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秦府內, 秦孝麟兩手架上椅背,口咬紗布,麵無血色仰臉靠坐。
大夫已將傷口處理過, 趙琪那一刀是衝著那兒去的, 紮進大腿根, 大夫說,連是連著, 就不知道等長好了, 還有沒有用。
要隻剩個花把式,不就和宮裏的一樣了……
“大夫是怎麽說的?”秦家老爺太太得知秦孝麟讓人傷到了那兒,哪坐得住, 平日再不待見這個兒子, 也心急如焚恨不能手刃仇人。
推門進去就見秦孝麟慘白一張臉坐在椅子上, 腳邊是被鮮血染紅的水盆, 大夫換下的紗棉散落一地, 格外觸目驚心。
秦老爺踹進門內,火冒三丈也要被怔在原地, “到底是怎麽才能弄成這樣!”
任夫人進屋便問大夫還能不能治好, 大夫自然揀好聽的說,可又不敢將話說死, 那樣治不好可就要算到自己頭上。
任夫人凜然看向秦孝麟,“那行凶者呢?”
秦孝麟緩緩抬高昏沉的腦袋,吐了口中紗棉,氣若遊絲道:“殺了。”
“殺了?”秦老爺倏忽皺眉, 而後閉了閉眼, “罷了,屍首現在何處?”
“縣衙。”
秦老爺登時黑下臉, 怒火拍桌而起,“你將人打殺還敢送去縣衙?真當我秦家在這錢塘一手障天了不成?”
“那人是李青娥的奸夫,我殺了他,不丟到縣衙,她如何知道我動起真格的要叫她不能活著走出錢塘。”秦孝麟睜開眼,咬牙切齒,“爹,她眼下定然被馮俊成給藏起來了,這二人必有奸情,那姓馮的不是什麽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要是敢將茶稅查到咱們家頭上,兒子定要讓他身敗名裂。”
“怎麽又扯到了馮家?”任夫人臉色驟變,“往常你在外惹事我不管,可馮家,你斷不能碰!”
秦孝麟吸氣坐直了身體,“是郭鏞和我說,馮俊成這幾日在派人暗查茶稅,四處走訪。”
“當真?”
秦孝麟頷首,秦老爺抬了抬手,“這事你不用管,你二叔自會處理,好好養傷,再叫我曉得你在外惹禍,我定將你扒下層皮。什麽李青娥李紅娥,為著報複個女人,害自己落得如此下場!”
任夫人望著地上染血的紗棉,轉臉叫下人拿賞銀給大夫,叮囑他千萬將秦孝麟給醫好,他雖然早有子嗣,可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不比叫他死了還難受?秦家麵子也掛不住。
秦孝麟這下篤定江寧馮家和秦家有些私交,卻又想不通那會是什麽樣的私交。
等馮俊成將趙琪從衙門帶出來時,天已經亮了。
晨霧稀薄,他走在前邊,身後跟著兩個抬人的衙役。
趙琪躺在板子上,渾身上下都是青紫色的,腫得不辨人形。大夫說他肋骨、左腿、右臂都有不同程度斷裂,活生生讓人給打成這樣,臉上連個人樣都找不見了。
秦孝麟派人將他丟到衙門口,就沒想過後果,他無所謂後果,目的就是挑釁。
趙琪挨打時辱罵秦孝麟,叫他知道了他是青娥的哥哥,茹茹的舅舅,於是越發下起狠手,不打算留活口。
馮俊成不知該如何向青娥交代,大夫說趙琪多半是活不成了,他隻好說他有銀子,要大夫拿好藥材來留他的命,大夫卻說,那不是錢的事,而是閻王要他三更走,誰也留他不到五更天。
他將人帶回來,安置在青娥那間院裏,叫錢塘家裏的老夫人曉得,派了人請他過去,問他最近究竟是忙什麽事呢,又往家裏帶了個生人。
馮俊成進廳裏先見了個禮,一下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劉夫人憂心忡忡上前來拉他近前,“俊成,我怎麽聽說你帶了個死人回來?將我嚇都嚇死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那是什麽人啊?”
