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說起馮知玉, 月蘭前陣子生產,早產得了個男嬰,被馮知玉親自接進府裏, 好吃好喝的照顧著。黃家上下對她刮目相看, 連鄭夫人都給驚著了, 還代她教訓起黃瑞祥。
“知玉總算懂事了,估摸也是對你心懷愧疚, 前段日子還想著和你重修舊好, 一個屋裏睡覺。我看孩子也有了,你就睡回主屋裏去,別再到外頭拈花惹草的, 你爹為著你這事, 沒少在外頭被人臊, 你可收斂著些!”
黃瑞祥哪敢大聲說話, 當然是左耳進右耳出, 暫時應下。
月蘭生產前後,黃瑞祥就沒怎麽管過她, 江之衡招招手他就屁顛顛跟著出去吃酒, 他可太愛和江之衡為伍了。
江之衡是真有本事,連先頭那群芳館的花魁香雪都能想見就見。如今他們是香雪的常客, 黃瑞祥哪還顧得上為自己懷胎十月的月蘭。生了就過去看一眼,抱在懷裏晃一晃,還不如馮知玉的喜悅真切。月蘭生完孩子體虛,又畏懼馮知玉, 畏畏縮縮的, 看在鄭夫人眼裏反倒生厭。
這日馮知玉正要到月蘭屋裏去瞧新生兒,就得知柳若嵋登門造訪, 她心道奇了,自從柳若嵋喪了母親,就鮮少外出走動,可有幾年沒在應天府見過她了。
“快,請她到花廳去,我去看一眼隆哥兒馬上就到。”
鄭夫人恰好在屋裏瞧孫兒,將馮知玉的話給聽去,眼梢瞧見月蘭不大情願的模樣,起身將隆哥兒抱起,去迎馮知玉。
“知玉啊,快進來,我怎麽聽見你們說柳家小姐來了?那你快來看一眼隆哥兒,抱一抱他,隻有你抱他他才聽話,剛才我和月蘭兩個怎麽哄都哄不好。”
“那我快些將隆哥兒哄好,就去見若嵋妹妹。”馮知玉連忙接過繈褓,將隆哥兒圈在臂彎裏晃呀晃,拍呀拍,嘴裏細碎發出些奇怪的響聲,她這麽一弄,啼哭的隆哥兒打了個奶嗝,果真漸漸平息了哭聲。
鄭夫人歎為觀止,“還有這種奇事,親娘哄不好的孩子,叫主母給哄好了。”
馮知玉淺笑著將孩子放回月蘭身畔,掖了掖繈褓,“隆哥兒躺回親娘身邊直笑呢,他是吃飽了有些脹氣,拍一拍打個嗝就好了,我也是在娘家時看我娘學的,她就這麽照顧我小弟弟。”
鄭夫人恍然,馮知玉朝月蘭笑了笑,便退出去見柳若嵋了。馮知玉比誰都清楚,當年的自己就是現在的月蘭。
月蘭一來,黃瑞祥有了後嗣,鄭夫人霎時沒什麽好操心的,於是就要拿兩個女人作比較,比來比去,月蘭都是比不過馮知玉的。但馮知玉的意圖,從來不在這裏。
馮知玉急匆匆去見柳若嵋,花廳裏已經擺上了茶水,丫鬟小子前簇後擁地伺候,柳若嵋也隻像看不見,捧著茶盞愣神,等馮知玉走近了,她才倏忽回過神來,站起身與二姐姐見禮。
馮知玉攙扶住柳若嵋兩臂,才對上雙眼便嚇了一跳,“哎唷,這是怎麽弄的?眼睛哭得像小兔子,我的好小姐,你快和我說說,是誰欺負你將你氣成這樣?”
“二姐姐…”柳若嵋見馮知玉還願意向著自己,眼淚登時就掉下來了,“二姐姐,二姐姐……”
馮知玉驚得合不攏嘴,連連擺手將下人都遣退,虛攏著柳若嵋伏在自己膝頭哭泣,“什麽事?你有什麽事是要我來做主的?”她忽然皺起眉毛,“是俊成?”
聽膝頭哭得更厲害,馮知玉便知道自己說中了,一下也慌了神,“俊成怎麽了?你慢慢說,俊成發生什麽事了?”
“二姐姐…你要幫幫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柳若嵋坐直身體,失焦抽噎良久,這才將前因後果娓娓道來,馮知玉聽後竟不覺出乎意料,馮俊成的確辦得出這事,隻是不知道緣由。
馮知玉卻不好說心裏話,隻得道:“他不答應?為什麽不答應?”
