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馬

西苑的馬場已經許久沒這麽熱鬧過了。

寬闊的跑馬場上,二十名騎手縱馬飛馳,手揮月杖,追逐著那唯一的朱紅漆小圓球。

這場球賽是單門球賽,隻有一個球門,木板上開一尺寬左右的小洞,隻要將球打入小洞,便可得分,比賽三籌兩勝,贏一籌插一麵小紅旗,先得兩麵紅旗者勝出。

場上沙塵漫天,場外看台上觀者如雲,除去隨聖上一起來的百官外,還有聞風而來的後妃、公主、以及官員女眷和勳貴子弟們。

國朝已經太久沒舉辦過馬球賽事,他們一來是想看熱鬧,二來則是成日待在這西苑裏,著實無聊,有些頭腦靈活的紈絝已經開設好了賭局,看誰先爭得頭彩,賭懷鈺的不下少數,當然,賭聖上的人也有。

杜若也去下了一注,開賭局的人問她:“你押誰?”

“押我家小姐。”

“啥?”那人直接傻了眼。

辛夷罵她:“笨丫頭,你還不如押聖上呢,五兩銀子打水漂了。”

杜若不停從荷包裏掏蓮子吃:“沒關係,我再找小姐要就好了。”

就在這時,三公主懷芸猛拍欄杆:“進了!”

辛夷和杜若趕緊扭頭去看,隻見進球的人是懷鈺,都有些無語,懷鈺進球,她這麽激動幹什麽?

懷鈺首先拿下一籌,延和帝雖竭力阻擋,卻架不住隊友太弱,見到懷鈺那頭獅子驄,竟然全部掉頭就跑,除了沈葭和陳適外,沒人配合他的戰術。

懷鈺輕而易舉地突破包圍,他進球的那一杆姿勢十分瀟灑,連聖上都忍不住喝了聲彩:“好!鈺兒,你這一球,有你父王當年的風采!”

懷鈺縱馬回馳,哈哈笑道:“承讓!陛下若想認輸,趁此刻還來得及!”

“驕狂小兒!”延和帝笑罵道,“讓你見見你皇叔父的本事!”

說完不管不顧單騎衝出,手中月杖挽了個花,直奔馬球而去,他這一去迅疾如電,竟然衝破了懷鈺的騎陣,如猛虎入牛羊之群,所到之處,望風披靡!

懷鈺大驚,手攬韁繩縱馬疾追,一邊大喊:“攔住他!”

此時擋在延和帝前麵的人正是蘇大勇,他隻要輕輕一撥地上馬球,便能讓聖上打個空,可蘇大勇看著那騎著火龍駒而來的英武帝王,竟然兩股戰戰,嚇得僵立在了原地。

延和帝一手挽韁,在馬背上伏身,目光犀利如鷹隼,一杖揮出!

朱紅小球騰空而起,帶起一抔黃土,在半空劃出一道流星般的痕跡,接著,不偏不倚地入洞。

全場寂靜。

進了???

進了!!!

沈葭激動地策馬跑了一圈,舉杖歡呼:“進了!進了!陛下洪福齊天!陛下萬歲萬萬歲!”

延和帝策馬而來,笑著舉起手中月杖,與她的月杖輕輕一擊,慶祝這進球的瞬間。

場外的看客也笑著大喊:“陛下洪福齊天!陛下萬歲!”

懷鈺的臉直接黑了下去。

截止到目前,雙方各贏一籌,負責裁判的高順叫停比賽,宣布休息一刻鍾。

蘇大勇剛坐下喘半口氣,懷鈺就黑著臉走過來,二話不說揮杖就打,蘇大勇驚得身子後仰,烏龜似的滿地亂爬。

其餘人趕緊上前,拉的拉,抱的抱,好說歹說,終於將懷鈺勸住。

“頭兒!消消氣!消消氣!大勇哥也不是故意的嘛。”

“就是,讓他戴罪立功罷!”

“未曾出師,先斬大將,於戰不利啊,老大!”

“放開我!”

