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青頂法會
待小天狐離開,地精亞亞才鑽了出來,想必是剛才已經看了個全程。
“好慘哦。”它托著腮喃喃感歎。
林九也不理會它,徑自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準備走人,小地精跳上她的肩頭,哀怨道:“怎麽都不等等我?”林九側過臉去看了看這個五角形狀的柔軟光團道:“你這不是很自覺嗎?”
“那你也應該邀請我啊。”小地精不滿道。
“咱們之間客氣什麽?”林九屈起指頭做了個彈腦瓜崩的姿勢。
“啊……”小地精來回躲閃著玩鬧。
鬧了幾下,林九忽然想到什麽,她道:“你平日裏不是應該和其他地精一起玩嗎?怎麽最近都沒有?而且我今天還吃了烤魚,身上濁氣很重吧,你不會感覺不舒服嗎?”
“這倒沒有。”小地精舒舒坦坦坐在她肩頭,還翹著二郎腿,“你好像確實跟別的狐狸不太一樣,剛才那雖然是隻天狐,但身上濁氣卻比你重。”
“哦。”林九了然的點點頭,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反正她身上奇怪的事情也不隻這一件,這種無關痛癢的也沒必要深究。
不過她今日被那隻小天狐靠了大半天,心境也受到影響,並不適合修煉,所以就直接回了樹屋睡覺。
山壁上有薄霧環繞,鳥雀們睡的正鼾,林九舒舒服服地躺到搖椅上闔眼養神,這樣靜謐的夜晚對她來說是最安逸舒適的時刻。
混混沌沌間,有霧氣從樹屋的縫隙中漫進來,如同香爐裏悠然上升的嫋嫋青煙。林九眼前竟真的出現了香爐,空氣中暗香浮動、周圍輕紗曼舞,有些灼眼的光暈之中好像有許多人在呢喃細語。雖然聽不清內容,但覺讓她覺得暖意融融,非常舒服。
香爐旁有玄色的絲緞慢慢飄動,上麵銀色的雲紋如流水一般隨著光影緩緩流淌,又美麗又神秘,心神仿佛不受控製般隻能追逐著那些花紋,什麽都無法想。
但是卻覺得很幸福。
幸福的讓人想要落淚。
林九本以為自那天綠湖一別後,她與小天狐槿落會很久之後才會再見,卻沒想到自那之後她倒是來的愈加頻繁。
雖然經常會哭一鼻子,但對生活倒也積極,或者說同林九比起來,槿落就顯得特別上進。
忙的人總見不得別人閑,這是個亙古不變的事情。槿落也見不得林九揮霍這大好光陰,經常拉著她去山巔上修煉,要不就是尋找煉製丹藥的材料。
槿落已經有了五條尾巴,再有幾年就能修出六尾,在同齡狐裏也算是年少有為,對她來說,林九這麽閑已經不是修的快修的慢的問題了,說是一句“停滯不前”也不為過,她本著為對方好的心態,自然是看不過眼她如此憊懶。
林九看著她每日忙忙碌碌地急著修煉,也終是放下心來。這樣堅強的小家夥,想必有一日能將心裏的那道傷疤愈合,即便會留下印子,但總能好好活著。而心裏的那個影子,也終能夠有人可以代替。
不像她,明明沒有輪回,但卻固執的在輪回中不願出來。
閑暇之餘槿落也問過她為什麽會來青丘?為什麽不受待見也沒有離開?林九隻簡單用“以為這裏狐狸多”“以為這裏比別處更適合修行”“九重林挺適合修行,懶得走了”一類的話來應付她。
至於她的那些過往,有地精亞亞和柳精墨曲知道就夠了,實在不必再說與外人。
這一日,槿落又來了九重林,一見麵就不由分說拉著林九去打扮。
“你要對我做什麽?”林九沒她力氣大,踉踉蹌蹌地被她拖著來到一處小泉旁邊。
“帶你去瞧熱鬧。”槿落也沒廢話,從儲物戒裏掏出來一身衣服就往她身上套。
“等等,等等。”林九把手抱在胸前,一副不肯穿的樣子,“我能不能問問是什麽熱鬧,瞧了有危險嗎?”