“我也不曉得。”柳若嵋搖起腦袋,拿帕子拭淚,“二姐姐,那日他追我出來,想與我把話說清,我不敢聽,就逃了。可思前想後,還是想去錢塘找他問個清楚,你陪我去,好不好?也替我…替我說說話。”
馮知玉也有些發怔,雖說這是馮俊成能做出來的事,可她一直以為那個特立獨行的馮俊成已經隨年紀遠去,他也該認清自己馮家嫡長子的身份。哪怕將就,也要為了馮家的以後著想,風光迎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
“若嵋,不是我不幫你,隻是這裏也一攤子事情等著我料理,黃瑞祥得了個兒子,娠婦還下不了床,事事都離不開我的安排。”馮知玉掌心貼著心口細想,“要不你看這樣,你給我兩日將府裏事務交代清楚,兩日後我陪你去錢塘。”
柳若嵋當然答應,忙不迭頷首,又問:“二姐姐,那小孩子叫什麽名字?是男孩還是女孩?”
“還沒起,隻叫他隆哥兒,是個男孩。”
“那孩子的生母……”
“已納做妾室。”
柳若嵋瞧著馮知玉輕飄飄的笑容,好似對此全不在意,但設身處地想一想,要是馮俊成在外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她一定做不到接納,因此心疼起了馮知玉,拖住她手,軟軟喚她一聲二姐姐。
錢塘的雨如期而至,來勢洶洶電閃雷鳴。
昨夜裏下了暴雨,清早起來卻是晴空萬丈,青娥一覺起來莫名輕快,將飯食預備好,喂茹茹先吃了,趙琪在旁眼巴巴望著。
“也喂喂我…”
青娥扭臉瞪他,“餓死你!”
茹茹嚇一跳,縮起脖子,將手上的窩窩放下,“青娥不要生氣,不要把死掛在嘴上。”她又看向趙琪,“舅舅不要著急,等我吃好了,我來喂你。”
“還是茹茹好,茹茹念著舅舅。”
茹茹挨誇,頂著吃飽圓鼓鼓的小肚子,美滋滋和趙琪點頭。
她這段日子過得可高興了,自從住進大老爺家裏,青娥再也沒有去過茶山上操勞,舅舅也每天睡在**陪她。茹茹一邊高興,一邊擔憂,因為青娥說這是有期限的,一旦大老爺回了順天府,青娥就要回茶山上,舅舅也要從**下來,到個她到不了的地方。
因此她想,如果他們三個大人永遠在一起,茹茹就可以有娘有爹又有大老爺了。
青娥不曉得茹茹“精明”的小算盤,見她坐在塌上一勺一勺給趙琪喂飯,還覺得有趣,囑咐了一句叫她別喂到趙琪鼻子裏,起身到外頭跟著婆子洗衣做活去了。
等晌午青娥從外邊回來,舅甥兩個都睡了,茹茹趴在趙琪胸口,嘴唇微張小臉朝外,眼睫毛輕輕打顫,趙琪左手還握著蒲扇,兩個人都睡得很熟。
青娥敲敲後背,難得清靜,便想進偏屋也躺一躺。
她這幾日洗的一直是府裏女眷的衣服,入了夏換下來的衣裳越來越多,洗完腰杆都挺不直,這會兒仰躺在屋裏也犯懶想午睡一會兒。
剛閉上眼,就聽屋外來了兩個人。
這個點仆役的院子空****的,她想也知道是誰踏進了屋裏,索性閉上眼裝睡,等王斑替他在外麵喊兩聲,沒人應,他自然就會走了。
過了會兒,果真聽見王斑壓低聲量朝屋裏喊,“青娥姑娘?青娥姑娘?”頓了頓,“爺,好像都睡了,天氣熱,覺長。”
他二人正站在趙琪養傷的主屋,馮俊成看向塌上熟睡的茹茹,叫他們這親昵的姿態惹得怪不是滋味,聽見房裏傳出翻身的響動,馮俊成抬手叫王斑在院裏候著,兀自走進青娥屋裏。
錢塘老宅仆役多,住得也逼仄,偏房裏隻有一張炕,不睡的時候收拾起來,擺個桌子又能派別的用場。
青娥正側臥在那張炕上,麵朝裏,睜著個溜圓的眼睛,裝睡。
本以為他馬上就能走,卻遲遲聽不到出去的腳步,青娥渾身緊繃,繃得久了,腰上一疼,是抽筋了……
她翻身仰躺,動彈不得,就見“罪魁禍首”就在炕沿上坐著,眼含笑意將她望著,“緊張得抽筋了?抽哪了?”
青娥撇下嘴角,“腰上。”
“誰叫你躲我來著。”
青娥狡辯,“我沒有躲你。”
她這模樣別扭極了,渾身僵直著不敢動彈,等著腰上那股酸勁兒過去,臉孔卻浮現生動的情緒,馮俊成少不得要為了這點情緒與她再多攪纏幾句。
“那昨夜為何不來?不是說這五個月裏每個晚上都會來伺候筆墨?”
“昨晚上下大雨。”青娥不看他,盯著天頂上的黴斑,“茹茹怕雷聲,我陪她。”
“茹茹…”馮俊成刻意將這二字念得別有深意,果真見她眼珠瞥向自己,他問:“趙琪招了嗎?”
“我還要問你呢!”青娥怕吵醒屋外舅甥兩個,坐起身,壓低聲量,“他到底和你說什麽了?你不會連他的話都信吧?”
