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玉樹瓊影

“你去哪了?感覺你不怎麽好呢。”小地精亞亞蹲在林九膝蓋上,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她的臉色,又道:“好像靈力運轉的也不好。”

林九回神,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是知因鏡出了什麽問題嗎?”小地精歪著腦袋想了想問道。

“不是。”林九悵然地搖了搖頭。

“那是怎麽了?你都好久沒這樣了。”小地精一不小心又戳到了林九的心窩子。

“這樣是哪樣?”林九不開心地道。

“這樣就是看上去想死又沒死的樣子。”亞亞毫不猶豫道。

“哦。”真會說話,林九隻覺得老血都要被它戳出來了。

“亞亞,我是不是挺傻的?”林九看著它認真道,“別人都在認真修煉,隻有我隻想看看知因鏡。“

隻想找一個結果。

“不知道呀。”小地精也認真回答她,“我也不認得別人。”

“不過,好像是不太聰明呢。”它又道。

“……”簡直是句句紮心。

偏偏紮了別人心的亞亞還不覺得,仍道:“大部分狐狸是好好修煉來著,你看槿落。”

行吧,這心吧,紮著紮著也就習慣了。

日子過去的也快,樹屋旁的紫羅花開了謝謝了開,林九在九重林裏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有時候她也會覺得自己是可能永遠都借不到知因鏡了,就像那個六姑娘織月一樣,每日裏守著愛人的兩魄,雖然也努力修煉著,但有可能永遠都等不到愛人回來了。

槿落不知道從哪裏聽說隻要飛升成仙就能見到長生大帝,就有機會求他將離開的人召回,於是更加勤奮的修煉。這種願望多半是不成的,但林九看著整日忙忙碌碌的槿落也沒有多言,天狐壽數漫長,確實應該找些事兒做。

就像她自己,不管她對這些世間之事看的的多麽明白、多麽透徹,不管在心裏說一萬次“在知因鏡中看到了結果又能怎樣?”,她都知道自己拋不開自己的那個執念,甚至會抱著這個執念到壽數用盡的那一天。

可那也沒關係。

沒有結果也是結果,反正她等了。

槿落更加刻苦修煉的後果除了修為進益一些,那就是喜歡上了參加法會,大大小小的法會上總是能看到她的身影。她也有邀請林九一道同去,林九雖然不排斥,但也沒有全去。

一是因為她對修煉興趣不大,而去一次法會夠她回來咀嚼一年的,沒必要太頻繁;另一個原因便是害怕碰到他。

這一日,林九坐在山崖邊吹風。

金烏散發著熾熱的光輝,她藍色的裙擺和長長的披帛被氣流揚起,好像有精靈燃燒著生命力在風中奮力舞蹈一般。

槿落看見眼前的這個場景,忽然就覺得自己今天來對了。她跳起來揮著手叫林九的名字,林九注意到她便起身拍拍衣擺朝她走過來。

“林九林九,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猜猜是什麽?”

“好消息?”林九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麽事情對於她來說是好消息。

“你不是一直想去各個宮做侍女嗎?正好六姐姐同我說她們明毓殿下的照瀾宮還缺人,我就推薦你去啦!”槿落歡歡喜喜地同她道。

“啊?”林九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隻有些怔愣地看著她。

“怎麽?高興傻了不成。”槿落伸出手去揉林九的臉。

“你怎麽知道我想當侍女的?”林九覺得槿落可能是誤會了什麽。

“哎呀,你想去當侍女這事兒青丘還有誰不知道嘛,畢竟你每次都報名啊。”在修真界,能給強大的當修行者當侍女或隨從,不僅不丟人,還是件十分榮幸的事。

“可我每次報的都是紅籮殿下的玉紗宮。”腦子有些亂,林九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哈?你還挑剔這個嗎?”槿落覺得自己大概是好心辦了錯事,臉也垮下去了。

“誒,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隻是也太突然了些。”林九連忙安慰她道。

“反正我已經跟六姐姐說好了,你去不去都得去,”槿落不高興的撅嘴,“要不,要不我也太沒麵子了些。”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小。

“好好好,我去,我去還不行嗎?一定讓咱們的槿落有麵子,好不好?”林九像個大姐姐一樣哄著槿落。她隻怕自己若是再不答應槿落,這小天狐的嘴上都能掛油瓶了。

“哼,這才不辜負我的一片心意。”槿落滿意地點點頭。

於是林九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成了照瀾宮的侍女。

進了照瀾宮林九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出名。那個年年報名年年被刷的九重林野狐狸喲,簡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自己之前可從來不知道呢。

