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舊事難忘

林九深吸一口氣,晃晃腦袋,將記憶裏的這些舊事暫時拋到一邊,子時早就過了,她也得抓緊找那陣眼了。

靈氣濃鬱之處依然沒有頭緒,稀薄之處倒是有點門道了,隻是這迷陣中靈氣的波動是一陣一陣仿若潮汐一般,她感受的也甚是艱難。周圍的植物被冰凍住,都在休憩中,她也不好為了讓它們幫她感受靈氣都打擾個遍。

行吧,慢慢找,不著急。林九在心裏給自己打氣。

又是一個多時辰。

因為這裏是二重天,烏雲過去後,星河璀璨,月明如水,雖然冷了些,但真真是修煉好地方。或許是受月亮的影響,迷陣中的靈氣也漸漸蓬勃 起來。

找到了!忽然,林九的靈識感受到了靈氣的稀薄之處,不禁在心裏大喊一聲。

她欲上前去,卻見那靈氣稀薄處處光亮大盛,並且如同水波般一圈圈的往周圍**去,而那光亮中間,有隻黑毛小狐狸正伏在那裏,如黑緞子一般的毛發上沾著片片雪花。那些雪花落在上麵也不化,就那麽點綴在它身上,珠光盈盈的。

這一切也不過是發生在一瞬間。

而這一瞬間,仿佛天地間有什麽回攏到了她身體裏,帶著尖刺,直紮得她鮮血淋漓。又似置身於冰與火之中,極冷又極熱。

心底裏有個聲音說“快走,快離開”,可腳下卻是一步都動彈不得,像生了根。

然後,黑毛小狐狸睜開了眼。

它的眼睛像淬著火的黑曜石,又亮又暗,亮的是裏麵那絲絲縷縷的暗金色,暗的是它眸色幽深,暗金色後麵仿佛蘊著望不到底的深潭。

它麵無表情地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林九才發現它身下居然藏著一隻更小的狐狸,灰色的,毛發亂亂的。

謔,還是兩隻公狐狸。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林九簡直想給自己來上一巴掌。

現在是想這個的時候嘛?啊?

現在的問題不是這兒有兩隻公狐狸,而是,而是……

一想到那個答案,林九就感覺頭暈目眩的。

從啁啾的鳥鳴聲中醒來已是傍晚,金烏西垂,霞光滿天,麵前是一小片青綠色的草甸子,昏倒前的一切都仿佛是個夢。

可林九心裏清楚那並不是夢。

雖然心裏亂作一團,但她還是壓著思緒檢查了一下自己的修為,然後又詢問過這裏的地精,才得知已經過去兩天了。

與彌桑約定的浮玉川相見,她肯定是爽約了,但還是準備過去看一眼,也算是給這個約定一個交代。

好在她還在二重天,離浮玉川不算遠。

一邊趕路,林九一邊回想她倒下之前所看見的事。

原來他竟是喜歡同性的嗎?怪不得,他……

她竟然之前沒想到!

林九從腦海深處將那些前塵舊事翻出來,還真尋到了些蛛絲馬跡。

比如當年的探花郎宋儀修,又比如當年的少年將軍莫晗,還有青州刺史之子梁謹、維法國六皇子等等等等或鍾靈毓秀、或勇武不凡都對他俯首帖耳、心悅誠服,而他也待這些人相當好,還彼此間交換了信物,莫不是還有這一層感情在裏麵?

可笑她當年竟被他的皮相蒙了心,壓根沒注意這些,如今細想起來,確實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在裏麵。

這……

想到這兒,林九不禁有些無措。

如此說來,當年是她阻了他尋找真正的感情,十分的癡頑愚鈍了。

心裏不由地湧起一陣迷惘,把僅有的那一點點怨懟都吹散了。

一個連自己的心都沒有認清的人,無意間錯對了另一個人,作為一個好人,最後有的大概隻有遺憾吧。

而不舍自然是沒有的,否則他也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怪自己,當年沒管住自己的心,明知道那不是坦途,還要咬著牙往上走。

最後折了戟、碰了壁,說來說去也就是一句“活該”,因為你不過就是他試煉中的一環罷了。

原來這情劫就是循環的天理,是已經定好的天命!

