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們有孩子了
舉家搬進丹陽城, 這個目標算是達成了。搬家這日允慈和上陽也來幫忙,緊要關頭小小搭上一把手。等到閑下來,神域拉著上陽去看內城的布防圖, 計劃著這裏要派一列禁衛, 那裏要開個後門, 建成患坊。
早前南弦的患坊在清溪以北,每回出門要走上一炷香,他覺得有些遠了,不便得很。這回把患坊搬進城中來, 隻需加上一道高牆, 再派幾個人戍守, 就相對安全了。這樣南弦出診不必頂風冒雪, 自己得閑還能過去看看,地方大了,什麽都好規劃。
他們在那邊閑談, 南弦讓人準備了擂茶,先與允慈張羅起來。
允慈和上陽的婚期已經定下了, 就在這月二十二日,南弦問一切是否安排妥當, 允慈道:“我們簡單辦一辦就成了,不就是走個流程麽,其實我也不看重那些。以前總覺得上陽阿兄這人不甚靠得住, 如今倒是對他改觀了不少,南尹橋一應都是他布置的,半途荒廢的納涼小樓也重新蓋起來了, 下回阿姐過去看看, 與以前大不一樣了。”
南弦說那就好, 一副老者的口吻,“見你們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允慈道:“好得很呢,我們又不求大富大貴,這樣就不錯了。我先前還擔心,怕上陽覺得宅邸是阿姐送的,他會不自在,誰知這點他連想都不曾想到,看來是我白操心了。”
南弦笑著說:“有個大而化之的郎子,其實也挺好。”
允慈皺了皺鼻子,“好麽?我倒覺得心思如姐夫一樣細膩的郎子才好。上回聽說他學了製首飾的本事,給阿姐做了上百副耳墜子。乖乖,上百副呢,這是要開首飾鋪子了。”
說起這個,南弦便浮起甜笑,那回他獻寶一樣搬了個大盒子進臥房,彼時她正準備就寢,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向前遞了遞,讓她打開看看,她遲疑著掀起盒蓋,裏頭赫然是琳琅滿目的耳墜子,什麽質地什麽款兒的都有,耳針處全是做細的。她看著這些耳墜,心裏五味雜陳,原本要誇一誇他心細,結果他得意地說全是他自己做的。她愈發驚訝了,難怪過去幾個月鮮少見他來患坊,隻在入夜時分來接她,原來騰出的時間都拿來做這個了,實在讓她感動。
一個人到底關不關心你,大約就是從這些細微之處體現吧。南弦心裏是歡喜的,嫁了這樣的郎子,比她預先設想的要好得多。
隻是允慈提起,讓她有點不好意思,“我左耳的耳洞小,你也知道,戴不了市麵上的耳墜子。他有時候愛鑽研這些小東西,我上回還與他開玩笑,將來我開患坊,他開首飾鋪子,也是一項營生。”
彼此笑談了片刻,招呼他們進來吃擂茶,外麵寒風蕭瑟,花廳裏是暖和的,甚至牆角不知怎麽長出一朵小小的雛菊來,想必是以前有種子掉落,連冬日也開著花吧。
四個人其樂融融,神域說起他們的婚事,體恤道:“以前在南尹橋當值的人,回頭還讓他們過去。我也沒什麽可幫你們的,送幾個人讓你們用著,不能虧待了我家阿妹。”
上陽一點不客氣,“我們這麽七拚八湊的,也湊成一個家了,多謝大王和其泠。”
神域挑了下眉,“你打算何時改口?我還等著你叫姐夫呢。”
上陽支吾了下,“我比你還大幾歲呢,姐夫怎麽叫得出口!”
“咱們是論資排輩,不管年紀。”
正吵嚷爭辯,忽然見仆婦進來回稟,說輔國將軍的夫人來拜訪了。
上陽一聽,臉上不是顏色,“我都與他們不相幹了,還有什麽好說的。找到這裏來,難道要阻止你嫁妹不成?其泠,你不必與她多言,勸她回去就是了。”
他氣急敗壞,南弦不能像他一樣,“不得父母首肯,終歸是個遺憾,要是能和解,不也是一樁好事嗎。”說著看向允慈,“你說呢?”
