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狀元

三月三,上巳節。

京中未出閣的女兒在這一日都要去寺廟上香,祈求來日嫁個如意夫婿,若是定了親的,便可隨未婚夫君一同出遊,好在成婚前培養一下感情,以求日後婚姻生活美滿和順。

當然,為了女方的閨譽著想,一定要有年長婦人在場陪同。

陳適一大早便來了沈園。

他是延和二十二年的進士,殿試為第一甲進士及第第一名,也就是俗稱的狀元。

沈如海正是這一年的主考官,按士林規矩,他便是這一年所有錄取進士的座主,陳適要對他執門生禮。

沈如海當年就對會試上陳適才思敏捷的表現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放榜一結束,就將陳適擇為東床,為他與長女定下婚約。

殿試登科後,陳適被授從六品翰林修撰,留院研究經史典籍,跟著大學士們編纂實錄、修史。

三年考滿後,又遷翰林侍讀,別看這個官職雖品級不高,卻是天子近臣,在皇帝麵前露臉的機會多了,日後升遷機會有的是。

翰林院雖然是個清水衙門,但與士子們交遊往來,有利於培養陳適的政聲,更容易積攢日後的人脈。

有晉一代,內閣輔臣幾乎清一色由大學士充任,而大學士又必須是翰林院出身,所以國朝才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這一說,翰林院一向被視作國家“儲相”之地,可以說,陳適日後的仕途一定會平步青雲,可謂是一時俊彥,前途無限。

是以京中人人都說,沈閣老目光毒辣,出手如電,一眼便為長女相中狀元郎。

也有人說,他是將陳適當作日後的接班人培養。

不管旁人怎麽說,這對師生的關係確是不錯的,當下二人就著近日的時政要聞一路侃侃而談,沈茹在後默默隨行。

出到府外,門前石階下停著一輛雙轡馬車。

沈如海瞥一眼身後的長女,對陳適說:“允南啊,阿茹就交給你了。”

陳適連忙拱手作答:“恩師放心。”

沈如海嗯了一聲,很滿意他的沉穩持重。

沈茹對父親施了一禮,轉身登上馬車。

陳適上前虛扶一把,沈茹側頭看他一眼,小聲道了句“多謝”,隨後鑽進馬車。

二人並未有直接的肢體接觸,然而佳人袖中的幽香仿佛近在鼻端,陳適站在原地,心神一**,不自覺搓了搓指尖。

他的出神被沈如海的一聲怒喝打斷。

沈如海看著眼前的人就一陣頭疼:“你來幹什麽?”

沈葭身著一襲鵝黃衣裙,略施薄黛,明豔得就像一枝迎春花。

對於父親的問話,她漫不經心地回答:“去上香。”

沈如海沒好氣:“你上什麽香?”

“別人都能上,我為什麽不能上?”

沈葭懶得同他廢話,直接繞過他往外走,碰上陳適,俏臉先忍不住一紅,柔柔道:“陳公子。”

“二小姐。”

陳適微笑著頷首,他今天穿了一身藏藍直裰,端的是豐神俊朗。

沈葭偷偷瞧了好幾眼,心頭小鹿亂撞。

她一隻手撫著跳個不停的胸膛,提裙踩上馬凳,卻不急著上去,左手懸於半空,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兒。

陳適愣了半晌,方才回味過來她的意思,上前去扶她。

沈葭並不像沈茹,直接將手放進他的掌心。

那小手溫熱,肉乎乎的,捏在掌中手感甚好,陳適一怔過後,觸電般放開沈葭的手,耳畔迅速紅了一大片。

沈葭早已借他的力登上馬車,見了他這反應,不由竊笑。

“多謝陳公子。”

“不……不謝。”

辛夷看了麵紅如雲的陳適一眼,也跟著上了馬車,她打起轎簾,沈葭躬身鑽入馬車。

車廂內已有三人,除去沈茹外,就是她的侍女玲瓏,還有一名嬤嬤李氏,那是早前在孫姨娘跟前伺候的,孫氏死後,她就來了沈茹處,負責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李氏老成持重,又頗有資曆,沈茹隨未婚夫婿出來上香,由她來“盯梢”再合適不過。

沈茹沒料到沈葭會與她同乘一車,一時有些局促。

“小妹,你怎麽……”

話未說完,想起沈葭一貫不喜歡她叫她妹妹,隻能趕緊閉上嘴。

沈葭翻個白眼:“你管我。”

她掃視車廂一圈,沈茹不像她有財力雄厚的外祖家寵愛,也沒有死去娘親留下的巨額遺產,衣穿住行都十分簡樸,就連出行用的馬車都比她的小一倍不止,車廂內本就狹窄,坐三個人已是勉強,再加上她和辛夷兩個,隻怕得貼著車壁坐了。

