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該來的還是來了。青娥追著茹茹出來, 和馮老爺打上照麵,幹巴巴見了禮,牽上摔疼了的茹茹, 隨馮老爺去往暖閣答話。
白姨娘與青娥道:“適才不當心, 老爺撞到了小姑娘, 摔壞了衣裳事小,你好好問問她, 摔疼了哪裏, 有沒有傷到骨頭。”
青娥稱謝去問茹茹,茹茹搖搖小腦袋,扭著身去抓後背的衣擺, “青娥, 好衣裳壞了。”
“壞了就壞了, 回頭我請人給你補。”
母女倆說完話, 一抬頭就見馮老爺坐在上首將二人睃視。青娥眼神閃躲, 與之見禮。
白姨娘在旁接過岫雲端上來的茶盤,將茶葉三洗三泡。白姨娘動作輕緩, 瓷杯相觸, 發出細微脆響,撥動著青娥緊繃的心弦。
一時分不清是她牽著茹茹, 還是茹茹溫熱的小手在給她帶去安慰。
馮老爺吹吹茶湯,凜眉看向下首青娥。
與盛裝打扮的茹茹不同,她反而穿得素淨,青綠色短衫罩著淺紫的百迭裙, 發髻也隻由一柄銀釵鬆鬆挽就, 藕荷色的絹兒卷在腰間。輕輕盈盈本來悅目,偏長了張春色動人的臉, 又是被家裏爺們領回來的,初見便隻叫人感到輕浮。
“我聽說,你原先在這附近經營一間酒鋪?”
“回老爺的話,是,我起先在馮府巷口有過一家酒鋪,與未婚丈夫合夥,後來因為矛盾,婚事告吹,酒鋪也不能再合夥經營下去,便關張離開了江寧。”
這些話都是來前和馮俊成對好的,她又慣會騙人,隻肖眼睫微垂,娓娓道來,便十分叫人信服。
如此馮家人不至於太為難她,說到底她就是曾經與人有過婚約,孩子身世不明,又恰好在馮府外開設過酒鋪,有蓄意勾.引之嫌,其他的不過是男人納妾那點稀鬆平常的事。
“矛盾?什麽樣的矛盾能鬧得將未婚夫妻拆散?”
馮老爺話音甫落,就見馮俊成衣袂擺動著趕來。
他趕來救駕,一掀袍角邁過門檻,將罪責都往自己身上攬,“五年前她本安穩度日與未婚夫籌備婚事。是我對她見之傾心,登門糾纏,使她與未婚丈夫生出嫌隙,就此離分,她自覺羞愧不知如何麵對,也從此離開了江寧。”
這麽說,倒也不假,隻是省去了當中暗藏的騙局。
董夫人在後邊攙著老夫人跟進來。這些話她們都聽過了,知道有多荒唐,因此專程追著馮俊成過來,擔心父子兩個一言不合又要動用家法。
“你再說一次?”馮老爺果真震怒。
馮俊成兩臂舉過身前,拱手欠身,“是兒子拆散了她的婚姻,又害她獨身帶著女兒流落在外,她沒有錯,錯的是我。”
“什麽叫你害得她?”馮老爺乜目正聲,“你是說,這小姑娘是馮家的骨血?”
馮俊成脊梁筆直,再度傾身。
“孽障!”
瓷杯陡然從馮老爺手中脫出,落在馮俊成身前,四分五裂。
茹茹小臉都白了,猛然抱緊了青娥的腿,畏懼地凝望上首馮老爺。
馮老爺倏地噤了聲,兩腮緊繃著看向旁處,而後指向地上那灘瓷片,“還不來個人收拾了?”
茹茹怕得不行,頭發絲都在戒備,馮老爺話音一出,她像是得了不容拒絕的命令,連忙撒開青娥,蹲下身去撿散落在地的瓷片。
“噯唷!”董夫人驚呼一聲,好在茹茹已經被馮俊成眼疾手快一把撈起,沒摸到鋒利的豁口。
董夫人心尖都顫了,她從來是馮俊成說什麽就信什麽的,早就認準了這是她的孫女,去動動茹茹的小手,“小乖乖,這些年在外頭苦了你了,不是叫你去撿呢,昂,不哭了,不哭了,哎唷我的這顆心呐……”
“俊成,叫人先將孩子帶下去吧。”老夫人也坐不住了,側過身示意逢秋將茹茹帶走,“有的話小孩子聽不得。”
茹茹不肯下去,說什麽都要和青娥在一起,最後還是王斑牽起她說帶她去看籠子裏的花將軍,才將小姑娘帶走。
等茹茹走了,老夫人微笑著對青娥問起,“青娥,我記得你,我還記得五年前人人都道你是趙家媳婦,因何今日忽然改口成了未婚夫妻?”