林九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在這樣的情境下想通這一折,眼見著碧綠如浮染玉川也到了,她便暫時拋開心頭的情緒加快了速度。

果然,彌桑沒在。

她同周圍的花花草草溝通了一番,知道彌桑從傍晚一直等到了子夜才離開,心下不禁有些愧疚。不過事已至此,愧疚也是無用,倘若有緣以後自會遇見,她便挎上行李回青丘去了。

回到九重林,小精怪們見到她都很高興,尤其是那些地精。

它們不像花精柳精有實體,隻要修士中修為高點的或是神識不凡的都能看到。地精在普通修行者的眼裏隻是些光團,修行者們通常認為非得有千萬年的大機緣這些光團才能開啟靈智,變成靈物。然而事實上地精初生就有靈智,隻是無人教導,每日遊**於山野中,有也相當於無。

而九重林裏的幾隻小地精因為有林九和它們交流,所以懂得很多事。歲數最長的那一隻經過了和林九三十年的相處,思考說話都跟普通修士沒什麽區別,隻可惜修為不到,沒有實體的身子,很多事隻能看不能做。

不過林九很滿足了,畢竟有人每日和她聊聊天也是好的。

九重林雖然位置偏僻,但有些地方還是很美的,況且林九能和萬物交流,每日過的都不算無聊。她在林子後麵的山壁上建了座樹屋,樹屋上有個露台,有一窩藍頸太陽鳥住在這兒,和她關係很不錯。

“呀,你竟然這麽快就回來了,我聽老黃說你去二重天了,以為你要在那玩好久呢。”一隻雄鳥對林九道。

“老黃大概也是聽別的鳥說的吧,我路上可沒見著它。”林九舒舒服服地躺在搖椅上同它聊天。

“那就是了,我也沒見它最近去遠處。”雄鳥飛到旁邊新開的紫色小花上采花蜜,彩色的翅膀呼啦啦地扇動著,很是養眼。

“你妻子呢?怎麽沒見它?”沒見到雌鳥,林九便隨口一問。

“它去綠湖玩了,聽小黑說那邊有新開的紅花。”雄鳥在花叢間上來下去的忙得不亦樂乎。

於是到了第二日林九也去了綠湖賞花。

綠湖其實不叫綠湖,外人都叫它即翼澤,但九重林裏隻有這麽一個湖,又是綠色,所以大家都把這地兒叫做綠湖。

林九喜歡這兒,又不太喜歡這兒。或者說,青丘的生靈大多都對這綠湖又愛又恨。

綠湖很美,湖水中間藍、四周綠,那顏色就是最上品的靈石也難及。湖周圍生長著各種顏色的樹,結著各種各樣的果子,幾乎可以說是一步一景,是個既好玩又好吃的地方,隻是湖中生活著十幾隻凶悍的赤鱬讓人卻步。

赤鱬和鮫人算是親戚,但也有許多不同之處。赤鱬生活在淡水裏,鮫人生活在鹹水裏,兩種生靈都是人身魚尾,有靈智,但赤鱬唱歌特別難聽,眼淚也不會變成珍珠。

捕食的時候,鮫人雖然用歌聲騙的,但怎麽說也是優雅的,赤鱬則跟水裏食肉的那些大魚沒什麽區別,都是一口一個,牙齒鋒利的很。幸好青丘的狐狸們對水產沒什麽興趣,赤鱬數量又少又不喜歡上岸,兩方才相安無事。

然而對水產沒興趣的狐狸不包括林九。

她有著做人時候的記憶,所以真正的口味更偏向人,吃的雜。

魚蝦蟹這類東西對於她來說,十天半個月沒吃自然是不會想,但是每年總得吃那麽兩回才像話。

為著這個,她剛來青丘的時候沒少在綠湖周圍轉悠。

憑著自己獨有的溝通本領,林九打聽到了這一群赤鱬裏性子最溫和的一個,然後跑到他經常出沒的岸邊,和他做了個小交易。

她給他帶水中沒有的美食,他拿綠湖裏新鮮的魚蝦蟹來交換。

這事兒其實對赤鱬很容易,況且林九找上的還是最溫和的那個,再用上狐族特有的媚術,林九沒廢多大勁兒就讓對方同意了,一來二去還和這個赤鱬成了好朋友。

所以去綠湖玩,她是不怵的,而且還很高興。

林九今日給赤鱬西爻帶的是一些靈花花蜜。陸地上的東西,赤鱬們隻是因為沒嚐過所以沒興趣吃罷了,真要嚐過那些好東西的滋味,怎麽可能不想?

