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群芳館裏鶯歌燕舞, 黃瑞祥喝個爛醉,伏在案上跟著胡琴晃手。
香雪在旁還要拉他起來勸酒,江之衡抬手製止, 漠然瞧著爛醉如泥的黃瑞祥。過了會兒, 他上前將人晃一晃, “南風兄?南風兄?”
黃瑞祥哼唧兩下,手在桌上到處找酒杯, “洪文兄弟, 喝,喝啊。”
“南風兄今夜是怎麽了?先頭不是說家裏那位不讓你喝醉了酒回去,但凡聞著一點酒味, 都要和你翻臉算賬?”
“反常吧?”黃瑞祥嘿嘿笑著, 支起身子, 去夠香雪的肩, “今晚上我不回去, 我和香雪在一起,心肝, 今夜爺歇在你這兒, 好是不好?”
香雪擰著身子,拿絹兒打他。
江之衡拿酒杯在手上把玩, 眼梢將他覷著,“反常,是你們又分房睡了?還是你讓她給趕出來了?”
“她自己要跑到錢塘去,去見馮俊成。”黃瑞祥打個酒嗝, 將香雪熏得直偏首, 見江之衡揚眉,他解釋, “是柳家小姐來請她,一個二個都將她當個大救星,請她出山幫忙。”
黃瑞祥喝大了,說起話顛來倒去,惹江之衡不耐,掐了掐眉心,“柳家小姐何事請她相幫?”
“我那妻弟拒了和柳家的親事,柳家小姐能罷休?當然要請了能壓住他的人,陪她去討個說法。”黃瑞祥想到這兒,高興地笑起來,“明天就動身,一去起碼三四天,洪文兄弟,這幾日咱們還不是想怎麽喝怎麽喝?”
“時謙拒了柳家的親事?”江之衡陡然一驚,心內思緒紛雜,舉目見黃瑞祥還等著自己答覆,幹笑道:“怕是不行,我也有家務事在身,過幾日要回一趟江寧。”
黃瑞祥臉孔皺起,道他好生掃興,旋即便又摟著香雪卿卿我我,吃酒尋歡。
江之衡像是有些坐不住了,不時看看天色,見黃瑞祥意識懵懂,這才起身賞了香雪一隻銀錠,匆匆離開群芳館。
家中妻子為他留了一盞燈,江之衡推門進屋,見妻子杜菱已經睡了,杜菱今歲十九,許多習慣都和小女孩沒什麽兩樣,夏夜裏不光蹬被子,還愛貪涼飲冰水。
有時江之衡見了她,真和見到家裏妹妹沒什麽兩樣,他在杜菱身側躺下,吹了燈,等翌日清早便收拾起東西,要往錢塘見馮俊成去。
這夜裏青娥仍沒往馮俊成房裏去,大抵是她覺察了二人間微妙的變化,此前她還能當自己心比石頭硬,不會因為親個嘴睡個覺便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今日子久了,她有時睡不著也願意想像和馮俊成一家三口的景象。
想像裏她是穿金戴銀的官太太,茹茹也衣著光鮮,走在街上叫人認出來,都要尊稱一聲李夫人。她想著想著笑出聲來,然後小心翼翼看看周圍,明明就在自己屋裏,卻還是怕叫人將她這份竊喜給偷去,張貼在大街上,引人指指點點,將她唾罵。
這就叫好了傷疤忘了疼,才讓秦孝麟害得無家可歸,就敢幻想和監審此案的巡撫明目張膽地相好。
可不想還能怎麽樣呢?想了也不會實現,不想就根本沒有一點念想。
他不娶柳若嵋是他和柳若嵋之間的事,青娥想和他好才是他們之間的事。偷偷摸摸也有偷偷摸摸的意趣,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這麽一想,她占盡優勢。
“青娥…?”
青娥大晚上睡不著,翻來覆去的響動吵醒了茹茹,茹茹支起小腦袋借月色將她臉孔看了個一清二楚,拿小手沾沾她的臉,“青娥你怎麽了?你怎麽一邊哭,一邊笑……”
最後是青娥扯了個做夢的謊,將茹茹又給哄睡過去。
翌日忙到下晌,青娥已然盤算起今夜裏穿什麽樣的衣裳,梳什麽樣的頭去見馮俊成,她下定決心要拿好些愛去彌補五年前的過錯,不能相守也有不能相守的愛法。
偏入夏後晝長夜短,格外難熬,趙琪今日自己下地走了兩步,摔了個狗啃泥,但好歹雙腳還有知覺,隻右手肯定廢了,根本是耷拉著的,隻能用左手摟著茹茹,躺在**替青娥照料小孩子。
她梳妝半日,桃紅撒花的對襟褂子脫了又穿,穿了又脫,拿不定主意。屋內屋外進進出出,纖腰楚楚蓮步微移,竟像是路也不會走了,來來回回練習,帶出陣陣香風。
趙琪皺起個臉,說到關鍵處,象征地捂一捂茹茹耳朵,“你也差不多些,姑娘家家,怎麽還每天都要去投懷送抱?”