“回老夫人的話,我和趙琪從前一起在天橋底下賣藝,我們跟過同個師傅,因此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師傅病逝,我們在世上沒了親人,隻剩搭夥過日子一條路,便也不拘泥於稱呼。”
老夫人麵上波瀾不驚,仍有和善笑意,“那如何能篤定這孩子就是我們馮家的?”
這種能撒謊作答的問題,答案不聽也罷,老夫人分明是想看青娥反應。
青娥忽而抬首,短短眨眼的功夫,眼中情緒難以作假,她不可謂不悲傷,老夫人的問題無疑是在質疑她為人的清白,如果她真如馮俊成所說,是他分別五年拾回的舊愛,那她應當是十分難過,且第一反應絕不會是回避提問者的眼神。
青娥無法作答,她唯有默默收回視線,“回老夫人的話,我能篤定,卻不能證明。”
錢塘衙門的案子已夠叫馮俊成追悔莫及,他再聽不得她自證,“老祖宗,茹茹是我的女兒,即便江寧家裏不認,我也會帶青娥母女回順天府。孫兒不孝,若您還是心存顧忌,孫兒隻能留在順天府,叫您眼不見心不煩。”
馮老爺拍案,孽障!誰許你這樣對老祖宗說話!”
老夫人抬抬手,渾不在意,“我說我心存顧忌了?我分明瞧那…叫什麽?茹茹,我分明瞧那小茹茹的眼睛和你兒時一模一樣,那麽漂亮懂事的小孩子,要不是我的重孫女,隻怕我還要難受一陣哩。”
馮俊成大喜過望,“老祖宗,您可還記得我兒時吃甜瓜起疹?茹茹和我一樣,她就是我的女兒。”
老夫人朗然一笑,“好,好好。”
活到這把歲數,許多事早就看透了。馮家隻有這一個嫡孫,即便茹茹不是親生的又何妨?
隻要馮俊成是馮家嫡長,的心還在江寧馮家就好,眼看他就差搬到順天府去不回來,可千萬不能再讓他和他父親生嫌隙。
說來說去不過是他房裏的事,他高興就好,先頭還擔心他心思不在這上頭,得費些功夫點撥,現在他能往房裏添個人,怎麽不算好消息?隻要正室娶個能登大雅之堂的望族小姐,誕下嫡子,隨他在外頭有幾個庶出的孩子都不打緊。
馮老爺雖然頑固,但對老祖宗說過的話都奉為聖旨,因此並未繼續盤問青娥。
老夫人兩手扶著拐杖,傾身溫聲問道:“俊成,我隻在乎一件事,你先頭拒婚,可也是為著這位青娥姑娘?我粗略算算,你前陣子回家來拒婚的那段日子,正好就在錢塘辦青娥的案子。”
話畢,她意味深長看向青娥,無異於在懷疑是她攛弄了馮俊成。
青娥惶恐不已,搶白道:“不是的,老夫人,我心知自己出身微寒,斷然不敢做出那癡心妄想的事。”
她見馮俊成上前半步,擔心他替自己講話,輕掣他衣袖,搖了搖頭。
董夫人跟著搭茬,“好在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你到底在這條街上沽過酒,來來往往不曉得多少人見過你,即便納進門認回茹茹,也得等到順天府再說。何況,俊成婚事還沒定下,這要讓柳家聽去,還不把江寧的天給掀了?”
“怎麽又說到了我和若嵋?”馮俊成愕然蹙眉,“娘,柳家難道還願意與我們結親?”
董夫人拿手一點,“胡話,你是多好的夫婿,誰家不願意將女兒嫁你?”