因此,嚐過陸地美味的西爻也是歡迎林九過來的。

不過赤鱬們都是些性子孤僻、沉默寡言的生物,西爻給林九捉了兩條大魚、一些螃蟹,又跟她閑聊了幾句,很快就離開了。

林九也很佩服這些赤鱬,他們仿佛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孤獨似的,總是獨來獨往,要不是可以用神識傳話,恐怕都沒辦法和她們這些陸地上的生物交流。

林九在湖邊的林子裏又是烤魚又是蒸螃蟹,小地精亞亞十分羨慕。

它雖然經常戳林九的肺管子,但也相當篤信她,她說什麽好吃那什麽東西必然是好吃的,可惜自己吃不到。

一時就可憐兮兮的。

林九挺同情它的:“都說你在林子裏待著就好了,偏要跟著我過來,你看小柳就不用受這份煎熬。”

地精不開心的懟她:“它對吃肉又沒興趣,煎熬什麽?”

“你居然對吃肉這麽有興趣,也挺奇怪的呀。”林九一邊說一邊給手裏的烤魚撒著調料,“我以前都沒見過想要吃東西的地精呢。”

“大概是跟你待久了吧,都變饞了。”小地精翻翻白眼。

“成吧,這個鍋我背了。”林九歎氣。

兩個小精怪就這麽閑閑地打著屁過了小半日,林九腦子裏有根繃著的弦終是慢慢鬆了下來。

其實修行者中很少有林九這般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隻是她曆劫前還有一百年不到的壽數,曆了那一劫又多了二百多年,她的時間就還有三百年可以揮霍。加上她也沒有什麽要前進一步的想法,所以成日裏獵雞捉魚的,好不自在。

“誒,你聽到沒,有狐狸在哭誒。”小地精聽到一陣類似於嬰兒的啼哭之聲,忙蹦躂到正在找靈種的林九麵前對她說道。

“哭就哭咯,大家都有煩心事嘛。”林九毫不在意地道。她耳目沒有地精靈敏,所以並沒有聽到它所說的哭聲。

“好像是你認識的一隻狐狸誒。”隔了一會兒,小地精又從土裏鑽了出來。

“哦。”林九表示知道了。

“你不去看看嘛?”小地精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不過林九知道它隻是八卦之心又開始作祟了,於是正正經經的回它道:“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哭泣的時候有人看到的。”

“可是那個小狐狸真的好可憐呢。”小地精依舊不死心。

“你……”林九無奈地看它。

“真的真的。”小地精變幻出兩個大眼睛,撲棱撲棱地朝她眨巴。

“好吧,我去看看。”林九隻得起身把衣服整理好,朝它說的那一處走去。

果真,不遠處有一隻年輕的小天狐在湖邊哭泣。林九走到這兒了,即是認識的,便是不過去看看也說不過去。

林九怕嚇到對方,所以也沒有刻意收斂腳步,那坐在大石上的少女聽到了腳步聲很快地收住了嚎啕,隻小聲地啜泣著,可那全身顫抖的樣子卻是任誰都能看出來的痛不欲生。

林九有些沉默地來到她身旁坐下。

她不是不會安慰人,隻是她知道真正的痛楚,是無法用語言能安撫到的。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本來已經漸漸止住哭泣的小天狐,在轉身看到她以後又慟哭了起來,說是肝腸寸斷亦不為過。她隻得一下一下地拍著小天狐的背,又從儲物袋裏掏出帕子塞到她手裏。

待到日頭偏西,小天狐才漸漸將情緒收住,隻默默垂淚。

“你……還好吧?”林九不確定地開口,又遞給她一張帕子。

“嗯,好多了。”小天狐嗓子都哭啞了。

“也沒見過你這樣,以前你都是開開心心的。”林九沒話找話。

聽罷,小天狐的眼圈又紅了,一張幹帕子很快又全濕了。

她將頭輕靠在林九肩頭,看著瑰麗的綠湖喃喃道:“青羽不在了。”