青娥一記眼刀殺過去,見茹茹若無其事玩著手上木頭娃娃,與他嗆:“孩子都有了,早不是姑娘了。”
她走過去勾起茹茹小臉香一香,叫她聽舅舅話,自己出去一趟。茹茹早都習慣了和青娥各忙各的,隻問她是不是去茶山上,青娥說不是,她便點點小腦袋,又自顧自玩起來。
青娥哼著點曲調走出去,剛要進儀門,就見斜對過東角門外頭熙熙攘攘的,她又不趕時間,便站在人堆後頭看了會兒熱鬧,看著看著便發覺不大對頭,那人堆裏站著的是馮家長房。
這是府裏來貴客了,主人家才親自迎出來。
青娥偏首想看個究竟,猝不及防對上人群攢聚中一雙婉曼可人的眼睛。
柳若嵋也瞧見了青娥,她剛從馬車裏下來,人還顛得暈乎乎的,乍看去沒將青娥認出來,隻是覺得眼熟,即便如此,也已然怔怔望著她出神。
最初柳若嵋以為是因為那婦人貌美,直到青娥轉身跑走,她才將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和五年前那個馮家巷口的沽酒女對上號。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識,跟上她便追了過去,身後馮知玉哪還叫得住她,眼睜睜看著分明是初來乍到的柳若嵋追著個仆役跑遠了去。
青娥不曉得自己精心打扮半日,落在馮知玉眼裏也不過是個仆役裝束,氣喘籲籲跑回院裏,聽身後窮追不舍,索性站定,鼓足氣,笑盈盈轉回身去。
“噯唷柳小姐,你追我做什麽?”
柳若嵋認出她唇畔梨渦,又聽她這樣叫自己,還有什麽不明朗的。這就是五年前那個沽酒的婦人,而她自己就是個笑話,大老遠趕過來,才下車就發覺自己是個笑話。
“你是…你叫青……”
“青娥。”青娥樂嗬地招呼了柳若嵋往裏走,扭臉紅了眼眶,嗓子眼一梗,對屋裏喊,“琪哥,你看誰來了,是柳家小姐,追著我上咱們家來了。”
她說得比適才逃跑的腳步還急,一句話在嘴裏打個滾就出去了,因此趙琪沒太聽清,在屋裏吊著嗓子“啊”了一聲。
青娥也懶得理睬,捋捋袖子上的褶,朝柳若嵋笑,“對不起啊柳小姐,琪哥叫人打成了殘廢,下地還走不利索,屋裏亂糟的,你是千金之軀,還是別進來了,有話在屋外說吧。不過,我想你對我也沒什麽話說。”
柳若嵋茫茫然問:“屋裏是你丈夫?”
青娥故作熱絡,一拍大腿,“柳小姐忘了?當年酒鋪便是我和他一道開的。”
這是怎麽回事?
要說柳若嵋先前是十分的痛苦和三分的煩惱,這會兒已然成了十二萬分的困惑。眼前著局麵叫她費解,青娥雖然身在錢塘馮府,卻是和她丈夫一起。
難道馮俊成拒婚,並非因為眼前這個貫穿他五年光陰的女人?可她身在此地實在蹊蹺,也實在說不過去。
趙琪聽見動靜出不來,茹茹卻可以,她聽青娥與人在外寒暄,也想湊個熱鬧,和花將軍兩個一前一後跑出來,見到院裏站了生人,怯生生去牽青娥的手。
柳若嵋見狀更為茫然,眼光落在茹茹身上便移不開了,“這是……你的孩子?”
“是啊,柳小姐,這是我女兒茹茹,四歲了。茹茹,給柳小姐唱個喏。”
茹茹似懂非懂,娘說什麽就是什麽,欠欠身,笨拙又乖巧,“茹茹見過柳小姐,柳小姐萬福金安。”
這下子柳若嵋徹底轉了向,她瞧著茹茹,茹茹也小心翼翼瞧著她。這小姑娘還沒長開,臉上最醒目的特點就是唇角那顆和青娥如出一轍的梨渦,柳若嵋拚了命地找,也隻是覺得這小姑娘眼睛機靈明朗,狀似杏核,不大像青娥轉盼多情的桃花眼。
柳若嵋遲疑問:“你們有孩子了?”
“五年了,也該有了。”青娥輕輕鬆鬆作答,隻手局促地在身前攥著。
柳若嵋仍舊想不明白,再問唐突,卻不能不問,“你們夫妻…為何會在錢塘馮府?”
