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修)
劉夫人領丫鬟端來一碗決明子清雞湯, 撇了浮油,揭開蓋子便是滿屋飄香。
馮俊成坐在小廳將雞湯品嚐,讚歎連連, 感謝大伯母的照顧。
“還和我這麽隆重地道謝, 長大生分了不是?”劉夫人一進屋, 便沒坐下過,視線叫右手邊的博古架吸引, 繞著那兒踱步, 等他喝完。
“俊成,若嵋也托她舅舅給你帶了書信來,今晨她舅舅派人送到了咱們門房, 你們不是辦了同一樁案子, 縣衙裏碰不到?他怎麽不親自拿給你?”
“會麵都為公事, 暫時不得空私下相見。”
“她舅舅這麽忙呢?”
忙, 忙得他到現在都沒能將人約見, 他想了想,替徐同找個理由, “應天府府尹到錢塘來, 定然應酬不完。”
“說的也是。”
劉夫人聊著聊著就要往左手邊晃,青娥聽腳步, 心跳砰砰,馮俊成更是一腦門子官司,腦袋裏頭都煮沸了,眼看劉夫人一條腿邁過去——
“大伯母!”
“啊?”
馮俊成梗著脖子, 臉孔漲紅, “這湯,真好喝。”
劉夫人一愣, 眨巴眨巴,“是麽,這麽好喝?看來我回去也要叫廚房盛一碗嚐嚐。”
說罷,劉夫人笑盈盈抬腿,又要往那隔斷後麵去,青娥一口氣吊在嗓子眼,慌慌閉上眼睛,索性當個縮頭烏龜。
忽聽“當啷”一聲,馮俊成手上湯匙猛地跌進碗裏,湯水也隨之濺到前胸。他年二十四,身高八尺,位居六部,這景象,是有些荒誕的。
“哎唷!俊成你這是怎麽搞得?”劉夫人趕忙扭轉身,抽出絹子就去擦拭他身上水漬,“你看你,才說你長大了和我生分,這就要伯母替你收拾衣裳。”
“叫伯母見笑了。”
馮俊成訕訕一笑,眼梢盯著隔斷,起身道:“我這就更衣吧,還弄髒您一張帕子,我叫王斑送一送您。”
劉夫人雲裏霧裏被送出去,“也行,那我叫丫頭伺候你更衣。”
“不必了。”馮俊成扯著嗓子喊王斑,叫他送了人去取幹淨衣裳。
門複又關上,馮俊成長籲出氣,無疑是惱火的。隔斷後邊動了動,青娥怯怯從那兒走出來,見到馮俊成胸口一灘湯漬,本來心裏還有些歉意,倏地笑出聲,撇嘴忍笑。
馮俊成覷她,“你笑什麽?”
“茹茹三歲吃飯就不會弄到身上了。”
“我是為誰弄成這樣,拿我比三歲小孩?”
“茹茹聰慧又乖巧,拿誰比她都綽綽有餘。”青娥上前替他解腰帶,“先脫下來吧,別洇進去了,等王兄弟給你拿幹淨外袍來。”
許是適才劉夫人進來一趟的緣故,二人心跳都尚未平複,這時站得近了,馮俊成垂眼看她,嗓音沉沉,“這是拿我當你孩子照顧?”
“你比茹茹難伺候多了。”
馮俊成的手搭在她後腰,驀地將她貼上自己,帶起陣風,將燈火晃了晃。
青娥兩臂抵在他胸膛,視線內,恰好是桌上那封柳若嵋托人送來的信,她大抵以為要發生些什麽,不大情願,“且慢,我有話問你。”
“我也有話問你。”她一提茹茹,叫馮俊成想起來,“你說茹茹是你和趙琪的孩子,既然如此,身上為何戴著我的玉佩。”
青娥她想了想,“哪個?噢,那玉佩是你的?我說呢,這麽好的成色。琪哥隻對我說是寶局上贏來的。”
“李青娥…”
青娥側目向他,試探問:“那大人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你要給茹茹當五個月的爹?你和你自家太太就沒有自己的孩子?”
馮俊成第一下沒反應過來,而後意識到她這是以為自己已有家室。想告訴她自己至今未婚,又羞於承認自己在她之後一直獨身。
這短暫的沉默叫青娥有些難熬,那封柳若嵋的來信的確叫醒了她,她笑一笑,“這下倒好,我隻是還債,卻坐實了別人強加我的罪名,成了個不正經人。”她掙了一下,眼梢覷他,“這一百四十兩,我再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還。”
馮俊成沒放手,“我沒有成婚。”
青娥眼底錯愕一閃而過,卻撇撇嘴唇,道了聲不信。她不敢相信。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也絕對不短,他在這五年裏竟還未能和柳若嵋完婚?