林九早已想到是因為這種事情,也說不出什麽話,隻安慰地又拍拍她的背。

“他要去丹熏找藥材煉解毒丹,我跟他吵了一架卻還是攔不住他,果然,路上就出事了。”小天狐的聲音低低的,裏麵盛滿了哀傷。

“我當時應該死命地攔著他的。”

“可我也知道,我就算死命攔著也攔不住。”帕子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他是給他母親去找藥,我又如何能死命的攔住他。”

“可恨的是,他也不想想我。”

“他是為了母親不要我了。”

“我應該氣他的,我應該怨他的,可……”少女壓抑著情緒,聲音都是破碎的。

“可隻要他能回來,我就不氣他、怨他、恨他了。”小天狐終是沒能忍住哭泣。

大概是實在哭的累了,不大會兒竟是在林九肩頭睡著了,那卷翹的睫毛上還掛著淚,讓人看了十分地心疼。

傍晚的即翼之澤的瑰麗無比,西墜的金烏在湖中灑下點點碎金,如同美人麵上的金流蘇,閃閃的讓人心動。

眼前的景色美的不凡,林九也看得認真。

真可憐呀,愛著的人再也見不到了,對於有著漫漫壽數的修行者來說,還不如當個凡人。她若是她,估計是撐不下去的,特別是麵對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時,意誌力尤其薄弱。

現在想來,前世的他也不過是說了些過分的話而已。也許是她太脆弱,那些話就像豔陽天裏打了個雷,直劈的她心神俱碎。

她還記得那天,腐骨噬心的毒剛剛發作完,她整個人都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強撐著洗了臉,擦了身,又換過衣服,偏偏腿又抽了筋。她捏不著又痛的厲害,隻得圾垃著鞋去院子裏轉圈,卻聽門口的小丫頭在悄悄聊天。

“啊?陛下賜婚了?那這一位怎麽辦?”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隻能當通房了唄。”

“通房?這位那麽心高,怎麽肯當通房?”

“心高有什麽用?沒瞧從她住進來王爺就沒見過她嗎?”

“這倒也是……”

後麵的話她全聽不到了,光“賜婚”二字就讓她在五月的暖風裏都冷的牙齒打顫。

可她知道她不能慌,她得跟他去談。

他將來要找什麽人她管不著,可她肚裏的孩子他不能不顧及。

於是她從午時一直等到傍晚,一下午打了無數個腹稿,隻想著與他把孩子的事情討價還價一番。

到了酉時末,天還大亮著,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從後院跑到前院,果然看見一路上很多地方都布置的喜氣洋洋的,一顆心痛的幾乎縮成了一團。

腦海裏一直有個聲音說:別去了,算了。

可她知道,那不行。她好不容易把這個孩子懷到了快八個月,若是這時候就退縮了,待到將來,這個孩子可怎麽辦?

幸好到了前院,下人進書房去稟報,他也沒說不見她。

本來以為會等一陣兒的,但也沒有,進去的時候她心裏甚至有些變態的雀躍。

幾個月未見,他好像瘦了一些,不過不算太明顯。

可她是真的瘦了很多,雖然他好像並未察覺。

他問她:你來做什麽?

她突然覺著腦袋麻麻的,壓住胸腔裏的痛意,她勉強在臉上畫出一個笑:聽說陛下給你賜婚了?不知道是哪家閨秀?

他在寫東西,手下筆走龍蛇,隻是頭也沒抬:是個你相熟的,淑華縣主。

於是她當場愣住。

淑華縣主,顧玉心,一個和她嫡姐合起夥來坑害過她的人。若是他們成婚了,她的孩子就要在這個女人手底下過活了。

她怎麽能,她怎麽敢?

一時間,腦子裏麵轟轟的像有重錘在敲,千萬思緒爭先恐後地湧上心頭。

他是故意的嗎?他應是知道顧玉心做過的事啊?他怎麽能?他喜歡顧玉心?

是,顧玉心是長得好。

賜婚?他的眼線遍布皇宮,又怎麽會沒有提前知道這件事?

可是如果提前知道了這件事,他怎麽沒有阻止?

所以,他喜歡她?

不,不,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孩子怎麽辦?

於是她便問出口了。

卻見麵前的人扔了筆,嘲諷一笑,道:“你要怎麽辦?”

我要怎麽辦?

怎麽辦?

我?

