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銀子給縣衙送了去, 是王斑親自送的,他本可以不這麽做,但又著實想親眼看看郭鏞的反應。
“這錢, 是馮大人墊上的?”郭鏞心裏好大個咯登, 難以置信, “馮大人為何替她還錢?”
王斑哼笑道:“李青娥究竟欠不欠秦孝麟的錢,您會不清楚?郭大人, 您是父母官, 卻官官相護,幫著地主剝削百姓。這些,咱們巡撫大人可都看在眼裏, 巡撫巡撫, 巡的是官員, 撫的是民心。您今日處處護著秦家, 將來想要分割清楚可沒有那麽容易。”
郭鏞一聽, 知道大事不妙,可他到底小官一個, 在錢塘看秦家臉色, 來了個巡撫,又要看巡撫臉色, 看來看去看花了眼,根本由不得自己。
隻好試探問:“王兄弟,馮大人這是不肯讓這樁案子就這麽過去?”
王斑瞥他,“這我可不知道, 看來郭大人您也覺得這案子不該就這麽過去?”
“不不不, 這就是樁小小的民生案子,哪能三番五次地——”
“小?”王斑猛然提高嗓音, 像隻被踩尾巴的貓,“民生案子才是大案呐!郭大人,您聽我一句勸,趁我家大人還未伸手問您要秦家徇私枉法的證據,您先自己整理起來,別等我家大人問您要的時候,手忙腳亂,丟三落四。”
王斑點到這裏,已是仁至義盡,郭鏞連連頷首,頓感棘手,在將人送走以後,連忙帶著銀子去尋秦孝麟。
那會兒秦孝麟人不在府上,正在花樓尋歡。七八個花娘顛來倒去圍著他倒酒敬酒,紗衫滑溜溜穿不住似的懸在胳膊上,哼哼唧唧隻為博取一人注意。難怪男人願意來,這些女人太聰明,實在懂得如何拿捏人心充盈自家荷包。
秦孝麟一抬手,花娘們隨即噤聲,識趣兒地到一旁去,他以酒漱口,聽郭鏞把話說完,剔了他一眼,“李青娥現在人在何處?”
“這個…我也不曉得。”
秦孝麟哼笑,將郭鏞帶來的包袱皮拆開,裏頭寒光乍現,滿滿一兜銀子。
周遭花娘霎時亮了眼睛,團扇掩麵,挨在一處朝那兜銀子打量,那裏頭有銀錠也有碎銀子,秦孝麟大掌探進去,嘩啦啦抄起一把,又嘩啦啦傾倒回去。
“馮大人是位善人啊。”秦孝麟將每個字都咬得曖昧,“要我是李青娥,肉償都使得。”
“來,來啊。”他朝那幾個花娘招呼,笑道:“讓我瞧瞧你們誰的胸前能盛更多,盛了不掉,就全是你的!”
姑娘們推推搡搡全樂開了,山呼海嘯蹲到秦孝麟身前盛銀子。
“我!我!給我盛點,大官人偏心!”“大官人就是偏心向我,你說怎麽辦吧?”“胡說!大官人最喜歡我,是不是嘛!”
姑娘們推來搡去,郭鏞在旁看得瞠目結舌,他一個縣官,平日裏哪敢出入聲色場所,這會兒大開眼界,有點想摻和一腳,奈何膽子太小,隻敢幹看著。
秦孝麟抬眼對上了郭鏞目光,笑道:“郭大人不一起來玩玩兒?”
郭鏞連連擺手,膽都嚇破,正要拱手告辭,又被秦孝麟揚聲喊住,扭臉見他笑容溫潤,“郭縣令,我瞧馮大人為人耿直,回京之後定然如實上稟,我有些擔心這事牽連我二叔,你是咱們錢塘的官兒,你得為我出出主意。”
“我?”
郭鏞手指向自己,多少愕然,旋即明白過來,秦孝麟這不是讓他出主意,而是在讓他站隊。
“郭縣令,你掌管錢塘大小事務,是我二叔直屬,可謂息息相關,你可別腦門子一熱,站錯邊,跑到馮大人那兒去了。到時候捅到天子跟前,我二叔未必有事,你的烏紗能否保住,可就隻在馮大人的一念之間了。”
郭鏞一愣,想起馮俊成在順天府是吏部的人!
秦孝麟又道:“你覺著馮俊成為何替李青娥出這筆錢?郭縣令,聰明的就去查查這事,做幾篇文章,可別傻兮兮以為隻要你向著馮俊成,他就會放過你。你是案子主審,我估摸他對你怨氣可大著呢。”
郭鏞抖了抖,耳邊又想起王斑的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秦孝麟慢悠悠斟酒,酒液淅淅瀝瀝如同澆在郭鏞腦袋頂上,叫他發寒。
“馮俊成回京後定然上疏此案,哪怕這案子在奏疏上或許隻有寥寥幾句,但隻要他提及了錢塘縣衙,萬歲爺勾一勾筆尖,他身為吏部郎中,要想免我二叔的官還難了些,可郭縣令你的烏紗……沒準就要不保了。”
郭鏞打顫問:“大官人,你說怎麽辦?”