沈葭有點嫌棄,手指不客氣地朝玲瓏一點。

“你,出去。”

“憑……”

玲瓏半點也不情願,她對沈葭的反感由來已久,她是主子,她伺候的沈茹也是主子,沒道理誰就比誰高出一頭。

她這樣想著,卻架不住沈茹暗中扯了她一下,與妹妹的驕橫跋扈不同,沈茹一向是不爭不搶,人淡如蘭的。

小姐發了話,就算心中再如何不滿,玲瓏也隻得起身讓出位置。

沈葭靠著車窗坐下,一個人就占據了一張條凳,沈茹想跟她搭話,沈葭卻根本不理她,她還在因為織金縷的事情生氣。

沈葭掀開車簾,笑著同外麵的陳適聊天:“陳公子,怎麽與上次見麵相比,你瞧著似乎清減了許多。”

“有嗎?”

陳適騎在馬上,聞言側頭看來,微微一笑:“想必是前幾日偶感風寒,病容未退。”

沈葭捏著的手絹頓時一緊:“你生病了?”

“不是什麽打緊的大病,已大好了。”

“那也要保重身體啊,”沈葭憂心忡忡,“我聽嬤嬤說,換季之時冷熱交替,最易生病,每年她都要讓我喝下一大盅補湯。那湯裏加了雪梨,一點也不苦,待我問明了寫個方子給你,你回去後煎一帖吃,保管無事。”

陳適搖頭笑笑:“那就多謝二小姐了。”

“不謝不謝。”

沈葭忙擺手,忽然看見禦溝旁栽種的桃李杏樹都開花了,沿街兩岸落英繽紛,雲蒸霞蔚,一時想起自己搭話的本意,趕緊清了清嗓,一本正經道:“陳公子,我近日來學了一首詞,倒是很襯當下的景致。”

“哦?什麽詞?”

陳適閑時也會填詞作曲,對此話題很感興趣。

沈葭在腦海裏回憶一下,很快便流利地背起來:“東城漸覺風光好,彀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

“勸斜陽……”

“斜陽……”

沈葭背到這裏,最後一句卻是死活都記不起來了。

她原本就不善文辭,之所以背詩詞,完全是因為陳適好此道,她為投其所好才背的。這首《玉樓春》當初就花費了她好大工夫才背下,沒想到這關鍵時刻,居然還是給她忘了!

看著正耐心等她背完的陳適,沈葭兩頰似有火燒,恨不得敲破自己的木頭腦袋,又後悔沒叫辛夷一塊進來坐下,不然此刻還能提醒她一下。

正騎虎難下之際,背後小聲響起一句:“且向花間留晚照。”

沈葭回頭怒道:“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沈茹訕訕地閉上嘴,不敢說話了。

一旁的李氏笑笑,出來打圓場:“二小姐,還是把簾子放下罷,姑娘們都是尊貴的人,讓外麵的潑才們看去就不好了。”

“這麽怕人看,還出門幹什麽。”

沈葭嗆了一句,還是把簾子放下了,她方才在陳適麵前丟了臉,需要平複一下心情。

然而丟臉這種事對沈二姑娘來說是家常便飯,沒過多久,她就忘了剛才出的醜,又掀起車簾一角,偷偷打量陳適。

陳適騎著馬隨行在側,他身形高大,閑握韁繩騎在馬背上的樣子瀟灑極了,看得沈葭心頭砰砰亂跳。

她第一次見陳適,他就是騎在馬上。

三月初,煙柳滿皇都,於殿試上一舉奪魁的年輕士子身穿公服,胸戴紅花,坐在高頭大馬上,在宮廷儀仗的護送下前往國子監拜謁孔廟。

彼時沈葭正坐在福興樓吃八寶鴨,目光偶然往樓下一瞥,頓時就癡住了。

按她當時的話來講,就是手裏的鴨肉都不香了。

其實認真來說,陳適長得並不如何英俊,至少比起唇紅齒白的懷鈺來說,是遠遠不如的。

沈葭對他的動心,極有可能是當時鼓喧樂鳴的氣氛加持,再加上隔得遠,她看不清楚,後來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她打小就喜歡文采出眾的男子,陳適這樣的對她來說剛剛好,可惜她還是遲了一步,陳適被她爹許給了沈茹。

想起小時候,沈茹就搶走她不少東西,無論是居住的院子、還是爹爹的關心愛護、亦或是上次的織金縷。

沈葭越想越恨,這次,她非得搶回陳適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