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
好久不見的梨花。
君熹失眠了兩天, 後麵睡眠太過不足才勉強睡去。
那天在公司加班,一邊吃三明治當晚飯一邊聽同事聊天。
“哎,昨天在前麵那個路口出車禍了哎, 好像還挺重的。”
君熹想起自己上次差點被撞,就問了句:“哪個路?”
“就我們律所樓下那條路,環湖中路, 前麵第一個紅綠燈。”
君熹頓了頓, 沒想到還是同一個地方。她點點頭,呢喃:“那裏路況複雜。”
“對,你不是說你之前受傷就是被一輛車在那裏差點撞飛了嗎?這次也是大晚上的, 有個車賊好的,好像上千萬的車子。”
“喲, 我們破林州跟在北城邊上混吃混喝,還混上個上千萬的豪車來了。”有個男的開腔調侃。
君熹聽到上千萬的數字, 原本在啃三明治的嘴停止了咬合的動作。
見她投去目光, 女同事巴啦啦繼續給她講:“快十一點那會兒吧, 兩個車撞在一起呢。你不是每天晚上都是那個點在那兒路過嗎?你沒看到啊君熹?”
君熹搖頭, 昨天晚上臨到下班前,忽然有人加她微信號, 說要跟她談一個案子,她當時雖然已經關了電腦,但也沒有馬上下班了, 就一直坐在辦公室裏抱著手機跟對方說著。
等她半個多小時後下去, 因為太晚了, 又下著毛毛雨, 她懶得走路去地鐵站了, 就在公司樓下打了車直接回去了。
早上來上班路過那裏, 四麵幹幹淨淨的 ,無事發生的模樣。
“哎對了君熹,”女同事忽然溜到她邊上坐下,“上次在酒店裏遇見的那個男人,是你什麽朋友啊?”
君熹平靜的目光深了一瞬,接著徐徐有些探究起來:“怎麽了?”
同事倒是沒有藏著掖著,直接衝她眨了個曖昧的眼。
君熹抿了抿唇,措辭了下,“他不是普通人,不要想了。”
“喲,不是普通人,富二代?”同事感興趣地挑眉。
君熹:“不是,是出身在北城的高幹家庭……身邊的人都是玩的,當不得真。”
其實前麵的這詞一出來,同事就隱約有些了然了。
“這樣啊,你居然有這種牛哄哄的朋友,”同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嘻嘻問,“你快說,你是不是什麽低調來體驗生活的大小姐?”
君熹看著手中有點噎的三明治,起身打算去煮一杯咖啡,“算吧,我的卡刷不完,隨時會辭職的。”
同事大笑,看著她的背影說:“苟富貴勿相忘啊~!”
…
林州環城中路的事故沒什麽人知道,消息封鎖得嚴嚴實實,沒上新聞,沒有傳播開,隻有周邊昨天聽到動靜的人知道一些些。
君熹晚上下班在地鐵裏特意翻了翻網上的消息,但是關鍵詞打上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她很快也把這個事兒忘了。
進入立夏後,天氣越來越暖,大衣手套不知不覺都已經收進櫃子裏,穿上了西服與薄款的毛衣,再然後是襯衣。
夏至那天是周一,是要上班的,君熹覺得好在那個說辭穩住了,沒有讓她很沒麵子。
隻是這天她心神不寧大半天,中午在樓梯口崴了腳,實在是疼,怕下午的會議上又出什麽差錯,她便請了假。
沒有趕過中午的地鐵,人很少,君熹坐到了海邊。
一個人在午後靜謐的沙灘上脫了鞋走,走累了就坐下,對著滔滔不絕的濁白白浪,她腦海中**漾起伏的畫麵始終隻有一幕,那年骨折後,應晨書去覽市出差回來,帶她去海邊玩,她握著沙子說,沙子高貴,再怎麽喜歡也握不住。
其實他那兩天不是去出差,是去訂婚了。
而今天,他結婚了。
他也該結婚的……應晨書那樣大好的人生,就應該沒有軟肋,站在高高春台上受眾人仰望,沒必要紆尊降貴彎下腰來,哄著她,愛著她。
他那樣的人,哪裏需要感情的熏陶,愛意全是雲煙罷了,增添點生活中的氛圍,待風將煙霧帶走,顯露的是他赫赫巍峨的高山麵目。
她低頭看左手中指上的鑽戒,指尖輕撫過鑽石的棱角。
人也是奇怪,命運也是奇怪,明明沒有結過婚,有的人卻能感受到離婚的鈍痛。
…
君熹在林州的律所待了一年,年底放年假前她辭了職。同事一問,聽說她要出去玩一圈再做打算,驚訝地感歎她之前說的卡刷不完是真的!居然不是口嗨。
