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相府魂夢(一)
宋念一覺醒來,天都要黑了,她也沒想到自己竟能在除夕這一日的午後直睡到天黑,並且中間還無人打擾。
她從小榻上爬起來,支起兩臂伸了個懶腰,外間的丫鬟大概是聽到了屋裏的動靜,有條不紊地進屋安排更衣洗漱。
宋念知道她們是有意讓她多睡會兒,但還是朝一個圓圓臉的小丫鬟抱怨:“怎麽也不知道叫我,誤了時辰可怎麽辦?”
那小丫鬟不但不慌,還笑著對她道:“太太吩咐了讓您歇著的,說等快開席了再叫您。”
另一個小丫鬟也附和道:“太太是看小姐你忙了這麽久,心疼您呢!”
“心疼我?”宋念對鏡照了照,鏡子裏是個眼波盈盈小姑娘。
“是該心疼心疼我,大姐姐的事兒真不是那麽輕省的,娘竟然一氣兒就扔給了我。”說罷還嘟了嘟唇。
“太太也是瞧著小姐心善又精幹,倘若不是小姐張羅,大小姐哪兒能那麽風光的出嫁?”小丫鬟體貼地給她理著頭發。
“也不是我心善,”鏡子裏的小姑娘天生眼尾微翹,眸色黑透,她端過茶盞呷了一口,舉手投足間盡是風致,“大姐姐好歹也是咱們宋家的女兒,若是薄待了她,讓外人看著也不好。”
“還是小姐和太太心善,我看孫小姐和齊小姐家的庶女可都沒咱們大姑娘過的好。”丫鬟們小心翼翼地給宋念戴上了一套芙蓉玉頭麵。
“咱們宋府是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怎麽能學那等勳貴之家,”宋念扶了扶發上的芙蓉花,眼波中自有一股傲然之色,“不過,出去可不許亂說話。” “是是,我和夏香都省得。”小丫鬟們垂手訥訥地應著。
“好了沒,把我的鬥篷拿來吧,也到時辰了。”宋念看兩個丫頭應是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便先軟了幾分語氣。
一個丫鬟忙轉到外間取了件丁香色的銀狐毛鬥篷進來。
宋念將鬥篷穿好,理好頭發,然後走到外間同幾個小丫鬟叮囑了一番,這才領著夏香與春桃去了正院。
正院裏自然是人影綽綽、燈影幢幢,來往於正院和廚房的丫鬟小廝絡繹不絕。宋家綿延了四代,到今日家大業大,已不同以往。
一路上丫鬟們提燈的提燈,打簾的打簾,各有各的規矩,一切俱是井然有序的。
到了擺宴的前廳,各房的長輩都已經到的七七八八了,隻剩下個別上了歲數的老人和一些晚輩還沒有來。
宋念進了門,同各房的叔叔嬸嬸一一行過禮,就和姐妹兄嫂們親親熱熱地聊了起來。
因為宋家的小輩自七歲進了學就無法常常見麵了,今日難得齊聚一堂,故而都十分地健談。
“見了大姐姐的婚事,我也想有五妹妹這樣一個妹妹了。”二房的嫡長女宋瑩道。
“我也是,真真是羨慕她。”叔祖父家的四姑娘宋繡也附和道。
“姐姐們也太會誇人了,隻是母親最近身子不濟才交給我一應操辦的。我又是做人女兒又是做人妹妹的,怎麽能將這麽大的事兒敷衍過去?”宋念笑笑,並不接那話茬。
“妹妹說話做事倒是大方,隻是什麽時候也操心操心自己的人生大事呢?”這說話的是叔祖父家的三姑娘宋蕊,話說完,她自己便笑開了。
“姐姐又同我開玩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父親母親給我挑什麽樣的我便要什麽樣的。”宋念端起手邊的甜湯攪了攪,然後撩起眼尾衝宋瑩微微一笑,“說起來,倒到還不知道二叔二嬸給二姐姐相看了哪一家呢?”
