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相府魂夢(二)

這老僧人約莫有五六十歲,背脊微彎,一手掌燈,另一隻手裏提著個小銀罐子。

他半蹭著地走到誠毅郡王的牌位前,先是認認真真地將上麵的字看了一遍,然後將燈放在一邊,最後取下小銀罐子一側的銀勺,從裏麵挖了一勺油脂出來。

“老主子,爹,我來給你你們添香油啦,你們在那邊過的可還好呀?”說著,將勺子伸入了牌位前的琉璃蓮花燈中。

一陣風吹過,牌位旁的燭火跳了跳。

“好就好,好就好,”老和尚嗓音沙啞,“操勞了一輩子,也是時候歇歇了。”

他一麵說著,一麵用袖子擦去供桌上被風吹落的香灰,繼而又將桌上的貢盤正了正。都弄好之後他便退後一步直接跪下,在冰涼光滑的石頭地麵上姿勢標準地磕了個頭,悶悶的撞擊聲在宏偉的大殿裏格外清晰。

初五過後,高門大戶裏的媳婦們更忙了,一個個每日裏都是腳不沾地的。

家裏的爺們每日裏上朝的上朝,上學的上學,家裏的宴席隻剩了後宅的婦人們操心。

宋家長房今年又收到了不少帖子。

過去幾年,宋大太太隻從一堆帖子裏選三張赴宴,今年卻選了七張之多,原因也很簡單——給宋念相看人家。

宋念得知此事,心裏就有些煩悶。倒不是她對相看人家有什麽意見,而是她本人實在不熱衷於參加宴席。

陵夷宋氏從她高祖父那輩起就一直處於權力中心,為了在這官場上走的穩當,她們宋家一直秉持著“謹言慎行”的家訓,所以作為宋家長房的嫡長女,宋念出去赴宴總是得多帶十八個心眼來應付旁人。偏偏有她去的宴席,總有家中的其他姐姐妹妹一起,不免有時會摻一兩個蠢貨在其中。故而宋念除了應付自己這攤,還要盯著其他姐妹,在席間吃不好也喝不好,一場宴會下來總是心累大於愉悅。而且因為以往過年隻赴三個宴,她還算是遊刃有餘,如今七個,簡直讓她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她便去春暉院向宋大太太抱怨了一通,不過出來時就又高興了起來。

對啊,她今年有了新嫂嫂,就不用自己盯著那些姐姐妹妹了呀。嫂嫂她出身將門,嘴皮子也溜,能幹的很。有她在,她就能去好好的吃和玩了。

抱著這樣的想頭,宋念同母親嫂嫂一口氣參加了八天的宴席,席間有了嫂嫂的看顧,果然她不必再像以往那般繃著,可算好好的玩了一通。

她這廂玩的高興,一晃就過了十五,年味下去,宋大太太的愁容卻浮了起來。

宋念並不是沒心沒肺的性格,見母親眉宇總是浮現憂色,她也忍不住玄起了一顆心,在拐彎抹角的詢問了一番之後,終是找到了原因。

原來,宋大太太一早就相看好了幾家,隻待再觀察比較一番就能定下了,卻沒想到這幾個兒郎不爭氣的很,壓根不像媒人說的那般好。

光祿大夫家的幼子說是聰明會讀書,人生的白淨有福相,宋揚去席間仔細一瞧,謔,是個滿嘴“之乎者也”的雪白大胖子;國子監祭酒的長孫,媒人誇他英武不凡、功夫了得,宋揚才跟了他一條街,就見他花去了五十兩,這原來是個敗家子;宗正寺少卿的四弟,每日裏被母親誇的跟朵花一樣,什麽文武雙全、相貌堂堂,宋大太太去他家府上赴宴,就聽兒子的小廝悄悄來報,說那家夥正提著馬鞭打丫鬟呢。

選中的“大好兒郎”紛紛變了樣,自然是讓宋大太太每日愁眉不展、心焦不已。席間雖也不乏有主動打聽宋念的人家,可大部分都是勳貴,宋大太太年輕的時候從自己的娘親和婆母那裏聽到過一點皇室秘辛,所以實在不想將自己女兒投到那看似錦繡實則是烈火的皇家。

宋念其實沒想那麽多,她長這麽大實在沒遇到過什麽意中人,所以也由著父母安排,甚至覺得不嫁人也無所謂。在她看來連昭雲公主這樣的女子都沒嫁到如意郎君,像她這等無德無才隻有個好家世的女子,還能期盼什麽?

