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傳聞在錢塘沸沸揚揚, 卻也未能傳出杭州。
江寧與錢塘通信也未敢多言,說得多了像是窺探人家家事,但又怕回頭遭人埋怨, 就在信紙上隱晦提及, 說馮俊成這次不是一個人回來。
“不是一個人回來?”董夫人抖抖信紙不大明白, 隻當是錢塘有客要來,吃過鮮果擦擦嘴角, 抬手招來岫雲, “快去將少爺屋裏收拾整理一番,梅雨季剛過,別有黴味, 叫底下人手腳麻利些, 沒準明日人就到了。”
岫雲多少驚喜, “太太, 可是少爺錢塘事務都忙完了, 要回來探親少住?”
董夫人頷首,歎氣揉手, 翡翠戒指相觸作響, “他先頭回來一趟將老爺氣得不輕,這次可要好好勸勸他。就怕他而今翅膀硬了, 連我的話也不聽。”
岫雲遲疑問:“可柳家小姐去了一趟錢塘,回來不也哭哭啼啼說不嫁了?柳家人也好一陣沒來走動了。”
“你懂什麽?真答應了就不是這口風了,柳家那邊沒動靜,是還在等我們回音。我兒俊成多好的女婿, 柳家肯放?何況他要不娶柳家的, 還能娶誰?說拒就拒,老爺麵子又往哪擱?”
說到這兒, 董夫人又歎口氣,“其實我倒不介意他在順天府娶個官小姐,可也從沒聽說順天府有哪個大官兒要給他做媒。”
她為娘的當然盼著兒子好,和馮老爺對待子女婚事的期許不同,那女子隻要是個清白人家的,她就沒有異議。
董夫人搖搖頭,這些話叫老爺聽見定要說她頭發長見識短,見岫雲要走,她又將人叫住。
“先回來,我還有話和你說。”
這幾年岫雲跟在董夫人身邊,也將她伺候得可心,董夫人拍拍她手背,“你這丫頭麽,我是知道的。說是少爺走了就伴著我到老,可上回俊成一來,你在我這院裏就待不住了,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岫雲磕磕巴巴道:“沒有,太太,我不敢有那樣的心思。”
董夫人對她這反應滿意,欣慰道:“你不敢有,可我身邊也不缺人,你本就是他院裏的,等俊成完婚,你就到他房裏伺候去吧,隨他到順天府去,也叫他身邊有個我信賴的。”
岫雲“騰”的紅了臉,下巴點著脯子,囁嚅著道了一聲“多謝太太成全”。
說起柳家對這樁婚事的看法,的確和董夫人想得一樣,放眼江寧肯來提親的人家,再沒有一個家室、身份比馮俊成更出挑。
柳若嵋坐在凳上,以帕障麵,這幾日哭的次數多了,此刻已落不下什麽淚來,“爹,我說過我不想嫁了,我寧肯出家當個姑子,也不要嫁人。人家不想娶,我也不要上趕著惹人嫌。”
“你再說這傻話!”
柳老爺提氣繞過桌案,來在柳若嵋身前,“你出家做個姑子,便宜了別家的小姐!誰說你是上趕著了?眼下是馮家不鬆口,我們不做聲便是。”
柳若嵋固然想嫁,可也不願意家裏拿她的婚事鑽營,因此眼中有淚,“爹…我猜想他在順天府有了心儀的小姐,人家定然樣樣比我好。”
“什麽心儀不心儀。”
柳老爺也說乏了,擺手道:“出去吧,婚事我會給你做主。”他背手轉過身去,歎了聲,“你要真不想嫁他,何必打從錢塘回來就將自己關在屋裏,哭得眼睛都腫了。”
錢塘的信和馬車是前後腳到的,董夫人讀完信第二日,馮俊成從錢塘來的車架就到了,大清早府裏半夢半醒,丫鬟小廝將廊下的花花草草搬到前院,曬上午溫和的日頭,等下晌就又要搬回去。
江寧馮府不比錢塘馮府大,但房屋製式卻要精致講究得多。
馬車在角門停靠,門房的哥兒大老遠瞧見車來,老早一溜煙跑去上稟,這會兒府裏除卻馮老爺,都在往角門這兒趕。
老夫人拄著拐棍一麵走一麵問,“你可問了那哥兒,都去請老爺沒有?”