馮俊成見她動作敏捷曲著兩條腿挪到他身側,想來已沒在抽筋了,笑一笑,“可我聽他說的和我先頭自己猜想的也沒有出入。你瞞著我的事,遠比我想得多。”
“你猜想?你猜想了什麽?”青娥眼珠轉動,倏地陷入回憶裏去,仔仔細細搜腸刮肚地想,想他猜過什麽,他也隻猜過茹茹的身世。
她將他臉孔窺著,試圖找出丁點線索,馮俊成隻是笑,他笑起來明朗愜意,比投進屋裏的日頭還暖人,青娥想起昨日清晨在門口偷聽到的話,與他慪氣。
“還說我,你自己又隱瞞了什麽,說好去江寧四日,昨天就回來了,你是不是回家裏說了不該說的話,被痛打一頓趕出來了?”
這下輪到馮俊成舉目向她,見她扳回一城似的揚眉,不曉得她在神氣什麽,朝她清清爽爽地頷首,“王斑和你說的?”
青娥有些別扭,畢竟是偷聽來的,“我自己聽來的,聽見他在給你上藥。”
“那你也知道我為何挨打了?”
“知道,你拒了婚。”頓一頓,補上,“不是為了我。”
“既不是為了你,你躲什麽?”
青娥舉目瞪他,見他笑著,就知道他是在故意引逗自己。他做不來壞人,即便是在逗她,眼裏也澄明幹淨,瞧著沒有半點戲弄別人的壞心。
“我沒躲…”她扯開去,“你爹打你哪兒了?我看看你的傷勢。”
馮俊成道了聲沒事,又站起身,儼然不打算脫衣給她看傷。
青娥拿眼梢覷他,帶著點幽怨,卷起袖口露出兩截雪白藕臂,要和他算賬似的,“煩請大人到外頭拿琪哥的傷藥進來,王斑塗得一定不仔細,我再給你看看。”
馮俊成環視這屋裏一圈,其實他不是不能給青娥看傷,而是不大習慣在個陌生的環境脫衣裳,大抵這就是富貴人家的矜持。
但他還是走出去,從桌上取了大夫開給趙琪的傷藥,一抬首,就見趙琪正眨著個大眼和自己對望。
趙琪是讓偏屋的說話聲給吵醒的,這會兒也挺尷尬,扯扯嘴角,馮俊成頗有些無所適從地別開眼,拿上傷藥回進屋裏。
青娥正坐在炕沿上等他,見他進來麵色泛紅,隻當是因為自己要脫他衣裳,於是越發願意逗他,兩條胳膊搭在他一側肩膀,附在他耳廓問:“大人是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呀?”
“別鬧,外頭有人。”
“又沒醒。”
二人話音都咬得輕輕的,落在耳朵裏酥酥癢癢,青娥有些動情,托著他臉孔碰碰他的嘴唇,脫下他外袍,又去解他中衣。馮俊成承認,他沒說趙琪醒了,就是存著些“報仇”的心思,風水輪流轉,他也總算不是聽壁角的那個了。
青娥褪下他中衣,繞到他身後去,倏地倒吸涼氣,手忙腳亂,想碰又不敢碰,“怎麽打得這麽狠?我以為至多就是幾條印子。”
馮俊成聽見她抽鼻子,想轉身看看她,又被她阻止,“別動,我就說王斑塗得不仔細,你等我去洗個手。”
青娥在銅盆裏淨了淨手,悉心擦幹,指尖探進瓷罐帶出乳白的膏體,輕柔塗抹在他創口。清涼的藥自她指尖來到他傷處,打圈,化水,變作針紮似的痛,叫馮俊成攢眉蹙額,仰起頭,不由得握緊了她另一隻搭在他腰間的手。
“痛?”青娥心疼不已,在他肩膀親一親,枕在他肩上,側臉瞧他,“真傻,你娶了她又能怎麽樣?”
馮俊成偏首看向她,見她淚眼盈盈,抬手撫過她眼下,“我娶她,便將她給耽誤了。”
“將人耽誤了…”青娥直起身,才不靠著他,“你這麽在意人家,更該把人家娶了,橫豎也不是為了我才拒婚的。”
話音才落,屋子裏不知打哪跑出一股刺鼻的醋味,她自己說完也覺得有些赧,想跑沒跑成,被馮俊成踅身逮住,吻上她嘴唇。二人倒在塌上,額頭抵著額頭喘息,青娥偏臉不看他眼睛,卻看到他撐在自己臉畔的胳膊,白淨的皮膚下是青紫的脈絡和流暢的肌肉,她伸手捏一捏,道了聲“喜歡”。
緊跟著就見紅潮自馮俊成耳根一路泛濫到了脖頸,他倏地起身穿上衣裳,點到為止,不給外頭聽了。
主屋裏茹茹還在熟睡,趙琪睜著個眼睛放空,越放,越空。馮俊成走出來,行至他床邊,將藥瓶放下。
他瞧他一眼。他也瞧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