到了四月初,正是草長鶯飛的時候,宋家長房迎來了喜訊——宋大奶奶懷孕了。

全家人自然是喜不自勝,宋揚更是高興極了。

消息半個月後就傳到宋大奶奶的娘家姚家,五月中旬,邊關就來了信,說姚太太已經收拾行李準備上京城來瞧女兒了。

姚氏很有西北邊關人的的爽利性格,來的很快,不僅六月底就進了京,還帶了滿滿五大車的東西。

宋大奶奶在家中行三,因此一見麵,姚氏就“三娘”“三娘”的叫個不停。

護送姚氏來的是楚小校尉,他在姚將軍的軍中守衛,又同姚氏是遠親,因此被姚將軍指派過來護送姚氏上京。

宋揚一見他就覺得十分地投眼緣,非要拉著對方吃酒,姚氏作為一個爽利人,見宋揚這麽熱情,也就十分高興地讓楚亦同他去了。

同一天,宋念同家中姐妹在朱雀街閑逛,無意間看到自家的玉馳被拴在臨風樓的馬廄裏,於是同姐妹們說了一聲便進了臨風樓。

然後就遇見了楚亦。

宋念在京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少年——雖然一身玄衣便服,肌膚如細瓷,眸光如碎金,身形似雪鬆,又冷又美,整個人好像裹挾著邊關風雪而來的一枝梅花。

得知他沒有定親,宋念就陷下去了。

她性子不像時下的女子扭捏,又或許是因為楚亦太有吸引力,所以從那之後,她就總時不時地出現在他周圍。

宋念讓親哥哥宋揚幫忙,宋揚竟也一口答應,他也覺得楚亦不錯。

然而,宋揚請楚亦吃飯,他也吃;請楚亦喝茶,他也喝;請楚亦賞劍,他也賞,期間宋念都有出現,可楚亦就是對她沒有半分情意。

但他越是像朵高嶺之花,宋念就越想做那個采花人,甚至很多時候她沒來由覺得這朵花就是屬於自己的。她知道楚亦在京城隻能待三個月,時間一到,他就得回邊關去,想到如今已經過了五十多天,她便咬咬牙,又讓宋揚約了楚亦出來。

隻是跟哥哥說過之後,宋念才覺得自己有些過了。以宋氏貴女的驕傲,她實在不該這樣死皮賴臉,雖說是因為太過喜歡對方,但這種事還是秉著“你若無心我便休”的態度為好。況且死皮賴臉了這麽一陣兒,她也不能再這麽將宋氏的名頭墮下去了。

相見的那日,天氣很好,因為前一天剛下過雨,碧空如洗,日麗風和。

宋念同嫂嫂一起到奉國寺上香,宋揚則把楚亦約到了慈雲山後山。

慈雲山後山平日裏十分清淨,即便山坳裏有個小殿,但也僅有一些灑掃點燈的僧人來往於此。殿前麵是些衣冠塚,埋的是那些去了邊關邊再也沒回來的將士,楚亦父親的也在這裏。

宋念先陪嫂嫂還了願,又為老郡王添上了一炷香,然後才領著丫鬟去了後山。

宋揚是個十分稱職的哥哥,對於妹妹的方方麵麵他心裏都是有數的,來前他就他對楚亦道:“雖然不知道你為何對我妹妹無意,不過你放心,念念她其實不是那等死纏爛打的姑娘,估計今日同你聊聊也就能想開了。”

他對自己的妹妹很有信心,但楚亦卻沒有。宋念是當下少見的不怎麽矜持的姑娘,一般少女見著他都是含羞帶怯的,可宋念卻是一雙杏眼直直地朝他眨啊眨,吃飯的時候給他夾菜,喝茶的時候給她添水,納涼的時候給他打扇。偏偏她做的既大方又順手,楚亦當時不覺得如何,過後回到自己的住處再想起來才讓他覺得十分不自在。

於是一等到宋念站定到他麵前,他便搶先對她說道:“我不喜歡你。”

他已經做好了讓小姑娘哭的準備,卻沒想到宋念臉上連驚訝都不曾出現,甚至看他這麽著急地說出這句話來還笑了。

其實宋念走在過來的山道上就在想自己這是做什麽呢,若不是同哥哥有了約定,她這會兒就已經同嫂嫂打道回府了。不過既然來了,那不說點什麽再走就有些,於是她笑著問楚亦:“你為什麽不喜歡我?”