懷鈺推開這些人,居高臨下地看著蘇大勇,手中月杖指著他。

“你說!方才那球明明就在你腳下,你為什麽不打?跟個傻子似的杵在那兒!你他媽是孫猴子,被觀音娘娘施了定身法啦?”

蘇大勇有苦難言:“頭兒,那……那可是聖上啊!我……我……”

懷鈺氣不打一處來:“聖上又怎麽了!上了球場,他就是你的敵人,你的對手!你們若是日後上了戰場,看見穿龍袍的就不敢打了?”

蘇大勇心道你是皇帝寵愛的侄兒,當然能這麽說了,況且他們在京師,哪有什麽機會上戰場。

然而他心底雖是這麽想,卻萬萬不敢說出來。

懷鈺環視這些人一眼,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下半場比賽,都給我全力以赴,再有臨戰怯敵的、僵立不動的,別怪我不留情麵!若是害我輸給一個女人,我臉上無光,你們也別想好過!”

眾人齊齊一凜,挺胸道:“是!”

他們不約而同心想,原來老大隻是不想輸給沈二姑娘。

不管是為了保住老大的麵子,還是為了保住他們的小命,下半場比賽,這群人果然豁出命去打。

這最後一球,是定勝負的關鍵一球,場外看客甭管對馬球感不感興趣的,通通伸長脖子去看,目不轉睛,不敢錯過一點場上狀況,就連沈如海都不例外。

懷芸緊張得手心冒汗,連手絹都沾濕了,私心而論,她當然是希望父皇贏,因為沈葭剛剛幫了她,可無論怎麽看,他們這隊人贏的可能性都很小。

這隊人裏,生力軍隻有她父皇一個人,其餘人與其說是在打球,不如說是騎著馬在場上亂跑,連球都碰不到。

懷鈺也知道,這些人裏值得對付的隻有他皇叔,所以隻盯著他,一旦延和帝截到球,就馬上率人圍追堵截,延和帝壓根沒有進球機會。

球再一次到了延和帝杖下,他瞄準球洞,一杖擊出,眼看就要一杆入洞,斜刺裏懷鈺飛騎而來,月杖橫掃,精準地擊中小球,將球打飛。

隻差一點!失之交臂!

眾人失望地歎了口氣。

懷鈺搶到球,一邊縱馬,一邊帶球,那球在他的月杖下,就像活了一樣,眼看離球門越來越近!

就在這時,在眾人都沒注意的地方,延和帝悄悄對沈葭使了個眼色。

沈葭暗自點頭。

接著,出乎眾人意料的是,沈葭“駕”地一聲,手挽韁繩,竟然策馬直奔懷鈺而去!

辛夷直接看呆了:“小姐……小姐她想幹嗎?”

杜若連蓮子都不吃了,傻傻地張著嘴。

懷芸急得上半身探出欄杆外:“她想幹什麽?快停下!馬要撞上去了!”

沈茹驚道:“她站起來了!”

沈葭單腳踩著馬鐙,整個人掛在馬鞍上,像是瑟瑟秋風中的一片落葉,看著搖搖欲墜。

懷鈺完全愣住了,甚至忘了擊球,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沈葭一襲紅色裙裝,狂風吹得她青絲飛揚,衣袍獵獵作響,她立在馬鐙上,麵容陷在逆光中,看不太清,烈陽將她的身形鍍上一層金邊,她衝他揚起一個明豔至極的笑容。

接著,鬆開韁繩,摔了下去。

懷鈺:“!!!”

懷鈺發出一聲狂喊,那一刻,他心頭劇痛,腦中一片空白,像是有什麽記憶在他腦海裏突然蘇醒。他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就已經丟開月杖,棄了馬匹,跳去半空接住沈葭。

二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延和帝趁此機會進了一球,高順插上小紅旗,金鑼敲響,宣布最後的結果:“先得二籌,陛下勝。”

看台上的人發出喝彩,賭贏的人自然歡天喜地,賭輸的人也不生氣,因為他們看了一場精彩絕倫的馬球賽。

懷鈺什麽也聽不清,霎時間,他似失聰了一般,天地都寂靜下來,他抱著昏迷的沈葭,焦急地拍打她的麵頰:“喂,沈葭,醒醒!”