逢秋麵露難色,“問了,特意問的,說老爺慪氣,不肯出來。”
老夫人也氣得搖搖頭,“有什麽話父子兩個不能坐下好好說,俊成也二十有四了,哪有還將他當個孩子管教的。要我說,俊成隻是脾性怪了些,可有的人就是奇士,就是那超世之才,你隻說,放眼江寧誰家還出過俊成一般有出息的後生?”
逢秋頷首,“老祖宗說的是,我和望春也時常講起,少爺自小待我們這些奴婢都是極好的,體恤下人,可不就是當官的料子?沒準他勤於公務沒功夫想成家的事,又擔心耽誤柳家小姐。”
望春在旁道:“哎唷,這細說來,別是當中有什麽誤會,其實兩個人都在替對方著想呢!”
老夫人叫望春哄高興了,一下沒了擔憂,在兩個婢子攙扶下趕到角門。
笑意倏地凝結在了老人家從來善氣迎人的臉上,董夫人和白姨娘早都到了,也踟躕不前,就好像門口站著的不是自己家人,而是不知打哪來的陌生人。
“這…”還是望春先開口,她第一個認出了門外青娥。
逢秋舉目與青娥打上照麵,見她朝自己笑,先愣了愣,而後也嚇了一跳。
“俊成。”董夫人兩步上前,伸出手去想碰碰兒子臂膀,眼睛又覷著青娥,縮手縮腳。
“娘,老祖宗,姨娘。”馮俊成挨個見禮,青娥也跟著欠身頷首,他道:“娘,這是青娥,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她。”
“青娥…還真是你…”望春嘴皮子一禿嚕,惹得董夫人扭臉看她,“望春,你認得她?”
望春瞧著青娥,遲疑道:“太太,青娥幾年前在咱們府西角門開酒鋪,您忘了嗎?當年她還因為姑爺的事,被請到祠堂來。”
董夫人揚聲問:“誰?”
她這是記起來了,可這答案叫她錯愕,才有如此反應。
相較董氏,老夫人則顯得更為鎮定,認出了青娥不說,眼睛也早就落在了茹茹的身上,這小姑娘叫老夫人在意,因為她那眉眼簡直跟馮俊成小時候如出一轍。
許多人小時候的模樣往往和長大了沒什麽關係,因此馮俊成都未必知道茹茹和他有多像,他們小時候的眼珠子都跟黑葡萄似的,又圓又亮。
還有那額頭,與其說額頭,不如說發際,他們兩個發際也出奇相像,簡直是按著兩顆腦袋拓出來的一樣。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間的暗流湧動,茹茹和益哥兒悄悄觀察彼此,歪著小腦袋,好奇對方身份。
馮俊成不打算讓青娥與他一起麵對馮家長輩質問,“娘,先進門說吧,小孩子趕了一夜路沒睡好,先讓青娥帶著孩子下去歇歇。”不等答覆,當即與王斑道:“先帶她們去房裏安置。”
“噯…”董夫人還要留人,被馮俊成喚住,“娘,您有什麽要問的,先問我吧。”
青娥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下欠了欠身,牽著茹茹隨王斑離開。
本以為她會叫他家裏人嚇得冒汗,可真置身其中,又出奇地平靜,就好像根本還沒反應過來。
青娥腳步沉沉來到鳳來閣,當初她也來過這裏,但隻到過院外,不曾進門,初次踏過那扇黑油桐木門,隻覺別有洞天。山石小築仙山樓閣意趣高雅,院子裏通著活水,汩汩潺潺在夏日裏分外清涼。
茹茹本來走得好好的,忽然站定,不敢往裏走了。
青娥蹲身問她怎麽了,她握著小手搖搖頭,“青娥,我想回家…”
“這兒不好嗎?”
茹茹小臉十分畏懼,但還是願意說實話,“好。”
青娥笑了,“好還想回家?你怎麽就不想從此隻住這樣的大宅子,當個大小姐了?”
“好…但不是我家。”茹茹伸手牢牢抓緊青娥的衣角,“青娥,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青娥臉色一變,“誰說的,不許你胡說。”
不等青娥蹲下身去與茹茹解釋,院外就來了望春和逢秋。
青娥在腦子裏轉了一圈,曉得她們不可能撇下老夫人玩忽職守,之所以能追過來,定然是奉了老夫人的命。
青娥拉著茹茹起身,與她二人笑著打招呼,分外熟稔。
她們兩個見了青娥也喜也惑,不曉得五年前酒鋪為何一夜關停,後來還是租地的屋主在租約到期之後,將裏頭的酒一缸一缸全賤賣了。
“青娥,我當真以為這輩子咱們都不會見了。”逢秋上來握她的手,“你當年去了哪?為何不告而別?你家趙琪呢?他在何地?你怎會跟著我家少爺回來?”
