞳孔分明是黑色的,卻藏著點點星盞,與他目光相對時,其光彩竟能壓過滿室的煌煌燈火。
是好奇,期待,還是……害怕。
祁令瞻心中自哂,她已視他為阿諛小人,卻仍在乎他的選擇,不可謂不榮幸。
“我是窈寧的哥哥,侯府的世子,若為大局計,讓你入宮確為明哲之舉,我沒有道理反對。”
祁令瞻垂目望著燭台,不知憶起什麽舊事,眉眼間倏然淺笑,卻隻如點水一瞬,又彌散不見。
他望著照微,長睫落下陰影,遮住了本就隱約難見的一點溫柔。
“可是照微,你也是我妹妹,與窈寧一樣,在我心裏並無不同。從前你每次挨打,總疑心是我偏私,那時便罷了,然而此事關乎你一生,我不願見你一時踏錯,餘生蹉跎。”
“為大局計”,本是祁令瞻從前最常拿來訓她的話,此時卻被他擱置一旁。
照微聽了,反倒有些不敢確定他的態度,“兄長把話說明白些。”
“說明白些,我私心裏不願見你入宮,餘生為森嚴規矩掣肘。但是照微,你仍要自己做選擇,這也是我與窈寧的約定,若你願入宮,我會盡餘生護你周全,若你不願,我不會讓任何人強逼你。”
話說得不能更明白了,照微反而心中彷徨。
她向往回西州去,那裏有生長她的根骨,有她追尋的自由,在她十八年的人生裏,從未設想過入宮的可能。
可是她雖生於西州,卻在永平侯府中長大,早已視祁窈寧為姐,視祁令瞻為兄。她是一隻充滿活力的雁,倘被強行關在籠中失去自由,那她寧與金籠相撞,粉身碎骨而不休。倘若沒有牢籠,隻有送卿遠行的祝福和叮囑,她反要久久徘徊,不忍離去,數番停棲肩頭。
祁令瞻常說她一身反骨,原來從未說錯了她。
長久的沉默,祁令瞻並未催促她的答複。他今夜耐心十足,合上詩卷,鋪紙研墨,悠然臨起本朝已故書法大家的帖子。
帖名曰“放鶴”,寫到末句,墨愈淺,力愈虛,狼毫掃過,真如鶴羽虛影。
其上曰:“歸去歸去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這是未宣之於口的偏私,照微難得與他這般心有靈犀。隻是她分明看懂了,卻沒有適可而止,轉身告辭,去打點與容鬱青一同離京的行囊。
反倒上前一步,傾身擋住了燭台照在紙上的光影。
她聲音很輕地問道:“倘我一去不回,兄長準備如何收拾姐姐身後的爛攤子?”
“算不上什麽爛攤子,不過且行且看。”
“是任憑姚貴妃入主椒房,還是另立她人,要麽寒門勢弱,要麽仍是姚黨一流?是不是我若不入宮,終會走到死局?”
祁令瞻擱下筆,歎氣道:“照微,有些話你不該問。”
一邊是窈寧,一邊是照微,對祁令瞻而言,這是一筆不能細算的糊塗賬。
以後如何,倘照微作視而不見,他尚能自欺欺人地認為,不勸不攔即是不偏不倚,可她問得這樣清楚,是逼他看清他的態度是多麽任性,他是如此偏私,以至於將親妹妹、親外甥,乃至東宮的未來,都要拋之不顧了。
何以如此聳人聽聞。
“這樣吧。”未等到他的回答,照微忽而一笑,自顧自說道,“換你喊我一聲好姐姐,我便留下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