君熹笑笑,依然沒去澄清什麽。
她把林州的別墅裏外打掃了一遍,切了電源,拎著個小行李箱就去覽市,之前一直避之不來的覽市,在應晨書成婚後她也才能心安理得踏上那片土地。
君筱考了覽市的大學,她最終也沒成功帶上那個小朋友去領略一番北城的風華。
年前在覽市陪君筱待了幾天,除夕當天君熹目送她回高雨的車子開走後,自己就帶著提前一段時間申請好的簽證去了機場,在除夕傍晚時分飛了德國。
落地後她拎著應晨書給的那個房子的地址,找去了他曾經住過四年的一棟房子。
太多年沒人住,他2002年大學畢業後就沒再來過這,一眼望去,房子四麵已經布滿歲月痕跡,青苔依稀掛在磚瓦縫隙裏。
君熹拿著鑰匙插入門鎖,試探性地轉動,喀嚓一聲,門開了。
裏麵其實很幹淨,空氣甚至都是清新的。
君熹深吸口氣,拉著箱子邁進去。
玄關掛著一個小掛曆,上麵用德文寫著打掃日期,想必是鍾點工定時來打掃的。
君熹也不懂德文,她唯二的外語技能是英文和日文,拿的手機拍了照翻譯的。
最後一次打掃是半個月前。
君熹扭頭靜靜看著這間沐浴在驕陽中的老房子,腦海裏穿行過不少畫麵——當年剛二十左右的應晨書和他最好的兄弟在這留學,每天都會經過這個玄關,或臥在前麵那個客廳的長沙發中,慵懶地翻著書。
那些畫麵很神奇,明明那會兒她還小,和她還完全無關,她也很少看到應晨書那個時間段的照片,但是那畫麵就是好像曾經親身經曆過的一樣,栩栩如生地在她腦海裏一幀一幀地放映。
君熹拉著二十寸的行李箱慢悠悠地往前走,漸漸走到客廳,她看看墨綠色的沙發,看看桌子,再看看不遠處那扇曬入幾縷濃濃驕陽的落地窗。
瀑布一樣垂落到地毯的窗簾掛在兩側,就那麽任由陽光不由分說傾瀉而入,讓這間明明已經塵封十四年的房子還帶著一抹讓人感動的煙火氣。
把行李箱拿到樓上,君熹特意看了幾個房間,找到一個靠樓梯口的臥室住,那個臥室的布置帶著一絲絲的熟悉感,她猜測,是應晨書曾經住過的。
在臥室中轉了一圈,她發現房子是很老了但是房間裏外各種設備都很利索,要麽就是定時有人維護,要麽就是新添的。
君熹已經懷疑是應晨書在把房子過給她後,重新讓人收拾的,為的就是有一天她真的來了,這裏還能保證正常的生活日常。
以他的細致,不無可能。
收拾好行李,君熹下樓出門去買了個早餐吃。
中德有六小時的時差,眼下這裏還是清早,又過了飯點,她隻能在附近的華人超市挑挑揀揀拿了幾盒清湯泡麵。
回來煮了水泡了個麵,等著的幾分鍾裏,她去打開壁爐旁的鬥櫃抽屜,因為在鬥櫃頂端的牆上她看到一個老相框裏放著一張類似畢業照的東西。
這個掛照片的布置很像應晨書在覽市的明順公館,她第一次到明順公館時就看到那邊牆上有幾張照片,後來住了很多次,她又在抽屜裏看到不少好東西。
所以眼下她就下意識去打開抽屜,果然在裏麵看到一個相冊,一翻開看到應晨書和梅令弘的合影,她就像挖到寶藏一樣,馬上抱著相冊回去。
坐在地毯上,她先掀開泡麵看了看,香味撲鼻。她先吃了一口,喝了口湯暖身子,再低頭翻閱相冊。
從他們初到德國,那會兒的應晨書十八歲,直到他們二十二歲畢業離開,都有照片,很多……君熹一個早上都原封不動坐在那兒。
…
大年初一,應晨書應酬很多,正在應家老宅見人,手機忽然傳來提醒,監控顯示柏林的房子有人進去。
他以為是鍾點工定時去打掃罷了,沒去注意。
隻是大概半小時後,無意間注意到手機時間,忽然想起來那個房子的打掃要求是二十天一次,他感覺上次手機傳來提醒好像隔不到二十天這麽遠,算了算,隻隱約過去半個月左右。
他還是以為是鍾點工調整了時間或記錯了時間提前過去,隻是隨意地點開了監控畫麵確認一下猜想。
幾乎沒點過的監控一開始是一陣曝光過度的閃爍,接著漸漸的像是電影裏的夢境,明亮到刺目的閃光漸漸弱化,清晰,最後屏幕上出現了客廳中女孩子一邊吃泡麵一邊翻閱相冊的一幕。
應晨書雙眸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個畫麵,呼吸屏住,眉頭緊鎖,久久不動。
旁人喊他的聲音他一直沒聽到,直到三兩聲過後,應露莀過去拍了拍他的肩:“你幹什麽呀?丟了魂了?”