“我,我也不知道。”被宋念點到,宋瑩麵皮微微一紅。
就這麽閑扯著天,不一會兒宋老相爺和宋老太太都被人攙扶著進門來了,眾人見狀連忙起身行禮。待兩位老人在上首坐定了,小輩們又一一上去見禮,見禮的每人都得了大紅包。
宋念作為宋家長房的嫡長女,十分得老相爺和老太太的喜歡,今日便被兩位老人留在身側挨著坐了。幾個剩下的姑娘見了,雖然麵上沒表現出來什麽,但內心裏卻是不大高興的。
兩位老人身子硬朗,席上的菜色又都是精心吩咐過的,還有宋念在一旁布菜,兩位老人吃的十分開懷。不過宋家的除夕宴卻是和別家的不同,隻不到一個時辰宴席便結束了。
下人們撤了盤碗,又泡了消食的茶,一大家子人又圍坐在一起喝了兩刻鍾。
宋老太太一邊喝茶一邊囑咐宋念:“一會兒上山的時候要看路,也要看人,遇到了貴人們恭敬行禮就是了,不必緊張,你是我們宋家的姑娘,貴人們知道也是要給幾分麵子的。”
宋念一麵點頭一麵反過來寬慰宋老太太道:“我省得,太後她老人家我也是見過的,不會出岔子的。”
“太後歲數也大了,恐怕今年是不會去的,隻怕是皇後或者貴妃代替她隨皇上過來。”
宋老太太又往茶盞裏添了幾粒山楂。
宋念看到這幾粒山楂,想到了什麽,於是衝宋老太太撒嬌道:“祖母也這麽喝呀,我上次積了食這麽喝李家的二姑娘還說我糟蹋了好茶。”
聞言,宋老太太也不生氣,摸摸她鬢發道,“那是她沒見識了,茶就是用來喝的,再好的茶也是用來喝的,就是太後積了食呀,也是這麽喝的”,她看著宋念燈下那雙善睞的明眸愈發護短,“如今這些勳貴家的孩子,為了學那些個酸儒,真是愈發地矯揉造作了。”
“正是正是,“林九抱著送老太太的胳膊抱怨道,”找我出去玩非得說這個花兒那個葉兒的,隨便聊聊還不成,非得吟出詩來才算好。可詩呢,得有感而發。有時候那些花兒啊葉兒啊看著無味的緊,我可吟不出什麽好詩來,反而還耽誤我吃果子!”說罷,她還鼓起腮幫子。
“哎呦,這話可跟祖母說說就行了,萬不能到外麵去說,知道嗎?”宋老太太摟了摟宋念,又愛憐地拍了拍她的背心。
“知道的,我也就跟祖母說,娘親我都沒說。”宋念揚起海棠花一樣的小臉朝宋老太太笑,老太太隻覺得心都要化了。
眾人說說笑笑,到了戌時中,宋念便同幾個兄弟姐妹一起向祖父祖母打了招呼,和哥哥宋揚出門去了。
自從七年前誠毅君王去世後,齊家的除夕夜就變得和別家的不一樣了,嫡支的子弟吃過飯後必須去奉國寺上頭香——不隻是給齊家先祖上,更是給誠毅郡王。
誠毅郡王同宋念的高祖父是金石之交,因為他一生都未婚娶,也無子嗣,所以老人家臨去時特意囑咐了兒孫要照顧誠毅郡王的身後事。而宋念的祖父也是打小就在誠毅郡王眼跟前長大的,對老郡王十分敬重,故而自誠毅郡王七年前去世後,宋老相爺每年都安排自家的兒孫到奉國寺為其上香。
不過這事兒也不僅僅是宋家在做,因著誠毅郡王一生中為景朝改革吏治、完善科舉、開疆拓土、充裕國庫,十分地受人敬重,所以不管是他生前還是身後,每到除夕太後和今上都會去看望他,更不消說曾經跟隨誠毅郡王的幾家。
除了太後,各家派來給誠毅郡王爺上香的幾乎都是家中的長子長媳或者是孫子孫媳,宋念的哥哥宋揚自從及冠以後每年自是要替祖父和父親來的,宋念卻是個例外。
她小時候也被父母抱在膝上見過幾回老郡王,老郡王雖然沒孩子卻也並不是個饞孩子的,獨獨看宋念順眼,幾乎是見一回便會賜一回東西,從身上佩戴的隨身之物到琴棋書畫筆墨紙硯,都是給過的。直到現在,宋念平日裏用的硯台和墨條還都是老郡王那時候賜的。因此,即便是為了老郡王的這一番拳拳愛護,這奉國寺宋念也是必須去的。
奉朝因為遷過一回都,如今的京城要暖和不少,便是三九寒天河麵上也不會結冰,除夕夜去爬山隻需從外麵加一件棉鬥篷就盡夠了,像宋念這般還穿大毛的,壓根就冷不著。
宋揚已經成了家,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去時便與妻子同乘一輛車。宋念也體恤他,主動和自己的兩個丫鬟坐了另外一輛。
就這樣,一行人不緊不慢地朝著奉國寺行去。
奉國寺坐落在京城外的慈雲山上,從皇宮出來騎馬過去用不了半個時辰,坐馬車雖然會慢上不少,但在這麽寒氣侵人的夜晚似乎也沒有什麽更好的選擇。
山上沒有車馬道,隻有一級級的台階,因此到了山腳大家都隻能下車步行。宋念同兄嫂到達山腳的時候,專門停馬車的空地上已經停了三四輛,從外形上便能辨別出都是誰家的馬車。
因為山不高,所以幾個人已經能夠從這處看到山腰上罩在團團光暈中的奉國寺,宋念知道那是因為除夕點了許多燈籠的緣故,平日的奉國寺夜晚可沒這等氣派。