明毓是藍狐一族的組長,照瀾宮裏大多數的侍者也都是藍狐。真論起來,林九應該也算藍狐,她身上皮毛大部分都是灰藍色的,隻是脖子周圍的一圈和半截尾巴是黑色的,因此看起來血統不純。

不過對於這件事,林九隻想說兩個字——“愚蠢”。

毛色不一樣的狐狸生出來的小崽才健壯好嗎?什麽天狐,竟然連這也不知道!

不過林九不清楚,這個道理在下世自然是適用的。山野狐狸想生出她這麽一個有修煉天賦的,那真是多少條不同的血脈陰差陽錯的融合起來才有的大機緣。可放在天狐身上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天狐生來就有修煉之能,同族繁衍下來的小崽子,血脈更加純粹,便也更容易進入修煉的法門,在修行一道上有所進益,自然,天狐更傾向於同脈相親,對於有雜色的同伴則不以為意。

林九進了照瀾宮便被那個織月分配到了藥園去侍弄花草,理由也充分地很,她對林九道:“我聽槿落說你生活在九重林,每日與花草作伴,想必對大部分花草都是有所了解,所以將你安排在這藥園,你可滿意?”

“滿意,滿意!”林九自己也沒有什麽想法,自然是完完全全的滿意了。

織月便也十分滿意的走了。

林九看著她嫋娜離去的背影,心道:“大概這也是隻麵冷心熱的狐狸了。”

這藥園的活計對於林九來說沒有好也沒有什麽不好,她有著與各種生靈溝通的本事,所以養花種草也算擅長,又因這處偏僻,每日都沒幾個人,地精亞亞也能時常跑過來同她說話,日子長了還真覺得這活計不錯。

同林九一起侍弄這藥園的還有兩個侍女——炎玉和淩薰。說起來這幾宮不好進還真是有原因的,這麽大片地兒竟然隻有她們三隻狐在管,所以名額緊缺導致競爭激烈也是相當正常了。

林九卻是不知道,她從前報的玉紗宮離著狐君的仆勾宮最近,時常能看到君上的雲車出入,所以是侍者們十分熱衷的去處。而這照瀾宮同仆勾宮離得最遠不說,缺人的還是這偏僻的藥園,對狐族男女來說自然是沒那麽大的吸引力。

不過待得日子久了,林九才從別的侍者口中得知雖照瀾宮離著仆勾宮最遠,但這明毓殿下卻是追君上追的最緊的。

花花草草雖然有靈但畢竟不通情理,所以林九從它們那裏聽說的都是些不帶情感傾向的描述,隻能推測出狐君桓靈是受族中人愛戴的。但愛戴與愛慕不過一字之差,狐族的君上有一些狐狸傾心也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林九聽聞了這些傳言,隻覺得是在意料之內,沒有絲毫奇怪。

這類八卦聽得次數多了,林九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慢慢地將他當作另外一個人了。

容緒就是容緒,狐君就是狐君,這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誠然,他們身上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強大,比如俊美,比如冷淡,然而世上的上位者,又有哪個不是如此?

林九回想自己從出生到現在這不短地的三百年,也真覺得奇怪,明明在沒曆劫之前她是那麽灑脫的一隻狐狸,不過是到下世過了十來年,竟然就影響了她這麽久。

曆劫之前的林九,在離修行界最近的昆侖居住。昆侖連通著下世與修行界,所以那裏的靈氣比下世的其他地方都更加充裕,而林九又是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還有千萬不同狐族血脈所生出的一隻狐狸,自娘胎裏就帶有了修行天賦,後又陰差陽錯地被兩個下世的修行者豢養,自然而然便進了修行一道。

不過那兩個修行者隻活了一百八十年就仙逝了,臨去時將她放歸了山林。那時候林九的化形已經如吃飯喝水一般隨意,所以她雖然平日裏在昆侖深處修行,但偶爾也會跑到人類的城鎮遊曆。玩弄過沽名釣譽的書生,也懲罰過無惡不作的惡霸,日子過的既自律又肆意,直到曆劫前她都頻繁地在下世與昆侖兩邊穿梭。