應露莀低頭去看他手機的瞬間,他熄屏了。
應晨書抬個頭,說他有點事出去,接著便離開了應家老宅。
一坐上車他就急匆匆重新打開手機,監控畫麵裏,女孩子晃動的臉生動得好像就在他眼前,像多年前她在他麵前自由自在的樣子。
應晨書直勾勾地盯著了好半晌……許久之後才真的確認,他見到她了……有九個月沒見到她了。
等他那次事故後傷好出院,身體好利索了,能支撐住他坐兩個小時的時間去林州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後,彼時她已經沒再總是加班到半夜,很多時候下班得還算穩定。
她隻要一穩定,他就見不到她,他那個時間也才剛下班,還得應酬。
周末倒是去過林州幾次,但她周末從不出門,不和朋友聚餐,也不見任何人,總是一個人困在那個小小的房子裏,孤孤單單。
這是他時隔九個月再次見到她,可是,竟然是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畫麵裏。大年初一,她一個人,去了德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一個人萬裏迢迢去了德國,在他曾經住過幾年的房子裏吃泡麵,翻看著他的相冊,津津有味。
應晨書不想打擾她,截了個圖出來後就退出監控實時畫麵,讓她自由自在地玩,他就看著那張截圖裏她精致的五官出神。
瘦了很多,以前在他身邊的時候,三餐至少是準時的,這一年不知道怎麽潦草度過的,一眼看去就瘦了很多,小臉蛋以往覆滿膠原蛋白,看著都軟乎乎的,現在就清瘦了不少。
應晨書找人去查一查,很快就告訴他,她年前從林州的律所辭職了,昨天從覽市飛的柏林。
她昨天在覽市,這幾天在覽市……
應晨書不知道她作何打算,新的一年又要去哪裏,隻感覺她走哪兒都是一個人,小姑娘這些年也就是和他在一起時才顯得沒那麽孤單,離了他,她連個家都沒有。
可是分開一年了,她離開林州他送給她的房子,去的是他另一個房子,一年了這小姑娘一邊吃麵,一邊翻他的相冊,沒忘了。
應晨書克製著不去看監控窺探她的隱私,一個下午就隻看著那張截圖,待到晚上睡前,終於忍不住重新點入想看看她還在不在客廳。
入眼所見,相冊還攤開在桌上,泡麵收拾走了,她躺到沙發上,蓋著自己的大衣,蜷縮著身子睡著了。
正逢傍晚時分的柏林夕陽淡淡的如一層紗灑滿了她一身,小姑娘還是以往的睡覺習慣,喜歡把臉埋在枕頭裏,陽光就曬不到她的臉了。
…
君熹睡飽了覺,爬起來舒服地伸個懶腰,再穿上大衣默默出門去找吃的。
在附近一家中餐館吃了碗餛飩,覺得不好吃,她又去超市了,買了肉和菜打算明天自己包餃子,她也要過年,哼。
回來把東西塞到冰箱後,她去樓上洗了個澡。
睡了一下午,這一晚上她是沒什麽困意了,想了想又去廚房,提前把菜和肉拿出來,洗洗切切,拌在一起,又和了麵擀皮,終於大半個小時後,開始坐下包起了餃子。
一個小時,她包完了所有餃子,又覺得大概吃不完,她也不會在這裏待太久,不過又想著她也沒什麽事,就吃完再走唄,不要浪費糧食。
決定了,她先給自己煮了一碗,吃完愜意得不行,慵懶地上樓去找樂子。
在樓上找到一個書房,在裏麵抽屜中看到一塊墨,拿起來一瞧,這墨還是國產的桐煙徽墨,一塊比金子還昂貴不可多得的墨,倒是很符合應晨書的身份。
她磨了會兒墨,再找了支毛筆,抽了張紙寫字。
好多年沒動筆,畫和字都生疏了,一時間不知道要寫什麽,半晌,下筆寫了句詩: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寫完覺得太浪費這沒寫完的墨了,這樣的墨也就是蹭應晨書的,她都買不起,所以想了想又蘸了點,又落筆寫了一句詩: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停筆的瞬間,又覺得,大過年的,寫這樣的詩,好像略顯傷感,又安慰自己最後寫上一句: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收拾完書房桌麵,君熹拿著紙溜下樓,想去找個相框給它裱起來,或許下次來這裏就是她七八十歲的時候了,以後要死了她就來這裏,看看曾經年輕時她一個人在這兒過年,在這兒想應晨書的畫麵,看看這幾句詩,其實也是挺美好的。
但剛走到客廳,就聽到外麵有門鈴聲。
君熹身子僵住,看向門口,又低頭看著手中的詩,在想,是他嗎?