馮俊成如實道:“差一點,議親前夕,徐夫人病逝,她為母親服孝三年。”
青娥大驚,“你們還沒有議親?”
男女之間尚未議親,就是陌路,柳若嵋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他也不是柳若嵋的未婚丈夫。不過,那也是因為他們兩家都認定了這樁親事,才不著急正式請冰人議親。
她點點腦袋,“也快了,恭喜恭喜,這一次你們也該定下了,耽擱五年總算修成正果,她舅舅又是應天府徐大人,那徐大人好生厲害,我見識過,他對你一定有所助力。”
馮俊成垂眼瞧她,卻道:“先頭徐夫人病逝,頭兩年她為母親傷心欲絕,要她另擇他嫁有些殘忍,我便躲在順天府沒有回過家,但我也想明白不會娶妻,這婚事我不會答應。”
“為何?”
青娥心裏突突跳著,害怕聽到那個答案。
馮俊成卻為了氣她似的,也不正經作答,“因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青娥舉目瞪他,馮俊成笑了聲,不加遮掩道:“因為於我而言,知道了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受,就沒法假裝不知道,她嫁給我,將來我和她都隻會痛苦。”
青娥好一陣沉吟,仰臉瞧他,倒真像在勸他,“不見得。你認識的人裏,誰不是盲婚啞嫁,日子久了就喜歡上了。就你天生反骨,愛和家裏作對,你有的哪一樣不是家裏給的?”
馮俊成隻是垂眼將她凝望著,青娥叫他盯得無所適從,索性捧著他臉與他對視,他麵龐總是刮得一點胡茬摸不出來,細細嫩嫩,簡直像個女人。
她心生動容,指尖輕輕摩挲他耳後,目光漸漸交纏,青娥仰起下巴——
門開了。
王斑捧著疊幹淨袍子,與門裏人三麵相覷,尷尬不過一個彈指,他一路從脖頸紅到頭頂,順著來的軌跡,退了出去。
屋裏靜悄悄,青娥倏地笑彎了腰,“王兄弟真倒黴,替你背個私會的名頭,還要撞見這些。”
馮俊成無所謂適才的小插曲,一手鉗著著她兩隻腕子,按在自己胸前,另一手扶著她腰身,垂首尋覓被打斷的親吻,青娥刻意左右偏臉,叫他兩次都隻親上她的唇角。
“躲什麽?”
他不高興地收起下巴瞧她,青娥得逞地笑,攀著他肩膀,雛鳥似的一下一下啄吻他下巴、麵頰,隻偏不將吻落到唇上。
她將人推開,走出去,還能踅身撩閑,“這就是一百四十兩的,不許你說不值。”
馮俊成眼瞧她跑走,拇指在唇畔碰了碰,還有些唇脂留下的黏膩,帶著香氣。
失神片刻,他忽而清醒,叫來王斑更衣。
在錢塘,青娥這樁案子是近五年來鬧得最大的一樁,因此傳揚開去,沒多久杭嘉湖一帶消息靈通的幾個就都曉得了。
趙琪在賭坊不分晝夜待了五日,身上都臭了,揣著贏來的幾個錢,都是給青娥辦的嫁妝。她不是好事近了麽,當哥哥的總要為她準備點什麽。正清點手上銀兩,就聽旁邊桌上有人討論錢塘的案子。
“錢塘那案子結了?”
“結了,那女人是個娼.婦,還是個騙子,說受麟大官人欺騙與他相好,實際上是她想騙麟大官人的錢。”
“騙了多少?”
傳到此地,早就完全是在以訛傳訛,“我記得是二百五十兩吧?”
“這麽多!秦家果真有錢呐,你說他們家這些錢這麽輕易就能給那女人騙去,怎麽就不能分你我一百二百的。”
那兩個人給自己說高興了,摸牌笑起來。
趙琪聽到這裏,覺得“錢塘、騙子、麟大官人”三個詞分外刺耳,皺著臉將銀子揣好,扯扯褲腰走上前。
“小兄弟,你們說的那個麟大官人,是什麽人?這又是個什麽官司?什麽娼.婦騙子的?”
那二人和趙琪同過桌,算相熟,隨口道:“就是前段日子在錢塘鬧得沸沸揚揚的一樁案子,那麟大官人是錢塘商賈秦家的兒子,叔叔是杭州知府,家大業大,讓個采茶女給騙了,那采茶女倒打一耙,先上官府告狀,說麟大官人串聯地主沒收她田地……噯!你聽是不聽?”