白日裏從山腳到寺廟的山門一般隻需要兩刻鍾,但夜深露重,台階濕滑,宋念又被兩個貼身的丫鬟從兩側護著,所以用的時間便多出了一倍。好在幾個人都不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段上山了,加之對上山的路也熟,所以走的十分穩當,隻是隱約聽到山間野獸的嚎叫聲,教人後背有些發毛。
幾人到了奉國寺中離子時還有半個時辰,知客僧與他們也相熟,一早就站在正殿前麵接引幾人到偏院中休息。
奉國寺作為景朝第一大寺,不但香火鼎盛,屋舍也建的頗為不俗,便是供人休息的偏院也布置的十分舒適,裏麵不僅燃著暖烘烘的爐火,還有小沙彌還給他們沏八寶熱茶。
那茶雖不是什麽頂好的好茶,但是在這樣的天氣裏進屋能立馬喝上一杯就已經讓人非常舒服了。而且宋念和兩個小丫鬟還在荷包裏裝了不少蜜餞,這會兒配上熱茶一道吃,簡直就是人間樂事。
宋念因為睡了一下午,這會兒精神頭就要比別人都足,算不上困,可其他人白日裏卻沒這樣的運氣,尤其屋裏的暖氣一烘,幾個人都打起了瞌睡。
他們這邊幾個人昏昏沉沉地靠著軟榻歇著,外麵不多時人聲卻漸漸密集了起來。宋念瞧瞧左右,也不想打擾他們,便兀自出門去看。
院子外麵有不少人穿著新衣匆匆經過,宋念一個人也不好獨自上前打招呼,便回到屋內將打著瞌睡的幾人叫醒。幾個人都是淺眠,醒來後先是互相理了鬢發和衣服,然後一起跟著小沙彌來到正殿前麵的廣場上。
宋念站過去便發現那廣場底下的小平台四周已經圍了不少人,不時有一行太監宮女打著燈籠魚貫而上,最後後麵跟身著錦衣華服的一對男女,不難猜出這二人便是如今的皇上和皇後了。
為免不合禮數與禦駕迎頭撞上,宋念一行人順著從兩旁的小道下到了廣場底下的小平台上。這下,為郡王爺上香的幾家人便聚齊了。
這香說是頭香,實際上隻是宋家的頭香,真正的頭炷香自然是皇帝和皇後的,其他的幾家人也都很識趣的按官職大小、爵位高低給自家排了序。
皇帝和皇後先是給天地上了香,然後是自家先祖,最後才是誠毅郡王,可幾家人知道今上就是為了誠毅郡王來的。因為天地每年有專門祭天祭地的日子,齊家先祖也自有皇陵,隻有誠毅郡王,他是華陽公主的兒子,葬入皇陵於禮不合,而且他生前便有囑托說自己要在這奉國寺替皇上守著皇城,所以在他身故後,牌位就與齊家先祖一起放在了這裏,每日都有專門的人擦拭供奉。
宋念雖然隻小時候同老郡王隻見過幾回,卻對這位老人的印象深刻極了。老人家總是穿著一身絳紫色的交領大袖衫,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用一根紫金發冠高高挽起,便是八十多歲的高齡,頭上也是黑的多,隻兩鬢有絲絲縷縷的白發。而且他身姿高挑卻隻是微彎,同不少四十歲的男子相比起來都要更加勁瘦挺拔,腰間常配一把暗金色雲雷紋樣的寶劍,行動間自有一股氣勢。便是臨去前幾個月,不管是從樣貌身姿還是行走坐臥,都絲毫看不出這是一位有八十多歲高齡的老人。
因此宋念小小年紀就記得他,每次見到都能準確地叫人行禮,得知老人去世時還在睡夢中,表情平靜祥和,即便當時的她隻有八歲,心裏卻也覺得安慰。
那樣精神矍鑠的老人,便是走也不該走的狼狽。
大家一一地向供桌上的牌位叩首,不久就輪到宋念。
她看著牌位上用金粉勾畫出來的諡號,深深地將頭叩了下去。
那牌位旁還有一盞小小的燭火,仿佛是守在一側的侍衛。桌案前,瓜果糕點一應俱全,品相都是上好的,眾人一一看過也都放了心。
直到回了府,宋念的新嫂嫂才問丈夫這位郡王爺為何一生未娶。她打小同父母住在邊關,這兩年為了說親才回到京城的祖父家,是以雖然也聽說這位郡王曾經的赫赫威名,卻是不知道其他細節的。
宋揚便學著祖父捋著胡須的樣子同妻子道:“這位殿下啊,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生得太好,誰也沒看上,所以這輩子才沒娶親的。”
卻聽嬌妻打趣道:“原來你能娶上媳婦是因為生的不夠好啊。”
這話簡直就是誅心,宋揚的高祖父當初就是因為生的好才從榜眼變成了探花的,如今宋揚雖然已經是第四代了,但高祖血脈裏的那點子英俊也並沒有丟掉。
於是兩人笑鬧做了一團。
再說奉國寺,待今上以及前上香的幾家人都離開後,才有一個掌著燈的老僧人從殿後慢慢地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