“不難辦,我怎麽說,你怎麽辦。屆時所有人須得綁在一條繩上,才可共渡難關。”秦孝麟自身畔姑娘的胸前扒拉出一枚銀錠,拋給郭鏞,“郭大人,那咱們…是回聊,還是在這兒聊啊?”
郭鏞垂眼看向手中熱乎乎的銀子,實在舍不得拋下。
姑娘們多會看人臉色,一擁而上,掣掣郭鏞袖口,又扯扯郭鏞胡子,“郭大人,來嘛,莫要掃興!”
馮府裏,青娥是新搬來的,幾個婆子閑來無事都愛往她屋裏望。聽說這女人是二房成小爺帶回來的,是個蒙冤的婦人,無處可去,住在這兒,幹些雜事來抵。
青娥不是馮家仆役,不得出入儀門,隻能待在仆役的院子裏,跟著婆子外出漿洗衣物。
待她忙完手頭的活計,不慌不忙來在了儀門外,輕喚門內哥兒。那哥兒聽說過她,上前問她有何貴幹。
青娥道:“有勞小兄弟替我找一找王斑王兄弟,他人在嗎?”
那哥兒撓撓腦袋,“王大哥早上就跟成小爺出去了,成小爺忙公事,有時王大哥也跟著。”
青娥**起一抹笑意,叫那哥兒感到炫目,“他都是順天府的吏部郎中了,你們還管他叫小爺哩?”
哥兒嘿嘿笑,“成小爺在馮家幾個兄弟姐妹裏年紀最小,自然是小爺不是大爺。”
“你說得對。”青娥從懷裏摸出一把子幹果,遞給那哥兒,“煩你在王兄弟回來後,告訴我一聲,也告訴他一聲,請王兄弟到我那兒去一趟。”
哥兒怔愣了會兒,等青娥走了才回過味來,“轟”的漲紅了腦袋,啊……
就說為何領個蒙冤的寡婦回來,原來是王大哥的相好!
哥兒將那捧幹果湊到鼻尖嗅嗅,聞到一絲青娥身上的香氣,傻笑了笑,倚在門上樂嗬嗬吃起來。
鳴蟲陣陣,夜來花香。馮俊成和王斑傍晚回府,就見那哥兒跟在不遠處,不斷朝王斑打手勢。
馮俊成也瞧見了,叫王斑過去聽他要說什麽,就見他二人咬了一陣耳朵,王斑小跑回來,臉上帶著尷尬的笑意。
“爺,是青娥姑娘,青娥姑娘叫我過去找她。”
馮俊成不免蹙眉,“你去吧,看看她要玩什麽花樣。”
王斑搔搔胳膊,小跑著去了,心說論花樣,爺可真謙虛,那五個月還一四十兩的欠條才是別出心裁!想要人家還不上,一輩子欠他的,一輩子跟著他還債。
又不要錢,能拿什麽還?
以身相許就直說嘛。
青娥屋裏飄出飯菜香味,她正逮著貪玩的茹茹在桌前吃飯,花將軍望眼欲穿蹲守桌旁,撿茹茹的漏。
見王斑從外邊進來,青娥起身擺弄桌上幹淨碗筷,“王兄弟,你來了。用過飯了麽?一起吃點。”
茹茹和王斑廝混熟了,見他來,拍掌叫好,“王叔!王叔來坐!青娥給你剝蝦吃!”
王斑嚇破膽,忙道不必,“你娘當然隻給你一個人剝蝦,哪能給我剝,我算老幾呀。”
茹茹不懂,埋頭嘬手上蝦頭,王斑幹笑著坐到杌子上,端起碗,壓低聲量問青娥:“青娥姑娘,這是做什麽?你和他們是怎麽說的?怎麽那人傳個話見了我賊眉鼠眼的,叫我怪難受,爺也在邊上看著……”
青娥笑了笑,拿過王斑手裏筷子,往他碗裏挾菜,“你吃,就當做個樣子。”
她朝門外一抬下巴,王斑目光跟出去,就見一個婆子站在屋外晾衣,假模假式裝沒看到屋裏景象。
王斑多機靈的人,倏地有些明白過來,隻覺得背上沉甸甸,憑空多出口黑鍋。趕緊埋頭吃飯,又聽了幾句青娥的囑咐,這才提膝離開。
吃過飯茹茹睡得早,青娥將油燈吹熄,掖好茹茹的被子,點上蠟燭去往儀門,儀門那兒的小廝得王斑提前知會,沒有將她攔下。
見她款款踱步向門內,兩個小廝交頭接耳,捂嘴偷笑,都當她去夜會王斑。
馮俊成所在的院落是當年馮家二房的住所,搬遷江寧後,此地已久無人居,現在隻有零星幾個小廝外院守著,就連這幾個人也被王斑打點過,沒有將青娥攔下。
即便無人打點,他們湊在一起摸個牌的功夫,也聽說了青娥和王斑的關係,適才晚飯還有人看到他們是一起吃的呢!