話未說完,趙琪捏緊拳頭轉身就走,他一個五大三粗須發雜亂的男人,走在路上不顧旁人視線,眼淚嘩嘩往外流,一麵抹淚,一麵越走越快。
當晚他便趕回了錢塘,在茶莊尋青娥不見,得知日前來了幾個哥兒搬她家裏東西,因為有徐廣德的人在邊上陪著,佃戶們就隻是老遠看了一眼,猜測那些應當是秦府的下人。
她走得不久,院裏還很整潔,隻是菜地裏冒出來的一茬韭菜鬱鬱蔥蔥,沒有人吃。
趙琪在夜色裏走一段山路,敲開山上佃戶家門,“老哥,我瞧你家裏鐮刀真亮,我借了替妹妹收個菜。”
他割了菜,進廚房搜刮出一小布袋麵,做了糊糊湯吃。吃完抹一把臉,雙目發直,楞柯柯坐著。
前不久青娥就遭徐廣德刁難,她說要走,看樣子沒能走成,他本來可以留下幫她的,可是他沒有。
當年他也可以戒了賭,和青娥成婚的,可是他沒有。
說要金盆洗手,他沒有。
時至今日,他真的一無所有了。
割菜的鐮刀還擱在手邊上,那鐮刀是新磨過的,刀背鏽了可尖兒格外亮,透著一絲寒。趙琪抽抽鼻翼,腮幫子繃得緊緊的。
他使蠻力掰了刀把,抄起那鐮刀片別在腰上,下了山。
這晚上秦孝麟喝得有些醉了,下轎走角門進府,門剛翕開一條縫,右手邊巷口竄出個黑影,撲上來,像頭大黑狗。
秦孝麟下.身猛然劇痛,高喝一聲救命,一截鐮刀刀片正插在他大腿內側,泛著月亮的寒光,噴濺出血液。
那“黑狗”很快讓人製住,秦孝麟拔了刀,捂著下.身,借月色看個清楚。
那是個精瘦虯結的男人,一副流氓相,未入夏,氣候還涼,他卻光著膀子,渾身肌肉緊繃,像個臨刑的劊子手,又像個赴死的死囚。
秦孝麟感到尿褲子般腿彎一片濕濡,垂首隻見鮮血將他□□從暗黃染做深棕,他屏住氣,退進門內,對手下人發號施令。
“給我打,往死了打!”
翌日,青娥又去馮俊成院裏讀那本《陶庵夢憶》。
挺有意思的,講的都不是大道理,而是富家子吃喝玩樂鬥雞養鳥那點事。
其實她陪著馮俊成也不過一個時辰,他結束公務,她還看得意猶未盡,回去輕手輕腳不驚動茹茹,一沾上枕頭就著了,半點不帶含糊。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她進門見馮俊成不理睬自己,就不打攪他,到書架邊上看閑書去了,馮俊成反而抬眼看了看她,一下倒不知是誰在不理睬誰。
其實馮俊成早就忙完了,他不是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書要留到晚上……
他在紙張上默寫詩經,等她看完那本《陶庵夢憶》,該是會有一大堆識不得的生僻字要問他。他再等等。
門外傳來王斑火急火燎拍打門板的動靜,他闖進來,也顧不上會不會撞見看不得的景象,“爺,大事不好了,趙琪找秦孝麟尋仇,砍了秦孝麟一刀,現在人被送到縣衙,快要死了。”
青娥合上書,怔怔瞧著王斑,“誰快死了?”她頓一頓,扯出個笑,“秦孝麟快死了?”
“不是,是趙…趙——”
不等王斑氣喘籲籲地說完,她推開人跑了出去。
夜裏風寒,削在青娥臉上像兩把刮骨刀,她跑起來,滿腦子漿糊,險些被門檻絆倒。
馮俊成追在後麵拉了她一把,摸到她手腕冰涼。她渾身都是冷的,也不哭,像座石像,除了眨眼,不會做出反應。
馮俊成此刻心情複雜,趙琪竟不顧性命為她報仇,他輕聲道:“他大概以為你在秦府,我代你去縣衙,你還是留在這裏,不要去了。”
這五年間青娥和趙琪固然生了嫌隙,可對青娥來說,趙琪是師兄,是親兄弟,是被她辜負的未婚夫婿,她對趙琪有愧,正如趙琪也對她心存歉意,他一直不知該如何彌補……
青娥抓緊了他袖子,“大人,琪哥不能死,他不能死,他死了我在這世上就隻有茹茹一個親人了。”
馮俊成艱澀頷首,將她留在院內,披上王斑送來的薄衣,疾步趕往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