馮老爺噤聲良久,是在思忖,他眼光在馮俊成和青娥間來回掃動,接過白姨娘端上來的一杯新茶,呷過茶湯,淡淡開言。
“你要不娶若嵋,我就不讓你納這女人進門。”
趙琪和花將軍都被帶來了江寧,不過花將軍待遇稍高些,住得進鳳來閣,趙琪則被暫時安置在了客棧。
花將軍雖然待遇高,但眼下還被裝在小籠子裏。茹茹蹲在籠子外邊伸小手進去逗狗,等青娥忙完了來找她。
那小籠子是大老爺帶她去街上找竹編匠訂的,能提在手上,茹茹提不動,大老爺一根指頭就能把花將軍提起來。可厲害了。
花將軍比先頭稍微大一點了,吃肥了。茹茹探手進去摸摸,蓬鬆柔軟,別提多好摸。
餘光瞧見外頭走進來個小哥哥,是個著鮮亮好衣裳,踩黑皮靴的小哥哥。
茹茹記得他,一下馬車,他們就見過。
王斑瞧見益哥兒跟著奶娘過來,連忙與小主子見禮唱喏,益哥兒像模像樣擺擺手,眼睛隻看得見籠子裏的小狗。
益哥兒抬高腿邁過門檻,走到狗籠子邊上。他奶娘連忙將他往後帶帶,“益哥兒別站太進,外頭來的狗,不一定幹淨,當心咬人。”
茹茹老大個不高興,扭過頭去看她,“花將軍不咬人,它好幹淨,它在籠子裏呢!”
益哥兒揮開奶娘的手,蹲到茹茹邊上去,盯著花將軍瞧,好一會兒才扭臉看她,“這是你的小狗?”
茹茹點頭,“它叫花將軍。”
益哥兒朝籠子裏伸手進去,花將軍怕他,直往角落裏躲。
茹茹伸手進去,花將軍就往她那兒去,益哥兒大約是平日裏在丫鬟堆裏呼風喚雨慣了,站起身,手叉腰,“把這個小狗拿出來。”
“不能拿。”茹茹跟著站起來,“王叔說要等大老爺來,先給花將軍定個住處,跑丟了就不好找了,你看這地方那麽大,還有好多樹和大山。”
“那不是山,那是假山。”
茹茹不懂,梗著脖子,“假山也是山。”
“我想玩小狗。”益哥兒唇紅齒白模樣也是清秀可愛,就是一開口,少爺派頭太足。
茹茹撇嘴,“花將軍不想和你玩。”
“誰說的?”
“我說的,這是我的小狗。”
益哥兒上前去開狗籠子,茹茹動作不及他快,眼看花將軍從門裏擠出來,趕緊去關籠子門,兩人挨得近了難免推搡,不等大人反應過來,益哥兒重心不穩,已經歪倒在地,腦袋磕在了門檻上。
茹茹霎時慌了,眼見奶娘大呼小叫去哄益哥兒,她握握自己小手,擔憂的在邊上站著。
恰逢此時暖閣裏眾人說完了話,從門裏走出來,瞧見這屋裏益哥兒賴地大哭。馮老爺性格古板,因此待男孩嚴苛,見他哭著喊著要玩狗,說了一句玩物喪誌,對這兩個兒子都好生“失望”似的,拂袖走了。
五歲小童,何談喪誌?
馮俊成不讚同,卻是習以為常,隻領青娥過去查看。
白姨娘也連忙過去將益哥兒拉起來,“益哥兒!誰許你亂跑了,我不是叫你在院子裏玩?誰許你搶人家的小狗!這小狗不是你的,你不能動。”
益哥兒難過極了,捂著磕紅了的腦袋,“娘,他們騙我,他們說這家裏的東西都是我的。”
白姨娘大驚,揚手在益哥兒屁股上拍了一下,“誰說的?這都是誰和你說的?”
她驚愕之下看向馮俊成,卻見馮俊成無甚反應,隻是在過問茹茹事情經過。白姨娘長舒一口氣,對著益哥兒屁股又是“啪啪”兩下,“越來越不像話了!回去我再拿你試問!”
有些話何止不能亂講,那是連想也不敢想的,沒人聽見教導兩句倒也罷了,偏他當著馮俊成的麵說了出來。
好在老爺已經走了,董夫人卻走過來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隻是笑,也不出聲。心知小孩子哪會無端說出這大逆無道的話,還不都是和大人學的。
白姨娘忙與董夫人賠不是,拉著益哥兒站起身,“不知道是底下哪幾個黑心肝的丫頭小子亂說話,教了他這些。益哥兒,還不快給太太賠禮。”
董夫人冷哼,“得了,說說也不見得就能成真。”
那廂馮俊成不得不出來調停,領了茹茹過去,對益哥兒道:“小弟弟,適才我聽茹茹說是她推倒了你,茹茹有句對不起和你講,希望做叔叔的諒解。”
茹茹攪手囁嚅,“哥哥對不起。”
青娥在旁悄悄掩嘴,今天第一回 笑得如此由衷,走上前對茹茹道:“要叫叔叔。”
茹茹仰頭,“為什麽?”