應該不是吧,他不能來也不會來……也不知道她來了。
君熹把紙放在桌上,走去開門。
門外是個白人婦女,看到人的時候她恍惚了下,有種去年在律所附近摔傷聽到楊叔的聲音後下意識想去找應晨書,卻沒見到的失落感。
她努力藏了藏,還是沒藏住,隻愣愣看著門外的人。
中年太太對她探究式地展開了笑顏,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跟她打招呼,問她什麽時候來的,說她是鍾點工。
君熹哦了聲,緩過神來把對方迎進來。
聊了幾句,她問對方怎麽大晚上來的,白人太太說這裏沒住人,她都是挑方便的時候來收拾,沒想這次有人。
又聊了幾句,對方和她說了很多附近的情況,交通,超市,飯店,哪裏有正宗的中餐廳,還有去哪裏玩比較好,比較方便。
知無不言,都一通跟她說了。
君熹感激地各種道謝,眼看著對方麻利地打掃了一整個屋子後,在深夜終於離開了這間房子。
她也累了,回樓上睡覺,那張紙就一個晚上留在客廳的桌上。
…
應晨書讓鍾點工提前上門,去跟她說一些生活事項,不然她自己不懂,隻能困在家裏將就吃著簡單的東西,說完才安心一些入睡。
可是心裏還是有事,睡得不深,半夜一點焰火聲就醒來,下意識點開監控,屏幕上晃眼的光逐漸散去後,無人的客廳撒著清寂的月光,桌上攤開一張紙,上麵熟悉的字跡就寫了這麽幾句詩。
永遠的相思永遠的回憶,短暫的相思卻也無止境。如果不是眼下親自感受著離愁別恨的辛苦酸楚,根本不會信這世上真會有人,傷心白頭。
……既然拿這沒有辦法,就當成命中注定,安然接受罷了。
…
君熹沒想到昨天還豔陽高照,第二天柏林就飄了白雪。
原本想出去玩的計劃也就擱置了,一頓三餐吃著昨晚包的餃子,蒸著吃煮著吃,完了就一直坐在壁爐前烤著火無聲看著落地窗外簌簌墜落的白雪。
她不知道,應晨書十四年沒有看到柏林的雪了,如今也看了。
在德國待了半個月,君熹終於吃完了她包的餃子,附近也玩了一圈。元宵節過後準備離開,她自己把屋子收拾了一遍,那張詩句裝起來就放在壁爐上。
離開德國她也沒有馬上回國,在附近的幾個申根國轉了轉,待了一個月,最後到了農曆的二月底了,她有個考試這個月要報名,就終於啟程回了國。
自從她離開德國應晨書就沒有了她的音信,不是每個房子都有監控的,國內的房子大多沒有,唯有國外那幾個偏遠的安了,是他之前怕她過去後一個人懵懵懂懂的,才裝了。
可是君熹隻在歐洲玩,沒去北美,其餘國外的房子在北美。
所以她的消息就那麽斷了,小姑娘好像人間蒸發一樣。
…
四月中那天考完試,君熹等著在上學的君筱下課來找她吃飯。空閑的那點時間裏,她一個人在餐廳附近的一片覽市老城胡同裏轉。
隻是因為胡同陰涼,外麵的四月豔陽有些些曬人了,所以君熹一個人沿著胡同牆角慢悠悠地穿梭。
忽然,陰暗的巷子裏似乎灑下一陣光,她眼角餘光裏都是閃閃的。
君熹腳步下意識僵住,刹停,抬頭,往後扭了眼看向前麵一條胡同中的一座院子——滿院的梨花掛在枝頭,像雲朵一樣層層疊疊繾綣交融,晚春微風吹過,枝葉輕晃,一股清香散在空氣中。
上次見梨花,還是前年在謝安街。
好久不見了……
梨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