望春瞧向茹茹,愕然問:“青娥,這是你和趙大哥的女兒?都這麽大了。”
青娥輕輕搖了搖頭,如實道:“我和琪哥其實是一對兄妹,從來也不是夫妻。但這說來話長,往後要有機會,我再給二位倒上好酒,細細說來。”
逢秋擰眉問:“這是何意?那這小姑娘又是誰家的?”
茹茹被點名,連忙去握青娥的手,直往她身後躲。
青娥拿手掌護她,與逢秋道:“是我的,這是我女兒李茹。”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她女兒,逢秋問的當然不是這個,而是在問她女兒的父親。但逢秋心思細膩,見青娥與自己繞圈子,便沒有立即追問。
望春卻梗著脖子急切問:“那孩子的爹爹呢?孩子的爹爹是誰?”
她問得迫切,無非是因為心中已有猜想,急於求證,因此青娥也無需訴諸於口,隻需微微扭轉身,看向那鳳來閣高懸的匾。
“哎唷……”望春嗬出一口氣,連連往後踉蹌。
她與逢秋相視一眼,眼珠都有些震動。
王斑在旁賠個笑臉,適時出聲,“二位姐姐,有什麽都改日再敘吧,我先將人安置了,還有好些包裹在車上等著我去清點了才好卸車抬進來。”
鳳來閣的主屋裏,岫雲剛將桌上果品布置好,一會兒給荔枝壘成小塔,一會兒給石榴掰開朝天放,擺弄了半天,總算擺出個滿意的型來。
她有心叫少爺對她報以青眼,如此等到了順天府,也不至於無依無靠被正頭太太排擠。
五年了,好容易熬得紫瑩嫁人,又盼得夫人首肯,她要能趁這段日子好好表現,揣上個孩兒,那才叫真的保險。
忽聽屋外嘈雜,她滿心以為是少爺來了,連忙跑出去迎,迎頭卻撞見青娥牽著茹茹,跟隨王斑來在屋外。
王斑見了她也熱情,與她頷首介紹,“這是青娥姑娘,這幾日在鳳來閣隨爺少住,之後就往順天府去了。那是岫雲姑娘,是咱們鳳來閣的老人了,當年鳳來閣大小事務都要經由她手。”
兩邊都介紹得十分允當,甚至還小小抬舉了岫雲,饒是如此,那話語中二人的差距仍舊清晰可聞。
岫雲來不及細品那話中深意,隻覺得心上喜悅叫誰挖空一塊,手中紅木托盤便也應聲落地。
巨響將茹茹嚇了一跳,她不喜歡這兒,掙開青娥的手,扭轉身就往外跑。
好巧不巧,那廂馮老爺聽聞馮俊成領回家一對母女,果真拍案而起。他不去尋馮俊成,反而先行前往鳳來閣一探究竟。
馮老爺急火攻心,不顧白姨娘阻攔,沿路來在馮俊成的鳳來閣,剛轉過垂花門,隻感覺膝蓋被頭小羊羔子頂了一下。不痛不癢。
他眉毛倒豎著低頭看,隻看到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被他膝蓋頂了一記,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姑娘應當剛好是從門裏往外跑,因此二人相撞,重量小的那個自然而然要摔個屁墩。
夏天衣裳薄,茹茹跌坐在地,本來不痛,隻是麻,沒一會兒屁股傳來強烈的痛感,比去河邊玩水,被青娥打得都還要疼。
茹茹想忍一忍,小嘴抿著,小臉板著,可發覺忍不了,隻好委屈得“哇”一聲開始嚎啕。
沒哭兩下,被馮老爺抄著兩腋從地上拔起來,白姨娘也趕忙上前,蹲下身給她拍灰。
白姨娘見她身上的薄綢小襖蹭破了個洞,軟聲道:“該多疼呐,衣裳都摔破了。”
茹茹本來好些了,聽見這個,嘴角又忽然下撇。
馮老爺頗有種如臨大敵之感,背過手去,“隻是衣裳破了,你好好的,又哭什麽?”
茹茹抽抽搭搭,圓臉蛋上數不清的淚痕,話也說不利索,“這是…這是…貴的…來江寧才穿的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