青娥瞥了馮俊成一眼,對她道:“因為他是大老爺的弟弟。”
茹茹不大理解這當中關係,但還是聽話改口,“叔叔對不起。”
白姨娘幾番道歉,領走了益哥兒,回到她自家院裏,門一關,狠狠將他訓斥,“亂說話!叫你亂說話!你告訴我,是誰教你這麽說的?”
益哥兒紅著額頭哭聲不止,他不明白自己隻是想玩小狗,為什麽要挨一頓打,白姨娘聽小孩子聲淚俱下也有些心軟,閉眼揉揉額跡,轉而叫婆子將手底下所有的丫鬟小廝都帶上來,讓益哥兒挨個指認。
益哥兒懵懵懂懂點了幾個出列,那幾人本就嚇破了膽,這下更是跪倒在地,對著白姨娘不住磕頭。
白姨娘疲於訓斥,叫婆子明日去尋人牙子來府上,將這幾人通通發賣了去。
夜闌人靜,蛙鳴蟬躁,鳳來閣裏差不多都安置下了,青娥刻意請婆子帶茹茹下去,走上前張開臂膀,將馮俊成撥弄燈芯的背影圈在懷裏。
“少爺……”
許久沒這麽讓她喊過,馮俊成手上一重,燈芯淹進了燈油裏,滅了。
青娥將臉貼在他後背發笑,兩條胳膊向上攀在他前胸,跟隻布口袋似的掛在他背上,她突發奇想,“背背我麽?”
馮俊成絲毫也不含糊,躬身勾起她雙腿,後背倏地貼上片溫熱綿軟的重量,他將她往上顛一顛,背著她在隻有月光照明的房裏走,“這是怎麽了?吃了幾杯酒?”
“高興。”青娥高興,晚飯也用了幾杯馮府的好酒,沒有醉,隻是與他單獨待在一起才敢放肆。
這會兒飄飄然覺得自己約莫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將臉貼著他肩,想他就這麽馱著自己到天荒地老。
她閉上眼,臉孔在他頸窩蹭蹭,“少爺,你娶柳家小姐嘛。”
托著她的手頓了頓,她道:“你娶她,納我做妾,我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
馮俊成行至羅漢床,將她放下,轉回身一張清俊的臉早就板得硬邦邦的,“是因為我爹,你才這麽說。”
馮老爺說隻有他娶了柳若嵋,才應允他納青娥為妾。馮俊成當時冷臉沒有回應,是為拒絕。
青娥搖搖頭,“你是馮家嫡長,不可能不娶正頭太太。早晚都是要娶的,柳小姐就很好。我和柳小姐還合點眼緣,多少也算老熟人了。”
馮俊成大為不解,“這是何意?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回絕我爹,叫你誤會?我隻想與你一人相守,怎可能娶她納你?”
“你想…你也隻是想罷了……”青娥抬手撫上他麵龐,他的眼睛在黑漆漆隻有月光照亮的房裏格外清澈,“我可告訴你,在你家這種高門大院做活的下人最有眼色,不會無端教你庶弟說那些話,肯定是他們覺得你和你爹不是一條心,才這麽說的。你不要忤逆他了。”
“馮俊成勾勾她下巴,“你擔心我爹不將馮家家業傳給我?”
“那是你應得的。”
“倒也未必,隻因為我是嫡子,便理應繼承家業?若我不願繼承呢?況且我弟弟益兒也是他的親生兒子,與我又有什麽不同?”
“怪話!”
馮俊成苦笑了笑,“這便怪了?我才要道一聲怪,好像從我降生,就總有人這樣說我,可我何處古怪?我不過是想過我想過的日子,愛我想愛的人……”
青娥楞柯柯將他望著,屋內昏暗,因此萬物都有了隱匿的形狀,青娥瞧見了許多不曾瞧見的奇景,那裏頭有一幕便是她躍過森嚴的貴賤之分,與他矗立高堂,一身紅裝。
她好喜歡那景象,喜從中來,眼中滿是期冀。
她回神,見他笑得從容自在。馮俊成背對她蹲身,示意她趴到他後背,再背她走一段。
青娥扒住他肩,聽著迫不及待,“你不想娶別人?可那些男人,都是三妻四妾。”
馮俊成偏臉朝她笑,“他們三妻四妾,我隻背得動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