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香

馬車出了西便門,一路迤邐朝城外的白雲觀駛去。

正值春際,出城來踏青郊遊的人有不少,白雲觀坐落在城外二裏許的西郊香山上,聽聞此處的月老祠最是靈驗,前來求簽的香客絡繹不絕。

沈葭一行是貴客,沈府的仆役們向前開道,行人們在山道兩旁回避,個別膽大的抬頭張望,然而除了一輛遮擋嚴實的馬車,什麽也看不到。

落轎後,早有道童等候在山門外,將沈葭一行迎入觀中。

觀內已清過場,沒有閑雜人等,知觀清一道長帶領他們參觀了丘祖殿、玉皇殿、三清閣後,便將他們引入後殿用齋飯。

沈葭錦衣玉食慣了,吃不下這種粗茶便飯,沒幾口便撂下筷子,領著辛夷在觀裏四處遊玩。

白雲觀內遍植桃李,此時桃花都開了,景色十分宜人。

沈葭帶著辛夷溜進月老祠,拿起簽筒,隨便搖了支簽出來。

拈起木簽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有待宜更變,重山改利逢。

前利向遇合,自然福亨通。

這簽文沈葭橫看豎看也看不懂,遞給辛夷,她也是一知半解,主仆倆找到古柏樹下一名打瞌睡的老道解簽。

老道睜目接過一看,微微笑道:“福生無量天尊,此簽乃上上簽,從此簽來看,施主的姻緣雖有坎坷,但最終會美夢成真,皆大歡喜。”

沈葭喜出望外:“真的?”

她完全沒在意那一句“雖有坎坷”,隻聽到了後麵那句“美夢成真”“皆大歡喜”,這不就是說她最後會跟陳適終成眷屬嗎?

沈葭讓辛夷給了那老道一錠金子,抱膝蹲在樹下傻笑,心裏美滋滋的,一時間,連日後她和陳適的孩子叫什麽都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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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灼灼,落英繽紛。

陳適手中拿著一枚銀簪,溫聲對沈茹道:“前些時日,與友人逛書畫齋時,無意間看見了這枚銀簪,我見你平日束發的釵鬟有些舊了,所以買下想送給你,雖然是件俗物,還望你不要嫌棄。”

說罷,他將手中銀簪遞了過去。

沈茹並未去接,抬手撫了撫發髻上的金釵。

她日常打扮素淡,梳發時除了用一些絹花點綴外,並無餘物,這柄玫瑰扁頭金釵是她所有首飾中最華貴的一件,幾乎日日都戴,以至於金釵如今的色澤已經有些黯淡。

陳適送的銀簪不算特別昂貴,但勝在工藝精湛,簪子雕琢成荷葉的樣式,他在翰林院供職,俸祿微薄,能買下這支銀簪已足見他心意。

沈茹將簪子推還回去,柔聲道:“陳公子,你不必如此。”

陳適以為她是擔心這枚簪子的價錢,便勸道:“收下罷,這不值幾個錢……”

沈茹卻張口打斷他:“我回去後,會向父親稟明,求他退掉婚事。”

陳適的話一下卡在嗓子裏。

“為……為什麽?”他好半天才問出口。

沈茹微垂下頭,道:“忠勤伯府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日陳適雖不在作客的人中,但此事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沒理由他不知曉。

“如今我閨譽有損,不是公子的良配,還望……”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被陳適打斷:“我不在乎!”

沈茹一愣,陳適眼神堅決地看著她:“沈姑娘,在下絕不是那種聽信口舌是非的人,沈姑娘為人冰清玉潔,也絕非幾句謠言就能玷汙,你放心,我們的婚約不會作廢!”

他越說越激動,很想拉著沈茹的手表明心誌,然而李氏就在一旁盯著,他不敢越雷池一步,隻能將銀簪強行塞入沈茹手心。

沈茹幾番推拒,一來二去,那簪子便掉在了草地上。

陳適怔了怔,躬身去撿。

沈茹無所適從,正猶豫說些什麽,沈葭就從不遠處走來,她也瞧見了地上的簪子。

“呀,這是誰的簪子?陳公子你的麽?”

她眸光閃爍,期待地看著陳適,顯然是希望他將銀簪送給她。

沈葭一年到頭置辦的釵環首飾不計其數,多到連妝奩都塞不下,換作平日,這枚銀簪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不過因為是陳適的,所以她才格外期望擁有。

陳適隻是心不在焉地對她笑了笑,便將簪子揣回袖中了。

沈茹知道沈葭一貫閑不住,這清幽的古觀隻怕是被她逛完了,便問她:“想回去了麽?”

沈葭搖頭,道:“這白雲觀後有片樹林,你陪我去看看。”

“我?”

沈茹受寵若驚,沈葭一向不愛同她來往,更別提是一同遊玩。

“好。”

她沒怎麽想便同意了。

陳適下意識跟上去,沈葭卻似背後長了眼睛,回頭笑問:“陳公子,你跟著我們做什麽?”

陳適道:“後山草木幽深,恐有毒蟲猛獸出沒,我跟著二位,以免遇到……”

沈葭打斷他問:“怕我把你的未婚妻弄丟?”