這話倒把楚亦問愣了。

其實宋念問他這個不是沒原因的,她覺得自己長的漂亮,性格溫和,琴棋書畫不算絕妙但比之一般貴女也頗有所得,又不是斤斤計較的個性,怎麽就不招人喜歡了?

就見楚亦張張口,半晌才道:“你很好,但我不喜歡你。”

宋念認真地端詳了一下他的表情,也停頓了一會兒,口中才發出個“哦”字。

他們二人一來一往地節奏都慢得很,夏香站在一旁都替她家小姐著急,但也隻見宋念點點頭表示了然,後又問道:“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繼而她抿抿唇,又多加了兩句:“我想聽真話,你隻需說‘有’還是‘沒有’。”

這話細思之下真是咄咄逼人,但楚亦並不喜歡同人廢話,所以這回回答的倒也幹脆:“沒有。”

他已經做好了看小姑娘哭的準備,卻沒想到宋念臉上連驚訝都不曾出現,甚至看他這麽著急地說出這句話來還笑了。

其實宋念走在過來的山道上就在想自己這是做什麽呢,若不是同哥哥有了約定,她這會兒就已經同嫂嫂打道回府了。不過既然來了,那不說點什麽再走就有些,於是她笑著問楚亦:“你為什麽不喜歡我?”

這話倒把楚亦問愣了。

其實宋念問他這個不是沒原因的,她覺得自己長的漂亮,性格溫和,琴棋書畫不算絕妙但比之一般貴女也頗有所得,又不是斤斤計較的個性,怎麽就不招人喜歡了?

就見楚亦張張口,半晌才道:“你很好,但我不喜歡你。”

宋念認真地端詳了一下他的表情,也停頓了一會兒,口中才發出個“哦”字。

他們二人一來一往地節奏都慢得很,夏香站在一旁都替她家小姐著急,但也隻見宋念點點頭表示了然,後又問道:“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繼而她抿抿唇,又多加了兩句:“我想聽真話,你隻需說‘有’還是‘沒有’。”

這話細思之下真是咄咄逼人,但楚亦並不喜歡同人廢話,所以這回回答的倒也幹脆:“沒有。”

宋念的表情這下才表現出了失落來。

楚亦言盡於此,提步作勢離開,卻聽女子道了一聲“等等”,然後攔住了他的去路。

楚亦隻得頓住步子。

“你不喜歡我,可以,隻是我往日那麽待你,隻是想讓你高興。”宋念望向他的目光中滿是認真,“如今我是挫敗,可我挫敗的原因不是你不喜歡我,而是即使你拒絕了我,但你也不高興。”

“我其實經常想問你的,問你為什麽不肯從心裏接受別人的一點點好意。“

“我以為是因為沒有人真正照顧你,沒有人對你噓寒問暖,沒有人同你聊邊關戰事。”

“所以,我為你夾菜,為你添水,為你打扇。”

“可你還是這麽冷冰冰的。”

“我不會再纏你了,我隻希望有一日你能夠放過自己。”

到了最後,她看著他精致如玉一般的眉眼,幾乎是在喃喃了:

“你不要總冷冰冰的了,我,”宋念說到一半忽然改口,“如果你父母在天上看到,也會

心痛的。”

恰逢此時,寺廟鍾聲響起,驚起一片飛鳥。楚亦忽然就覺得心裏的風雪停了,他看到了她臉上的失落與真誠,隻覺得身體裏空洞洞的,周圍風搖草木與雀語蟲鳴的聲音全部被這種空洞碾碎成了一地的寂靜。有竹葉輕輕地從梢頭打著旋兒落下,落在男子的肩頭,宋念不自覺地為他輕輕拂去。覺察到男子的目光,她咬了下下唇,然後後退一步低頭恭敬地一禮便轉身離開了。

見妹妹離開,宋揚也從小殿裏麵走了出來,見到楚亦望向遠處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心裏還挺滿意的。