那時她仗著能活許多年歲,幫助過不少人完成心願,日子過的充實又滿足。

勳貴家的小姐因為再也無法等到少年將軍回來而投了湖,臨死前,最大的願望是能和她的將軍葬在一起。於是在她死後,林九在邊關的廢墟中找到了那個身披鎧甲的少年,將他帶回去,放到了少女的身邊。

打了一輩子仗的軍師,最大的願望就是邊關再無戰事,百姓再無離散,林九就用計使兩國統一,從此,邊關便再不是軍師所擔心的那個邊關了。

年邁的老婦臨終前最大的願望是看到孫兒娶妻生子,於是林九給她造了一個孫兒娶妻生子的夢,老婦在夢中含笑而去。

被遺棄的女妓,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再見一麵當初給她贖身的那個人,林九便引著那男子來到了當初和女妓相遇的地方,雖然他已經認不出眼前掃地的老婦了,但看到那張讓他們相識的手絹,依然是歡喜的。

那時來來去去也發生了許多事,她也唏噓也歎惋,但沒有一件事讓她念念不忘、刻骨銘心。每做完一件事她就回昆侖修煉一陣,待到修煉難以進益時,就出來為人們完成心願。

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愛慕她的人,也不是沒有經曆過令她動心的事,但那些就像春水上的落花,美則美矣,飄著飄著就不見了,走著走著就忘了。

不過眼前的日子也如流水,似落花,作為侍女便不能隨意外出,一恍林九同槿落也有小半年沒見了。

這一日,照瀾宮內講法,除了受到了邀請的修行者,侍從們都可入正殿旁聽。

林九本來無可無不可,但她與槿落已經有段日子沒見,聽聞她今日也受到了邀請便也隨其他人一道去旁聽。

明毓殿下果然是青頂法會那第二個講法者,依舊是聲音悅耳但毫無起伏。幸而這次講法的不止她一狐,還有藍狐族的其他長老,是以還聽得進去。其中的一個長老講得尤其好,他講了半日,眾狐都意猶未盡,紛紛道“長老再講半日吧”。卻聽那老天狐族道:“不能再講了,我若再講後麵的大人就沒有時間了,你們且耐心聽著,後麵自然有比我講的好的。”

林九聽罷,心裏微微一突。

會是他嗎?

隻是這個念頭剛一冒頭,就被另外的念頭代替了:怎麽會不是他呢?自然是他。除了他之外還會有誰呢?

林九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下意識同槿落打了一聲招呼便匆匆離開了正殿。

照瀾宮的玉樹瓊花生的十分茂盛,奶黃的花朵大朵大朵的綴在枝頭,它們因為生在照瀾宮這樣日日人來人往的地方,性子都十分活潑,林九同這邊的花樹如今也是相熟了的,一出殿門就聽有兩棵花樹不停地喊“有美人來了,有美人來了”,於是她不由地朝那兩株花樹看過去。

原來是織月正站在樹後回廊上,她對麵應該還站著另外一個人,隻不過被密密的樹叢擋住了。隻見她先是向對麵行了一禮,然後羞澀的低眉跟那人說著什麽。

織月一向身姿嫋娜,果然如這些玉樹所喊得那般是“有美一人”。

林九看了一眼便抬步準備離開,然而織月的一雙秋水眸已經看到她,出於禮數隻得過去同她見禮。

這一日天氣清爽,怡人的風自遠方吹過,有零星的白色花瓣從枝頭晃晃悠悠地輕**下來。

俊美無儔的玄衣男子就這樣出現在林九的視線裏。

修行界的男男女女大多都是好看的,且各色各樣,不一而足。可即便如此,因著不同的種族審美不同,對著美人說醜的也比比皆是。

然而林九望著眼前的人卻在想”對著這樣一張臉,恐怕沒有人能說醜來“。

美確實沒有標準,但他就是美的本身。

或者正是應了句話:是風動還是心動?