沈葭躺在他身下,麵孔蒼白,雙眸緊閉。

懷鈺忍著痛,從地上爬起來喊:“來人啊!宣禦醫!這裏有人受傷了!他媽的都別慶賀了!禦醫!禦……”

話未說完,忽然聽到一道“撲哧”笑聲。

懷鈺一怔,回頭去看,“昏迷”的沈葭從地上坐起來,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我們贏了。”

懷鈺:“……”

“那麽高的馬你就敢跳下來!怎麽不摔死你!”懷鈺幾乎暴跳如雷。

“你凶什麽呀?”沈葭莫名其妙,“你不是來接住我了嗎?”

“我要是沒來呢?”

“你不會見死不救的罷?”

“沈葭!”懷鈺一聲暴喝,氣得語無倫次,“你……你就是仗著我……”

“仗著你什麽?”沈葭好奇追問。

懷鈺卻瞪了她一眼,不明不白地起身就走。

沈葭是個漏壺心性,即使被罵了,也不往心裏去,一骨碌爬起來,追在他身後喋喋不休:“懷鈺!我們贏啦!哈哈哈!輸給我一個女人,你不會不認賬罷?”

“閉嘴!”

懷鈺回身怒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像要殺人。

“怎麽啦?”

沈葭摸摸鼻子,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生氣,就因為輸了一場馬球賽嗎?懷鈺可不是這麽小心眼的人。

延和帝策馬過來,問地上的沈葭:“小丫頭,沒事罷?”

沈葭道:“沒事沒事!我一點也不疼!”

“那是因為傷都在我身上!”

懷鈺終於發火了,肋骨處隱隱作痛,還不知道斷了幾根,他就不該救沈葭,他救她幹嗎?!

“你們這是使詐!”

他憤怒地吼道。

他早已看出,這是沈葭和聖上一起設好的套,專門等著他往裏鑽。

其實他猜得也差不多,早在中場休息時,延和帝就和沈葭製訂好了這套戰術,隻不過原先的計劃是延和帝假裝落馬,引懷鈺來救,沈葭趁機擊球入洞,此乃“聲東擊西”之計。

隻不過沈葭認為,這計策有紕漏,因為她球技不行,能不能碰到球都難說,更別提進球,所以最後改成了沈葭偽裝落馬,吸引懷鈺視線,延和帝負責進球。

計劃實施前,沈葭還是有點忐忑的,因為她不太確定懷鈺會不會來救她,萬一不救,她豈不是要摔個半身不遂?

好在,他最後還是來救她了。

沈葭得意笑道:“懷鈺,虧你還常看兵書,難道你不知道,‘兵法有雲:兵者,詭道也’嗎?願賭服輸,還不快跪下磕三個響頭?”

懷鈺:“……”

眾人聽了她這話,都嚇了一跳。

開什麽玩笑?能贏就算不錯了,可萬萬不敢讓小煞星給他們磕頭了,萬一記恨上他們怎麽辦?

再說,皇上還在這兒呢,讓皇帝親侄兒給他們磕頭,瘋了嗎?!

眾人冷汗狂流,紛紛道:“這個……這個就不必了罷?”

沈葭皺眉:“這不是事先定好的麽?還是懷鈺自己說的呢。”

“這個……這個因時而異嘛!不一定要按事先定好的來,多謝沈姑娘今日慷慨相助,沈姑娘真乃女中豪傑……”

眾人心想,你就不要害我們了罷!

他們無助地將視線移向皇帝,迫切希望聖上出來解圍。

延和帝尷尬地幹咳一聲:“依朕看,磕頭……就不必了罷?要不賠禮道個歉?”

眾文士一齊擺手:“不用不用不用!”

懷鈺冷哼一聲,牽著自己的獅子驄,一瘸一拐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