馮俊成沉默片刻道:“還是為著上回同一樁事。大伯母,那人還沒死,傷得太重,不能丟在外邊不管。”
劉夫人驚訝,“還是為著秦家的事?那人是讓秦家打成這樣的?因為李氏的案子?”上回馮俊成為青娥搬進來的事解釋過,劉夫人其實是有些不情願的,可礙著這馮家不是單單是大房的馮家,也是馮俊成的馮家,隻得將人收留。
這回又來一個,還是個快死的,她說什麽都不願意了。
錢塘老夫人也跟著幫腔,“俊成啊,這沒有斷一樁案子放不下心就要將人家接回來的道理,照你這麽下去,咱們家裏還不早晚叫外人住滿了?再者說了,秦家如此將人針對,你明麵上還是不好和人家對著幹。”
“老太太,我曉得您的顧慮,不過您放心,秦家在錢塘再橫,也是他們兒子在外犯事,巴不得風波快些過去,不敢生馮家的事端。”
“說是這麽說,可你瞧那秦家小兒子,眼裏哪還有王法?你將這兩人弄來,這事還有完沒完了?”
“老太太,案子雖不能重審,但秦家未必躲得過去。要沒有這樁案子我還看不見秦家在錢塘隻手遮天。如此勢力,究竟是如何培.植起來的,背後又有何種交易,我都會調查清楚。這二人還隻是一個開始。”
老太太一愣,“你還要往家帶呢?”
馮俊成笑著打消她的顧慮,“我不是這個意思。”
劉夫人緊跟著又問:“那個半死不活的和李氏是什麽關係?”
馮俊成頓了頓,“兄妹。”
“天可憐見,怎麽秦家小兒子還盯上那小寡婦一家了。”劉夫人壓低聲量,“她什麽模樣?是不是頗有些顏色?”
馮俊成不覺得有什麽值得遮掩,以尋常口吻道:“她很好看。”
劉夫人聽他說得直白,笑起來,而後一愣,發覺這不是能從馮俊成嘴裏聽到的話,但沒往深處想,隻道:“俊成,若嵋給你的信你看沒有?要回信,我叫人往江寧跑一趟,正好也給你爹娘捎帶點你的近況,他們可等著你回去哩。”
“我曉得,先看趙…先看此人熬不熬得過去。”
“那你去吧,要是人在咱們家沒了,就叫賬房給那李氏一些棺槨錢,好歹將人下葬。”
馮俊成應了下來,退出去聽王斑說大夫剛走,給趙琪換了藥,人還沒醒過來。
青娥第一眼見到趙琪被打成這樣,險些笑出來,真是和豬頭沒兩樣了。盯了他會兒才開始哭,無聲把眼淚都流盡了,她不想讓茹茹瞧見趙琪的模樣,放下了床帳。
茹茹在邊上探頭探腦,有些無所適從,“青娥,這不是舅舅,舅舅不長這樣。”
青娥朝她招招手,摟她在懷裏,沒有說話。
“青娥,這不是舅舅。”茹茹瞧著床帳,撇下嘴,眼淚斷了線,將臉埋進青娥懷裏,“騙人…這不是舅舅……”
青娥抬眼,瞧見馮俊成帶著王斑從外邊進來。
馮俊成跨步進屋,“他怎麽樣了?”
青娥搖搖頭,沒有出聲。
馮俊成見她眼眶緋紅,淚珠搖搖欲墜,心內不忍,沉聲道:“大夫我找的是這一帶醫術最高明的,藥材也緊著最好的,你就別擔心了,擔心也無濟於事。”
“大老爺。”茹茹手腳並用從塌上爬下來,走到他腳邊,濕乎乎的小手抓上他指尖,那是青娥的眼淚。
馮俊成蹲下身去遷就她的小個子。
“大老爺,救救舅舅……”
青娥將她製止,“茹茹。”
茹茹扒著馮俊成不撒手,眼淚不要錢地掉,“舅舅說,每個人隻有一個爹,舅舅死了我就沒有爹了。”
小孩子將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卻不妨礙大人理解。青娥聽罷顯得有些不自然,可當著馮俊成的麵,她又不能出言阻止,隻好下榻來拉她。
“茹茹,不要亂說話。不要把死掛在嘴上。”
幾句爹一喊,馮俊成沉默片刻站起身,“屋子裏人太多氣濁,不利於傷處愈合,我先走了,大夫每日辰時過來,要有急事,就到門房派人去請。”
青娥點點頭,眼見他走出去了,她跟上,輕聲在他身側道:“這幾日晚上我走不開,就不去了。”
馮俊成心中難免失落,步伐不見變緩,“無妨,我從沒叫你去過。”
青娥止住腳步,目送他從夾巷走進儀門,旋即扭轉過身去尋茹茹,茹茹正扒門往外望,被青娥揪住了後脖領子問話。
“誰和你說舅舅是你爹的?”