織月見林九從看到狐君的那一刻起就怔怔的,也不趕緊行禮,隻能清清嗓子。半晌後才見對方提起裙角,遙遙向她二人行了一禮,然後腳步匆匆的離開了。

織月心道:果然是下世來的野狐狸,好沒禮貌,幸虧狐君胸襟曠達,並不在意這些虛禮。

不過今日能夠碰到君上對她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法會結束後連槿落都看出來了她臉上的歡喜之意,於是打趣她道:“六姐姐今日是遇到了什麽喜事,許久都沒見你這般開心了。”

“哪有什麽喜事?”織月柔柔一笑,“不過是看今日瓊花開的極好罷了。”

她這麽說,卻是讓槿落覺出了幾分心酸。因為姐夫金河的離去,她這六姐姐已經許久不曾開懷過了,過去她隻覺得她太過柔弱,簡直不堪一擊,可當自己同為世間失意者後才發現自己的這個姐姐是如何的強大,所以如今不管她這個姐姐因何開懷,她都是為她高興的。

林九匆匆回到了她在藥園的居所,將屋內收拾了一番,直到各處都井井有條纖塵不染了才罷手,隻是弄完了看著空****的屋子才回過神來:自己這是幹什麽呢?

於是不禁自嘲的一笑,心道:是該離開這照瀾宮了。

林九覺著自己也非是逃避,而是不想再次陷入前世的那般境地了,就像今日所見的那個場景,多麽熟悉。便是換了地點,變了時間,可許多細節依然同昨日一樣。

春心萌動的貴女,驕矜冷淡的世子,紛揚落下的花雨。

她也有點想念下世那充滿了煙火氣的人間了,畢竟她出生和長大都不在修行界,終究同這裏格格不入。

從前在下世,便是她身無分文,有集市她必定是要逛的,有好吃的她必定是要想法設法吃到的。可修行界的集市上雖然多的是各色稀奇東西,但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修行所用,初時她還樂意去逛上一逛,到了後來,若不是為了賣東西,她連集市都不稀得去。

於是過了半月,林九便找織月請辭。她原以為以她這個雜毛狐狸的身份那肯定是分分鍾就被應允了,沒想到織月卻踟躕起來。

侍者雖然好找,但像林九這般一心撲在藥園上的卻不好找。她也曾觀察過林九一番,發現她果然日日都在藥園侍弄花草,心下是有七八分滿意的。

而林九因為極少出藥園,照瀾宮內的許多地方她都是不認識的,倒是有不少狐狸慕名而來,悄悄地在藥園周圍觀察她。

原來下世的普通狐狸修煉成人形是這樣的:頭發烏亮,麵容白皙,鼻子小巧挺直,笑起來唇邊有兩個深深地梨渦,完全不同於青丘的母狐狸。

其實青丘的母狐狸大多比林九美豔許多,她們眉眼深邃,唇色濃鬱,舉手投足都是風情無限的,這就是天狐一族的天賦。

但大家看久了同族竟覺得林九也不錯,那青色的宮衣雖然大部分侍者穿起來不怎麽好看,但卻十分襯她,使她如寒玉穀中待人采摘的新茶——清新甘美,逸態橫生。

林九通過照瀾宮中生的各種小精怪,也知曉旁人是怎麽看她的。有看她順眼的,也有看她不順眼的,但總體看來,卻是不必放在心上。

這一時半刻的,織月是不願意放林九走的。林九自己也覺得愧對槿落的一片好心,便又待了下來,隻想著等以後有機會了再提一提離開的事情。

一同侍弄藥園的炎玉和淩薰聽說她想離開俱是十分驚訝,她們都以為林九是嫌在成日在這藥園裏見不到主子,露不得臉出不了頭,所以才要甩手不幹了,便時時開導她一番。

她們兩狐都是胸無大誌的性子,能偶爾聽聽講法見見殿下就很滿足,因此勸道:“我知道你是想在殿下身邊伺候,不過這四宮之中的侍者誰不是如此想的,這也是不能急的事兒。”炎玉的意思是徐徐圖之,隻可惜林九對伺候主子沒什麽興趣,隻“嗯嗯啊啊”地應著。

淩薰看出了她的應付,遂也使出了十二分地勁兒來勸她:“你這個外來的狐狸本事不大心卻不小,隻有一條尾巴能在這裏做事已是不錯了,竟還挑肥揀瘦的。”

淩薰的話雖然聽起來像是奚落,但這在青丘乃是說大實話了,林九知道她們是如何想的,所以也並不反駁。

不過她還是打心裏無法理解這些狐狸的心思,便問出口道:“你們都想要伺候殿下又是為何?我這種普通狐狸需要勤修苦練方能修成人形、增長壽數,可你們生來就有五百年好活,稍微修煉一番就能活個千八百歲,為何不去做些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