允慈是識大體的姑娘,點頭道:“阿姐說得對,要是因為我,讓上陽阿兄與家中反目,我也覺得是我的罪過。”
有了允慈這句話,南弦就知道該怎麽辦了,轉頭吩咐把卿夫人請進前廳,自己整整衣衫便趕去會客了。
進門就見卿夫人垂首坐在圈椅裏,想必這幾個月甚是煎熬,人都瘦了一圈。聽見腳步聲,忙站起來,向南弦褔了福身。
南弦虛扶了一把,“夫人客氣了,請坐吧。”
彼此都落了座,卿夫人不表明來意,她也不便挑起話頭。等了好一會兒,卿夫人才道:“今日冒昧登門求見王妃,雖知道貴府上正在搬家,但我實在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南弦素來隨和,也不急於與她立刻論正事,隻是應承著:“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可以開門待客,否則還怕慢待了貴客呢。”頓了頓問,“夫人今日來,可是有什麽事嗎?”
卿夫人道:“不為別的,就為上陽與允慈的婚事。說起這個,我也沒臉得很,早前給他說合過一門婚事,我與他阿翁都很稱意,就等著過禮把親事定下,他上躥下跳不答應,忽然說要娶允慈,著實讓我們不好向人家交代。”說著微挪了挪身子,“還請王妃不要怪罪,我們斷沒有看不上允慈的意思,當初不答應,也是一時的氣話。哪知上陽這逆子,不由分說就反出去,一去五個月不曾回家,我與他阿翁在家都急瘋了。畢竟我們隻生了這一個兒子,氣頭上話趕話,哪能當真呢。”
南弦點頭,知道人家在找補,但隻要願意挽回,也不必仔細分辨話裏的真偽。
卿夫人有滿肚子的話無處傾吐,喋喋道:“不瞞王妃,我曾找過他兩回,頭一回他見了我,調頭就走,氣得我狠捶了他一頓。那逆子說,讓我以後不要去找他,我當時氣不過,也就不歡而散了。前陣子聽說他們把婚期定下了,我昨日又去問他,打算怎麽操辦,他還是衝我沒好氣,說他自己能辦好,不要我們操心……您說,好賴是我們卿家娶新婦,若果真不操心,臉往哪兒擱?”說到底,最終表明了態度,“這門婚事,其實我們早就答應了,隻是這逆子不給我們機會,誓要和我們斷絕關係。天底下哪有不敗給子女的父母,如今反倒是我們求告無門,想來想去沒有辦法,還是得來求王妃,從中調停。為著上陽,也為了允慈,讓他們回家吧,咱們熱熱鬧鬧辦一場婚儀,總要給允慈一個交代吧。”
“夫人這話很是。”南弦道,“我也與他們說過,父母若不答應,名不正言不順,對允慈不好。我們年幼沒了阿娘,後來父親又病故,雖然失了怙恃,也自立自強,不曾讓人看輕。卿將軍與夫人既然答應了,那再好不過,我阿妹也免於被人恥笑私定終身,畢竟麵子還是要顧的。”
這幾句話不輕不重,讓卿夫人掂清了分量,不要因允慈是孤女就慢待她。卿家能低頭,向家從善如流,卿家要是不低頭,向家也自有辦法,讓妹妹風光出門。
卿夫人訕訕說是,“上陽是獨子,若放任獨子與兒媳在外自立門戶,這一大攤家業將來可怎麽辦?趁著婚期還有幾日,現在起好好準備,這一生隻一次的大事,萬不能馬虎,草草應對。”
南弦應準了,“待我見了上陽,再勸勸他。”
卿夫人千恩萬謝,“那就托付王妃了。”臨要走,又再三重申,“我們對允慈是沒有半點成見的,將來她過了門,我們親生女兒一樣待她,請王妃放心。”
南弦頷首,讓人送她出門,回到後院花廳裏與上陽說了,上陽還是沒消氣,拉著臉道:“我阿翁說過,他要是求我回去就跟我姓,他怎麽不來見我?”
這話引得神域發笑,“跟你姓跟他姓不是一樣的嗎,有什麽好計較的。父子間還能爭吵是福氣,不像我,想盡孝,人都不在了。既然能重歸於好,就不要錯過機會,回去與卿將軍認個錯吧,就算是為允慈,不要讓她背負罵名。”
允慈默不作聲看著上陽,上陽沒有辦法,掙紮片刻,隻得點了點頭。
這也是一樁懸在心上的大事,能解決,自然再好不過。卿家也確實打算大操大辦,家中親友又多,席麵安排了百餘桌,府裏放不下就定酒樓,當日把茶陵樓整個包了場,著實掙足了麵子。
南弦酒飲微醺,回去的路上昏昏然,對神域道:“阿翁和阿娘一定很高興吧,允慈都成婚了……阿娘在時最擔心允慈,怕她將來沒人照應。”
神域抱著她,摸摸她發燙的臉頰,哄孩子一般安慰著:“一定會的,允慈嫁了個好門戶,且又有你這個阿姐護著,怎麽會沒照應呢。你渴不渴?我倒杯水給你?”