茹茹吞口唾沫,“是上回你和我說的,你說我想讓他當我爹,就讓他當我爹。”
青娥的確說過,一時無言以對,看向一動不動的帳子,又氣又淚,別的也不多說了,左右她也想要馮俊成相信茹茹不是他的女兒。
“青娥,舅舅是我爹吧,都這麽說的,除了舅舅還有誰能是我爹呢?”
“不許你再問我這個,有我不夠嗎?”
“別人都有……”
“我沒有爹,我還沒有娘,不也好好的?”
茹茹被凶地站在屋裏直哭,青娥本來坐到了邊上去,疲於應付,見她垂著小手吸鼻涕,掏了絹子出來走過去蹲身給她擤鼻涕。
“青娥…”抽噎兩下,“我,我不想…”又抽噎兩下,“我不想哭的。”
青娥被逗得笑了,“要哭就哭麽,誰攔你了。”
茹茹大喘氣兩聲,複述青娥說給她的睡前故事,“東海龍王不喜歡小孩子哭,小孩子哭了他就不讓龍女到岸上去和韓湘子見麵了。”
青娥心頭酸澀,笑著擦她臉上淚花,“我亂說的你也信,睡前隨口說的故事你記得那麽清楚,叫你背首詩就磕磕絆絆背不出來。好了,你不是在這兒交朋友了?人家都一塊玩呢,你帶花將軍也去麽,飯前回來,身上別弄太髒。”
茹茹點點頭,招呼上花將軍跑出去玩了。青娥起身行至趙琪床邊,收拾藥碗。
一抬頭,又瞧見被褥裏麵目全非的趙琪,她深吸氣,忍著淚威脅,“你要是就這麽死了,我就恨你。你活過來我也不會謝你,你當你是誰?去招惹他做什麽?本來我們相互虧欠,各過各的也就罷了,你擅作主張搭條命進去算什麽?我不會謝你的…”
她昨晚上一夜沒睡,這會兒總算累了,在裏間炕上躺下,側身睡了過去。
這一睡,錯過飯點,茹茹在外頭受欺負了她也不知道。
今日因著府裏抬回了趙琪,仆役們都在談論青娥屋裏的事,外加她出入馮俊成院裏,有意將黑鍋丟給王斑,幾個大人湊在一起說她閑話,就讓孩子給聽了去。
他們見到茹茹拿她取樂,說她娘不可能被冤枉,茹茹早都習慣別人說青娥壞話,也早都習慣別人欺負她沒有爹,於是謹遵青娥教誨地扭頭就走,卻被攔住,圍著她,繞著圈說青娥壞話。
茹茹捂住耳朵,蹲到地上去,他們還不罷休,拉開她胳膊要讓她聽到。茹茹忍無可忍,“騰”地站起來,小手亂揮施展法術,“都別再說了!我要把你們都變成豬!”
那幫皮孩子先是一愣,隨後哈哈大笑,相互調侃,“她說什麽?”“她說她要把我們都變成豬。”
茹茹的法力失靈,轉身撒開腿就跑,卻被絆了一跤,摔在地上。花將軍講義氣地朝皮孩子們奶吠。
“你們幹什麽呢?”
不遠處有人厲聲喝止,可惜聽那人聲音也不過是個歲數尚輕的小姑娘,是過路的幾個丫鬟。那幾個丫鬟當中有個伶俐的,轉頭跑去二房院裏尋王斑。
“在府裏吵吵鬧鬧,像什麽樣子?叫主人家看見定要扣你爹娘的月錢!”