“哎呀,沒危險,不會把你怎麽樣的。”槿落利落地去解她身上的衣服帶子。
“啊啊啊,別,別啊,我也是有好看的衣服的。我換,我換我自己的的還不行嗎?”林九作舉手投降狀。
“嘁,你那衣服肯定不行,我帶你去的可不是小場合。”
“什麽場合啊,我這衣服就還不行?”林九看著槿落上下翻飛的兩隻手有些懵。
“不會害你的,去了就知道了。”槿落大概也是覺得這身衣服穿起來太麻煩了,於是使了兩個手訣讓衣服帶子自己係上,然後道“抬手”。
林九認命的抬起手,低頭瞧了瞧身上的衣服。
月白色的八十一幅重錦裙衫,裙尾處和腰帶上是密密金色符文,上麵有著隱隱約約的靈氣波動,並不是亂畫的。
為她穿好了衣衫,槿落又取出一頂精致的蓮花金冠給她戴在頭上,那金冠周圍垂著細細密密的符文形狀流蘇,打眼瞧去古意盎然。
即便林九是隻山野狐狸,但也能看出這一身典雅莊重,必是用來出席什麽重要的法修場合的。
心裏倒也承她這份情,隻是歎她用錯了人。
她們二狐都穿戴好後,槿落用自己的靈器開道,一路上破風穿雲的帶著林九來到了聞名三丘的“青頂法會”。
“青頂法會”五年一次,在離青丘不遠的堯光山舉辦。雖然對外說的是修行者都可以去,但也是需要請帖的。可請帖都是有數的,所以能過去聽講的修行者,自然不是全無身份的。
而這請帖也不是普通請帖,每份請帖裏都帶有一枚特製的儲物戒指,裝著參會需要的一幹物什,比如林九的這身裙子就是參會必須的,倘若不穿這配套衣物,便是有請帖,入口的守衛也不會她進去。
林九很有些頭大。她野慣了,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過什麽法會了,修煉也是靠著她自己原先的那一套,已經很久沒有動腦筋去改進了,故而就算進去也是去打瞌睡而已。可槿落的好意她不能不領,便隻能跟著眾人一道在講法的靈釋殿中規規矩矩坐了,等待講法開始。
既然是修行界頂級的法會,那過程的繁瑣也是必然的。先是青鸞族中的長老講了話,後是孔雀一族的公主唱了經,再次是麒麟一家的公子祈了福,最後眾人又坐忘了不短的功夫,這才開始正式講法。
一番折騰,不過才三日,林九已然是筋疲力盡,而這次法會還要進行十八日。
在她看來,這不是講法,這是熬鷹。
誠然,作為修行者的第一條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但入定之時,時間總是過的飛快的。
可這靈釋殿中烏烏泱泱地坐這這麽大一群人,靈氣都是稀薄的,又怎麽進到入定的狀態?
槿落倒是聽得一臉興味,她是大家族出身,自小就經常參加法會,本身又愛學習,是早已習慣了的。
林九早就聽周圍修士道講法者有三人,都是各個大家族十分出眾的強者,所以一開始也算興致盎然,不過後麵得知講法者都會在屏風後麵,那幾分的興趣就消散了。
講個法還遮遮掩掩的,真是好沒意思。
第一名修行者是個話癆,一連講了七天還意猶未盡,倘若不是第二位已經來了,估計還能講七天。
第二位是個女子,聲音悅耳,隻是講法的節奏太統一,連個波瀾都沒有,再美的聲音也聽得林九昏昏欲睡。而殿中的其他人也是迷糊的多,清醒的少。
又是一連七日。
第三位聽聲音是個年輕男子。高階的修行者聲音自然是好聽的,但能把法講的讓人聽舒服了,著實是個本事。林九沒想到有一天自己還能聽講法聽得如癡如醉,連帶一旁裝飾用的花枝,遮蔽金烏的帳幔都變得順眼了。
到了第十七天的傍晚,堯光山從晴天變作風雨交加,靈釋殿隻有一個屋頂外加四根柱子,於是狂風便裹挾著雨絲從四麵八方湧了進來。
不過這點小風雨自然難不倒修行者,眾人都八風不動地坐在原地,隻將體內的靈力運轉起來支起一個個小結界。屏風後端坐的的講法者也是不動如山,依然有條不紊地講解著南華四十八法門,沒有受到一絲風雨的影響。
林九總覺得這一幕她好像在哪裏見過——狂風暴雨中,有個人巋然不動的坐在那裏,任憑身前巨浪滔天。
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直到法會結束。槿落覺得自己此次收獲頗豐,修行的興致十分高昂,周圍的修行者也都似有所悟,所以法會一結束大家就嘰嘰喳喳的討論開了。
林九開始也覺著自己算是沒白來,可法會結束後細想,卻發現大概是她隻認真聽了四天,所以隻是有所啟發而已,真正可以實踐的東西十分有限。
閑聊之時,她同槿落說了一嘴,沒想到槿落也十分讚同:“前頭兩位實在是講的太平淡了些,還不如族中有些長老。”
說完這話,她想了想又囑咐林九道:“出去可不能跟別人說這麽,你我都不知道這三位到底是誰,萬一無意中得罪了哪個就不好了。”
林九安撫地拍拍她的背,回道:“我曉得。”
一陣裹挾著水汽的清風吹來,吹得她發上的花冠搖搖欲墜。
“不過,”林九扶了扶頭上快要掉了的花冠,“為何這青頂法會的講法者還要遮遮掩掩的?我從前在旁的法會上也沒見有這種規矩,難道是這些年新定的不成?”