陳適臉一紅:“不……不是……”

沈葭莞爾一笑:“放心罷,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當然,“危險”還是有的,但若是他跟在後麵,小煞星這出英雄救美的戲還怎麽唱。

沈葭強忍住厭惡,挽上沈茹的手臂。

“走罷,姐姐。”

這聲“姐姐”聽得沈茹心中泛起漣漪,從小到大,沈葭喊她“姐姐”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數時候都是出於沈如海的強迫。

一旁的李氏和玲瓏想要跟上,被沈葭一個眼神製止:“你們也別跟著。”

李氏為難地道:“這可不行啊,二小姐……”

沈葭皺眉:“有什麽不行的,我還能弄丟她不成?”

沈茹也回頭安撫:“沒事的,我們一會兒就回來了。”

自家姑娘太好欺負了,李氏心中有苦難言,卻又迫於沈葭的威壓,不敢跟上前去。

沈葭也沒有帶上辛夷,姐妹兩個來到後山入口,被一名掃地的道童攔住。

道童告訴她們,這座山林是道觀的私產,平時用來種菜,山上雖然沒有什麽毒蟲猛獸,但前不久跑進去一條狂犬,見人就咬,道觀屢次派人進去都搜尋不著,為了避免無辜的香客受傷,現在已經封了,不對外開放。

沈茹聽罷,便對沈葭說:“既然如此,小妹,我們還是回去罷。”

沈葭挑眉問:“怎麽,你不敢?”

說罷不顧道童的阻攔,徑自走入後山。

沈茹一驚,擔心她出事,趕緊跟了上去。

一個時辰後。

沈葭在一個土丘前停下腳步,掏出袖中的羊皮地圖看了又看。

這個鬼地方是在哪兒啊?

她明明就是按懷鈺說的,揀西邊的小徑走,怎麽還越走越偏了?這該死的小煞星,該不會是隨便繪個圖誆她罷?

沈葭又累又氣,心中將懷鈺詛咒了千遍萬遍。

身後的沈茹在喊她,她將地圖重新塞回袖中,轉身沒好氣道:“幹什麽?”

走了半天山路,沈茹早已是氣喘籲籲,扶著一棵樹幹道:“小妹……天快黑了,我們還是先回去罷。”

沈葭也不比她好多少,體力早已虛脫,她掏出手絹擦了擦額上的汗,抬頭見日暮西沉,倦鳥歸林,確實天色已晚。

沈葭從小跟著行商的舅舅走南闖北,夜晚找不到客棧投宿時,也在荒郊野嶺露宿過幾回,知道山裏的天總是黑得格外快,她夜裏又看不清東西,再不回去,恐怕真的要遇到危險。

好罷,這就不能怪她了。

她已經仁至義盡,是懷鈺自己抓不住機會。

“走罷。”

她正打算跟沈茹打道回府,卻突然動作一僵,恐懼感從腳底直升天靈蓋。

沈茹不明所以,順著她的視線往後一望,也滯住了。

不遠處的草叢裏,一隻黑色惡犬嘴角流涎,眼冒綠光,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倆。

“……”

“愣著幹什麽?跑啊!”

沈葭率先反應過來,轉身拔腿便跑。

沈茹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跟著她跑進密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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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嚏——”

懷鈺蹲在草叢裏,打了個噴嚏,他揉揉鼻子,心想這是今天第幾個了。

旁邊的蘇大勇手指頭一搓,又碾死一隻吸飽血的蚊子,終於忍不住問:“頭兒,咱們還要在這兒蹲到幾時啊?”

此言一出,其餘人也紛紛怨聲載道起來。

這群錦衣衛的兵油子平時跟著懷鈺吃香喝辣,沒事打打流氓,維護一下城區治安,橫行霸道慣了,倒是沒受過這種苦楚。

懷鈺也是煩得很,一手揮開眼前的蚊子,心想他哪兒知道?

鬼知道沈葭跑哪兒去了,左等不來,右等不至,眼看這天都要黑了,這蠢女人不會是又迷路了罷?

懷鈺真是服了她,從草叢裏站起來,對兄弟們囑咐道:“都安靜點兒蹲著,我去看看情況。”

眾人有氣無力應了一聲,繼續苦哈哈地埋伏。

懷鈺順著小路走出去差不多二裏地,終於看見了幾枚腳印,按照大小來看,應該是姑娘家的繡鞋沒錯。

他跟著鞋印一路查探,最後在一棵矮鬆前停下,這裏的樹枝多被折斷,上麵還掛了片扯破的布料。

沈葭為何放著好好的小路不走,反而往草叢裏鑽?這裏再往前,就是連懷鈺都沒去過的野林深處了。

懷鈺拿著這一小塊鵝黃布料,若有所思。

忽然,他的耳郭動了動,捕捉到了一道微弱的呼救聲。

“救……救命……”

懷鈺的眼神瞬間變得敏銳,若有旁人見到,恐怕會大吃一驚,這位在錦繡叢裏泡大的京城第一紈絝,在這一刻渾身竟爆發出一種難言的氣場,仿佛他那身經百戰的戰神爹附體。

他提著繡春刀,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迅速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