好在丫鬟直擊痛點,幾個孩子紛紛想起爹娘為月錢頭疼,乃至拿自己出氣的場麵,全都抱頭鼠竄,隻留下茹茹還在原地。
丫鬟上前拉起她,撣撣她膝頭灰塵,“快回去吧,往後別和他們玩了。”
茹茹牽著花將軍前爪道謝,轉身蕭瑟地走了,她受了欺負,不會馬上回家,要先到別地方晾一晾眼淚,否則青娥會擔心她在這裏交不到朋友。
抽抽鼻子,不知不覺走進一條窄巷,麵朝牆,蹲下去摸花將軍。
沒來得及難過太久,巷口來了一個人影,她循聲轉過去,瞧見一個好高好氣派的男人,走近了才發現是大老爺。
“大老爺…”
“你怎麽一個人蹲在這裏?”馮俊成看清她手裏小狗,“原來不是一個人,你和花將軍在一起。”
茹茹落寞地沒有答話。
馮俊成笑著單膝點地,將小姑娘從地上拉起來,摸摸她的腦袋,“他們說了不好聽的話,是不是?”
茹茹怯生生抬眼,“大老爺怎麽知道?”
“我在屋裏坐著,有人告訴我的。往後你受欺負,就自己來告訴我,不要躲起來難過。”
她囁嚅起來,“可是我難過不是全是因為這個,我難過我最近不是乖孩子了。”
“誰說的?”
“龍女會給乖孩子一點法力。”
馮俊成聽到那熟悉的名字,齒關緊閉,良久說不出一個字,總算笑了笑,“你娘和你說的?”
茹茹搖頭,“青娥不知道,是龍女和我說的。”
小孩子言之鑿鑿,惹大人會心一笑,“你適才要拿法力出來做什麽用?”
“把說青娥壞話的人都變成豬…”
馮俊成想了想,手扶著茹茹的小小肩膀,“往常你的法力都起效,是不是?”
“往常沒用過,青娥肯定會笑話我的,是我剛剛想到的……”
馮俊成瞧著茹茹認真的臉龐,假裝看向旁處,忍住沒笑,也忍住了鼻酸,“那我知道這是為何了,龍女給了你法力,可這法力太珍貴,你隻能用在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對你不好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茹茹仔細想想,點點頭,願意相信他,“那我把法力用在舅舅身上,讓他快點好起來,保護青娥。還有我。我一個人保護青娥是很累的,花將軍還是一隻小狗,我和花將軍還沒長大,長大前也不能有壞人欺負青娥。”
馮俊成垂首片刻,抿了抿唇,笑問:“我保護你們,好不好?”
茹茹一怔,似懂非懂地欠了欠身,“謝謝大老爺。可是青娥說大老爺貴人事忙,叫我不麻煩你。”
馮俊成叫她懵懂的模樣逗笑,想了想,兩手撐膝站起來,朝她遞出手去,“我帶你去玩?”
茹茹站起身,答應陪他玩會兒,反牽住他兩根指頭。
青娥睡一覺起來,不見茹茹,在仆役的院子東轉西轉快急瘋了,四下問詢也沒有人給個準信,好在王斑早就有所準備,見時候差不多,晃到她那兒替馮俊成傳口信。
他站在院裏朝青娥招手,“青娥姑娘,你別急,先回來,我知道茹茹在哪,我告訴你。”
見他這做賊的樣,青娥不聽也知道茹茹這會兒在哪,擺手徑往二房院裏去。
才穿過月洞門,就瞧見下晌浮光流動,老槐花樹下光影斑斕,馮俊成抱著茹茹在那暖光之中緩慢踱步,孩子的腦袋歪在他肩上,流著口水,安穩地入了睡。
馮俊成聽見響動,踅身轉向青娥。
青娥眉心輕結,叫這場麵惹得鼻尖酸澀,她已預料到自己總有一天會失去茹茹,隻得慢下腳步,疲憊不堪道:“你不要待她那麽好,她會當真的。”
馮俊成單手抱著茹茹,另一手比個噤聲的手勢,“有話進屋來說,我先將孩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