有的人痛到了極致反而會冷靜下來,然而冷靜下來的她,隻覺得對麵的人陌生的可怕。

她艱難地啟唇,聽見了自己虛軟無力的聲音:“不是我要怎麽辦,是你!娶了顧玉心的你,又如何給這個孩子一個保障?”“該怎樣就怎樣,”他好看的唇中吐出的話比刀子還鋒利,“孩子是你要懷的,是你要生的,如今怎又來問我要保障?”

“可——”她想捂住眼睛,然而四肢卻幾乎無法動彈。

“因為你是它的父親呀。”她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又輕又低,仿佛風一吹,就能散了。

“那又如何?”俊美的男子將鎮紙下寫的東西抽出來,不在意地道,“我若想要孩子,有的是人生,你當我稀罕做這個父親?”

“你,不稀罕?”

天色暗淡下來,室內卻還沒有燃起燭火,當時她隻覺得這書房中冷意森森,像個冰窟。

“你莫非是今日才知道?”那麽清越的聲音,可裏麵卻裝滿了諷刺。

她被這話砸得不由後退了一步,可仍然想要再確認一遍:“你說,你不稀罕?”

“是,你沒聽錯。”他終於直視她。

她看到他冰冷的雙眼,感覺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了,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凍到麻木,可仍抵不過心痛。

她不記得自己怎麽出了那道門,隻揪著心口處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氣,“不稀罕”三個字像是釘在腦海裏,隻要她還能思考,裏麵就全是這三個字的影子。

她萬沒想到那張曾同她親吻廝磨的唇有一日竟會吐出如此冰寒的字眼。

回到房內,她顧不得自己是如何狼狽,最先做的一件事是燒掉了還沒有開始做的物什。

幾張緞子,幾條瓔珞,一縷頭發。

看著這些東西,她隻覺得自己羞恥極了,也愚蠢極了。

這些東西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直直地朝她臉上抽過來,並聲嘶力竭地叫囂著“你算什麽東西”。

盡管是她幾個月來緊趕慢趕親手做的,可如今也是沒什麽意義了。

一夜之後,箱子空置,隻剩下一蓬蓬的灰燼。

打開門,有風吹進來,飛灰飄了滿地。

但她竟是感覺輕鬆了許多,像是墜在身上沉甸甸的擔子一夕之間終於拋開了。

或許,她是不該強求的。

所以當被羽箭射中的時候,她一點都不難過。

曆劫回來後她有時想,如果那時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不管他痛苦與否,她應該都是會難過的。

好在她沒有。

她隻看到了他衣服上精細繁複的花紋。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她看著胸口處的羽箭想同他說:既然你不稀罕,那就算了吧。

她也不是沒說,隻是說的有些含糊,聲音又小,估計他並沒有聽懂。

倒是也無所謂了。

她隻是覺得他得償所願,應該開心。

雖然她也知道,他並不是那樣的人。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林九還沉浸在前世的那一段情緒中,久久無法回神。

她其實已經很久這麽仔細地回憶過這段事了,因為它就住在她身體裏,便是不去想,也到處都有這段記憶的痕跡。

她也曾問過那些德高望重的修行者對天劫所帶來的記憶如何看待,為何大家都能心緒平穩地看待那些舊事,獨獨她無法做到。

可那些修煉者不是答不上來,就是說她太過偏執,要不就是故作高深,說出的話玄而又玄。

她也曾懷疑自己許是渡劫失敗了,可她自曆劫之後能夠清楚地感知到修為是提升了的,於是冥冥中總有不安,卻不知是為什麽。

林九將思緒抽離開,望向遠方。

夜晚的綠湖中有點點碧色的熒光流動,那是即翼之澤獨有的藍晶蝦發出來的光亮,同湖邊草叢裏螢火蟲的光亮映在一處,可謂是如夢似幻。

一陣溫暖的夜風吹過,肩頭上的小天狐動了動,醒了過來。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是睡著了,還一口氣睡到了夜深,隻是醒來才更覺得狐生寂寥,之前種種則似一場大夢,夢醒無痕,離開的人終究是不會再回來了。

小天狐醒來後就同林九告了別,青羽的族中長輩還在,這個時候也正是需要有人陪伴的時候。

她便是再痛苦,也不能讓活著的長者更添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