“這事說來話長,三言兩語還真說不明白。”青娥瞧見門外姍姍來遲的峻拔人影,被燙到似的飛快收回眼光,牽了茹茹進門,“柳小姐還是問馮大人吧,他尋你來了。”
待閃躲進屋內將門闔上,青娥驚魂未定,靠著門閉目吸氣。
趙琪扭著個脖子,狐疑瞧著她,“外頭什麽人?你大白天關門做什麽?悶不悶?”
“噓!”
經提醒,青娥才發覺不該關門,卻也不能再打開了,隻得拿手攏在臉邊,透過門縫往外望。
茹茹聽見外頭馮俊成的聲音,喜出望外要推門出去,卻被青娥一把拉住,讓她乖乖待在身邊。
院裏馮俊成和馮知玉趕到,三人正不尷不尬說著什麽。青娥看到馮俊成就站在她十步遠的地方,中間明明隻隔著馮知玉和柳若嵋,卻像是阻隔了千山萬水,遙不可及。
馮俊成剛從衙門回來,換了衣裳,穿一身蟹殼青的寬鬆直裰,顯得分外沉著冷靜。他也是剛知道馮知玉帶著柳若嵋登門,放下手頭的事務便趕來了,一刻也沒有耽擱。
“若嵋妹妹,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柳若嵋與他見禮,“實在不好意思,本該先去瞧你的,可我一下馬車,見著她…不知怎麽就跟來了。”
“無妨…”
他沒有問這個“她”是誰。馮俊成緩緩舉目,瞧見了柳若嵋眼底充滿期冀的絕望。
柳若嵋倉皇笑笑,“我今日來,沒有打攪到你吧?”
馮俊成搖搖頭,與她拱手,“就是你不來,等我哪日得空也是要再到你府上登門賠罪的。”
最初馮知玉聽柳若嵋和馮俊成的談話,還有些雲裏霧裏。這兩人說起話像打啞謎,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樹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著,叫得樹下人也心煩意亂,隻想一股腦理清愁緒。
柳若嵋強作微笑,“俊成哥哥,你說怎麽有這麽巧的事,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她也在這裏?”
問完,柳若嵋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傻。
馮知玉在旁窺著二人,隱約覺察些許古怪,因此沒有做聲。
劉夫人走得慢,這會兒才到,不想進仆役的院子,就在門口朝馮知玉招招手,“怎麽都跑到這兒來了?噯,這院裏不是住著那蒙冤的婦人一家?”
馮知玉揚眉問:“什麽蒙冤的婦人?”
劉夫人朗然解釋,“就是先頭那樁將俊成困在錢塘的案子,這婦人狀告秦家小兒子欺淩她,事情鬧大了,秦家不肯罷休,便在背後使絆子。”她說到這兒,倏地噤聲,是想起柳若嵋和徐同的關係了,訕訕笑問:“怎麽你們都不知道麽?”
要這麽說,馮知玉便也想起來了,卻仍舊不曉得那婦人究竟怎麽了,是長了三顆腦袋,還是長了六條臂膀,如何引得柳若嵋窮追過來一探究竟?
“二姐姐,你聽我說。”柳若嵋手帕掩麵,在馮知玉耳邊輕聲說了一句,道明屋內是當年巷口沽酒的美婦人。
這還了得,五年前馮知玉便為著那沽酒女敲打過自家弟弟,而今眼神果真陰沉下來,珠釵晃**,叮當作響,倏地轉臉望向那扇緊閉的門。
門內,青娥還貼在門縫往外張望,猛然對上馮知玉飛射而來的眼神,腿杆都酸軟了。
馮俊成也轉過頭看向那朱漆斑駁的門,門裏靜悄悄的,他卻仿佛瞧見了一雙驚魂未定,失張失誌的眼睛。
“咱們別在這兒站著了,到廳裏說話吧。”他提氣對馮知玉道:“二姐,你今日來為何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我小時候也在錢塘住過兩年,回來一趟有什麽好跟你提前說的。”馮知玉覷他,“你我上回見麵已是前年,還以為你見我來起碼能露個笑臉,怎愁容滿麵,一副恨不能趕我們走的架勢?”
她說得言重了,馮俊成臉上雖沒有笑容,但也絕沒有愁容。
馮俊成不受她影響,剪手先走了出去,“二姐姐多慮了,天這麽熱,且先隨我來吧,到廳裏飲一杯茶。”
劉夫人夾在當間嗅到了些許火藥味,左右看看,“是呀,就別在這兒站著了,一下車,倒先跑到仆役的院子裏來,我到現在沒看明白呢!柳家小姐是客人,知玉,俊成,咱們別怠慢了客人。”
這最後一句,已經像是勸架,馮知玉多要強要臉的人,礙著周遭探頭探腦的下人越來越多,便也將心內許多話暫時按下不表,隨馮俊成去往二房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