居然還有未婚男子不喜歡他妹妹的,簡直豈有此理。也不知他妹妹到底同這小子說了什麽,瞧瞧這就有些不一樣了。

慈雲山後是一片一片的竹林,偶爾有僧人擔著小竹筐前來挖筍,宋揚與楚亦遇見了,便會同對方恭敬地行一佛禮。隻是經過一處十分曲折的小徑時,一個擔水的老和尚抬頭看見楚亦,本來古井無波的雙目一下子睜大了,裏麵的光亮的簡直嚇人。

隨著哐哐哐幾聲,扁擔兩側的水桶順著台階滾出去老遠,裏麵的水也撒了一地,但他卻渾然不覺,隻扯著楚亦道:“你是?你是?”

楚亦不解其意,又怕掙開傷到老人家,隻能任由對方箍著他的小臂問道:“老人家,您怎麽了?”

“你叫什麽?”老僧人執拗的不肯鬆手。

“我?我叫楚亦。”說罷,同宋揚對視了一下。

“楚,亦。”老僧人將這兩個字在口中細細咀嚼了一番,一隻大掌還扯著他的胳膊。

“老人家,您這是?”宋揚見此情形連忙幫腔道。

“真像,真像。”老僧人嘴裏喃喃道,手上的力道卻漸漸放鬆了。

楚亦抽回胳膊卻沒同宋揚立刻離開,他怕這老者是在故弄什麽玄虛。

“是我認錯人了。”老僧人慢慢回過神來,表情平和地向兩人回了一個佛禮。

“認錯人?”宋揚盯緊了老人,想從他表情上看出些什麽。

然而老僧隻說了一個“是”字便不再理會他們,撿起地上的扁擔去尋那兩隻水桶了。

自從這日從慈雲山回去,宋念就再沒同楚亦主動見過麵,偶有一回撞上也隻遙遙行個禮就離開,倒是讓宋揚看的著急。

他是真的很喜歡楚亦,也不嫌棄他官職低微和家中人口凋敝,一心想讓他做自己妹夫,可惜這傻孩子不爭氣,而且宋念的生日在九月中旬,今年過了生日她就十六了,人家也得正經相看起來了。

景朝的貴女一般十八歲出嫁,十六歲就得把親事徹底定下,好提前趕製嫁妝。

去年的生日是宋念十五歲及笄禮,自然是辦的盛大。但今年是十六歲,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所以宋念隻在她院中擺了一桌,請了姐姐妹妹以及相熟的貴女,大家玩鬧了一陣便各自散了,晚間她是同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到嫂子一起吃的。

吃完了飯從正院出來,宋揚叫住了妹妹,讓她到他們夫妻的玉瞻院去坐坐。宋念知道這是哥哥有話對她說,便親自扶了挺著肚子嫂嫂一道去了。

宋揚安頓好了妻子就帶著宋念去了書房,麵對著自己的親妹妹,他也不繞圈子,開門見山道,“楚亦再過十日就要回去了,你跟他,就這麽著了?”

宋揚從小就不喜歡清流那股酸腐習氣,自己又是個美少年,即便是如今都快要當爹了,也是風風火火的恣意少年習氣。

宋念聽了又感動又好笑:這臭哥哥,就那麽喜歡楚亦嗎?

於是她故意撅起嘴同宋揚道,“哥哥這著急讓我嫁人,莫不是怕妹妹我在家裏吃一輩子白飯?”

“哪裏哪裏,怎麽會?”宋揚一副你殺人誅心的樣子無辜道:“這不是我想著妹妹就是要星星要月亮,我這做哥哥的也應該去摘嗎?”

“嗬,你是偏心他好不好?”宋念扁嘴道。

“誰說的?”宋揚摸摸她頭上的小辮子安慰道,“我這是偏心你~”

“那就這樣了。”宋念攤了攤手,意思她完全放棄了。

“好吧,既然你自己想開了,那我也就不再做什麽了。”宋揚雖說有些遺憾,但同時也鬆了口氣。

“你不該再替我相看相看別人嗎?”宋念撇撇嘴。她也是把人生大事放心上了好吧?

“臉皮越來越厚了!”宋揚毫不客氣的嘲笑她。

“還不是同你學的?”宋念也毫不猶豫地嗆回去。

於是九月末,楚亦一個人帶著護送姚夫人的兵丁離開了,宋念沒有同他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