“我聽族中長輩說,大概是因為講法者都是各族的佼佼者,威壓深重不說,加之大多姿容昳麗、氣度不凡,十分容易讓聽法的修行者分心,青頂法會為了達到幫助修行者進益的目的,這才將講法者的身形容貌都隱去。”槿落同她解釋道。
林九似有所悟的點頭。
她和槿落正打七孔蓮花橋上經過,這麽一點頭,花冠恰好被旁邊的一簇樹枝掛住,偏偏那花冠已然是鬆了,她自己又無知無覺,那花冠借著她的走勢和樹枝的彈性,便朝一側飛了出去。萬幸沒有砸到人,隻彈到了一架正欲離去的雲車上。
林九一頭青絲失去了束縛在身後胡亂地飛舞,但她也顧不得,連忙跑過去撿起花冠。
槿落跟在她身後走近那雲車,車幔動了動,從中伸出了一隻柔荑,有個好聽的聲音輕輕地喚了聲“十四”。
“六姐?”槿落聽到這個柔美的聲音不禁有些詫異,“你怎麽在這兒?”
“我隨殿下一道來的,也過來聽講。”雲帷被撥開,車裏麵露出了一張惹人憐惜的美人麵。
“哦,”槿落表示了然,然後扯過來拿著花冠站在她身後的林九道,“六姐,這是林九。”
美人朝林九點頭淺笑。
林九拿著花冠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隻能朝她做出相同的動作表情——點頭淺笑。
織月見林九也沒同她行禮,心下便有些不高興,不過她素來是一副柔美嬌弱的姿態,縱然是有什麽不悅也不會在立刻顯在臉上,反而善解人意地道:“青丘路遠,你們上來,我送你們一程吧。”
槿落開心地點點頭,毫無遲疑地拉著林九上了車。
林九連拒絕的話都沒說出就這麽被她帶到了車裏,所以微微有些不自在。這倒不是她性子內向,而是她這五十多年已經摸清楚了青丘的狐狸到底有多麽的矯情,像槿落這般直爽單純的卻是少見。
等雲車緩緩升上天空,織月仔細將槿落端詳了一番,見她還跟從前差不多,神情中並沒有多少哀傷之色,便道:“青羽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之前怕你傷心我也沒提,如今看你還算精神,我也就放心了。”
林九有些詫異:一上來就戳人心窩子,這不太好吧。
不過槿落比她想的要堅強,她笑一笑,雖然神情還是失落,但也沒掉下淚來。她道:“如今也隻能好好修煉了,將來方有和他一見的機會。”
“你能想開便好,金河不在了的那幾年我也是痛不欲生,不過隻要咬牙撐住了,過去了也就過去了。”織月不無傷感道。
林九這才知曉眼前這個也是天涯淪落人。
“六姐,你同殿下一塊兒來的,怎麽不見殿下?”槿落不想再說那些傷心事便轉移了話頭。
“殿下講完就走了,她知道我還想聽,便留我在這兒一直到今日。”
“原來第二個是明毓殿下!”槿落驚呼一聲,“怪不得聲音那麽悅耳。”
林九知道明毓是藍狐一脈的族長但也沒覺出驚奇來,卻不知為何槿落如此訝異。
“明毓殿下不是向來深居簡出嗎,怎麽會過來講法呢?”槿落問道。
織月柔柔一笑,一副“你應該知道”的表情道:“還不是為了君上。”
林九坐在她對麵眉目不動,心裏卻是微微一震。
“君,君上?”槿落一臉的不敢置信,“君上回來了?”
織月笑著點點頭,卻一副不肯多說的樣子。槿落雖然好奇的抓肝撓心,但她素來知道分寸,便也沒有再問下去。
很快雲車就到了青丘的入口,緩緩地落到了地麵上,槿落和林九謝過織月就下了雲車。
雲車很快就消失在了天際,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槿落才拉著林九又蹦又跳道:“君上回來了!你聽到沒?君上回來了!”
林九自然是聽到了。
她在車上就想到:那第三個講法者,必定就是他了。
縱然努力壓製情緒,眼前還是有些微微暈眩。
於是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那個人是他又如何,你不是早就知道他在這裏嗎?他回來了又如何,你不是不準備再同他相見了嗎?還有,醒醒吧,他壓根就不記得你,不知道你是誰。
鼓噪的情緒終是平靜了下來,她看著雀躍的槿落,隻覺得眼前這一切好像另外一個世界一般,她聽見自己聲音平靜地道:“君上回來你們為何如此高興?”
槿落一掃幾個月以來的頹色,眉眼彎彎道:“君上啊,強大又俊美,會為族中做很多好事,族裏沒有人不盼著他回來的。”
見林九沒什麽反應,她接著道:“大家都是隻要能看到君上就很高興呢。”
這些話讓林九有些恍惚,她仿佛看到有條長長的街道上,男女老少朝著遠處緩緩行來的隊伍歡呼,周圍的店麵、鋪子裏都擠滿了人,有小孩在周圍竄來竄去,嘴裏高興地喊著“容世子回來啦,容世子回來啦。”
“林九?林九?”槿落看著她不太對勁兒的樣子忙喚道。
“哦,你,”林九穩住心神,揉了揉額頭道,“你繼續說。”
“我說完了。”槿落看到她這樣子有些擔心,“你怎麽了?是聽法聽得太累了嗎?”
修行者一般身體不會出問題,但出了問題就是大問題。
“嗯,大概是想多了,是有點累。”林九深吸了一口氣。
“那你回去休息吧,”槿落了然的點點頭,“我也回去了。”
“好。”林九答應道。
兩人分開,槿落向家的位置行去,林九也回了自己的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