青娥聽著身後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穿過月洞門,來在書房門外,窗紙上倒映馮俊成挑燈夜讀的模樣,他手執筆,偶爾批寫,雖低著頭,脊背卻挺拔。
青娥笑一笑,吹熄蠟燭,邁上台階。
王斑就候在書房門外,見青娥來了,把手上茶盤遞給她,“那我這就下去了?”
青娥點點頭,推門步入書房,一進去是個小廳,左手邊書桌前有個隔斷,馮俊成看不見她,隻當是王斑進來。
他頭也不抬,“銀子送到了,縣衙裏說什麽?”
青娥隻是朝他走過去,大約她腳步聲和王斑不同,馮俊成很快抬起了頭,見是她,微微一怔,擱下手上毛筆。
他不由看向窗紙,卻隻是米黃的一片,瞧不見這一路上仆役們的反應,他愕然,“你怎麽來的?”
青娥輕輕將茶盤在他桌案放下,微笑道:“放心,我布置好了,都以為我是來尋王兄弟的。”
原來如此,白日裏她特意七繞八繞地問詢王斑下落,就是為了找人替他頂上這個“私會寡婦”的名頭,辦法很有用,隻不過叫他有些不爽快。
馮俊成提口氣,“你跑到我院裏來做什麽?”
青娥含笑沏茶,分外自然,“想見你。”
馮俊成脊背繃著,兩手微微成拳,“茶留下,人走吧。”
“大人要忙到幾更天?”青娥沒聽見似的,垂手在邊上站著,“我等等你。”
馮俊成不由得皺眉舉目向她,“你等我做什麽?”
“聊聊天,敘敘舊。”
馮俊成故作不屑,搖了搖頭,提筆卻沒能落下一個字,“一百四十兩的騙法,比之一百兩好像也不過如此。”他還對她說過的話耿耿於懷,“你這樣真的還得清嗎?”
“大人不就希望我還不清麽?”他態度如此,青娥不覺挫敗,笑了笑,“那我就在邊上伺候筆墨了,往後每天晚上,茹茹睡了我都會來。”
見他還要開口,青娥堵回去,“大人,就別管我了,別因為我分心,耽誤正事。”
馮俊成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啞口無言,將視線從她身上撤回,投入麵前的幾頁紙張,好在他做事專注,沒一會兒就可以假裝不在意她了。
才過半柱香的功夫,青娥就有些站不住,腦袋先轉動起來,四下打量,而後走到了酸枝木書架前邊。馮俊成跟著抬首,見她身影窈窕,手指沿路撫過書脊,選中了一本《陶庵夢憶》,背靠書架翻閱起來。
她說她識字了,馮俊成舉目不由得多看兩眼,見她讀得投入,便沒有理會,過了會兒,又一抬頭,她還翻在那一頁,看來認的字也沒有那麽多。
青娥留意到他視線似的,擰眉點點那書頁,“大人,有個字我不認得。”
馮俊成別開眼,“不會認,就折一頁。”
青娥柔順點頭,“好,等看完了,我放在一起問。”
誰說要幫她認字了……馮俊成閉了閉眼,提氣按捺焦躁。
是,他焦躁,分明她百依百順,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就連那不公的欠條都欣然接受。可他清楚,她給的,壓根不是自己想問她要的。
就這麽井水不犯河水地過了一刻鍾,王斑忽然折回來,拍打起房門,“爺,不好了,我瞧見劉夫人正往這兒來!”
門裏二人猛然相視,青娥來不及做其他反應,擱下書本就要推門出去,焉知一開門縫就見劉夫人已帶丫鬟步入庭院。王斑旋即在外將門合上,嚴絲合縫擋在前麵。
青娥逃生無路,錯愕看向馮俊成,她不大好意思,“早知道就不來了…我躲起來。”
馮俊成頭疼得緊,“你躲哪兒去!”
這屋裏格局一覽無餘,躲哪兒都是破綻,他起身一把將她從書架掣到隔斷後邊,叫她背靠隔斷,不要出聲。
推門進來是會客小廳,往左穿過隔斷才是書桌,青娥就躲在那隔斷的背後,甚至算不上躲,隻是站在那兒而已,擔著被拆穿的風險。
二人靠得有些近,心跳如擂,胸膛相貼,青娥抬眸便是他因為緊張滑動的喉結,這感覺沒得有些熟悉,和五年前一樣,什麽都像是偷來的,藏著掖著,叫她忍不住想苦中作樂地笑一笑。
“你還笑。”
馮俊成後背冒冷汗,他最不擅騙人,卻要為她應付劉夫人。是以垂眸見她神情,當真來火,牙根癢癢想在她身上挑個柔軟處咬上一口,聽腳步近了,他趕忙走出去,留她一人站在原地。
“俊成。”劉夫人來到門口,敲一敲門,聲音熱切,“累了吧?大伯母叫廚房給你燉了清肝明目的滋補品,你用一點再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