南弦捂著臉說不渴,“今日的酒太烈了,不怎麽好喝……”
神域無言以對,他一直遠遠看著她,明明她豪放得很,一連喝了好幾杯,現在又說不好喝。
但她說不好,那就是不好,他說對,“我也覺得辣口,以後不喝了。”
馬車到了門前,也不指望她自己能走了,索性一鼓作氣抱進了房裏。
她仰在榻上,看著帳頂大惑不解,“咦,怎麽轉起來了?”
想來是後勁上頭,這回是徹底醉了。他替她脫了衣裳擦臉,看她臉頰酡紅,兩眼朦朦,才知道她酒醉的樣子這麽好笑。
“來,漱漱口。”
他端了淨口的飲子來,送到她嘴邊,她含了一口,咕地咽了下去,“……我不喝水。”
他沒有辦法,擺手讓人退下,嘴裏應承著:“不喝了,那睡吧。”
結果等他洗漱上床,見她睜著兩眼,直勾勾看著他。他說怎麽了,“怎麽還不睡?”
她掙紮起來,跪在床榻上說:“我要跳舞給你看。”然後打了兩個滾,顫顫巍巍捏起了蘭花指,頓住不動了,想必這段舞已經跳完了。
他忙拍手,“好,跳得好!”
她笑了笑,口齒不清地說:“還有西域舞……”邊說邊脫,“光膀子跳。”
他看得怔住了,她如今被他養胖了些,身上顯見地豐腴,別有一番美態。嫣紅的抹胸襯著雪白的皮膚,尤其那魂牽夢繞處,眼看呼之欲出……
他不客氣地撲了上去,“夜深了,不跳了。”
她不屈地掙紮,“還沒完呢……”
他褪下手上赤金扳指,轉腕彈向桌上蠟燭,燭火立時熄滅了,黑暗中隻聽“叮”地一聲響,大概撞在了屏風上吧,管他呢。
***
日子慢悠悠地過,建康城內的一切好像都平靜下來,這種安定,已經是久違的了。
南弦的患坊開得很紅火,權貴們除外,最多的還是城中百姓。總是不圖賺錢了,遇見實在窮苦的便舍藥,這樣一來二去,連帶著小馮翊王的名聲也愈發好了,隻要說起他們夫婦,城中百姓無不交口稱讚,連神域都打趣:“我這樣的人,竟也有讓人歌功頌德的一日。”
南弦衝他訕笑,“可能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吧!”
他一聽不幹了,“你說誰是雞犬?”說著便來抓她的腰。
南弦抵擋不住,很快服了軟,“我是雞,我是犬,這總成了吧!”好不容易從他的魔掌下逃脫,笑著對他說,“治病是小功,治國是大功,小功看得見,大功深藏不露,所以聽人說盡溢美之詞,也是司徒應得的啊。”
他知道她開解人有一套,聽完了果然滿意,在躺椅上舒展著兩條長腿,將手枕在腦後。
陽春三月,正是踏青的好季節,園裏的荷花長出了圓圓的嫩葉,一片片漂浮在水麵上。亭子裏並排擺著兩張躺椅,難得有空閑,也不太願意出門,就在家中躺著,看看這滿園春色,也是極愜意的享受。
暖風熏人欲醉啊,風裏還帶著花香,一陣陣吹拂過來,漸漸勾起了人的倦意。
他昏昏欲睡間,聽見她說:“上陽和允慈還是打算搬到南尹橋去。”
他“唔”了聲,“怎麽,與卿將軍夫婦不睦嗎?”
南弦說不是,“上陽總覺和父母在一起不得自由,之前南尹橋自立門戶嚐著了甜頭,和父母分開住更自在。”
他隨口應了聲,“也好。”
她又同他說起患坊裏的收支,“其實尋常藥材很便宜,我們與藥商拿貨都是最低廉的價格,像上月舍出去百餘副藥材,憑著我們替那些貴人們看診,足以應付那些出項,還有盈餘……”
他又“嗯”了聲,“很好。”
南弦側過身看他,他舒展著眉目,神情舒暢,忽然道了句:“我有身孕了。”
他照舊還是“嗯”,半晌沒有其他回應。大概瞌睡上來的時候,一句話需要反應半天吧,腦筋對上了榫頭,才發現這句話有多令人震撼,驀地睜開了眼,詫異望向她,“你剛才說什麽?”
南弦含著笑,又道一句:“我有身孕了。”
這下子他蹦起來,手忙腳亂,“有身孕了?你有身孕了?”
南弦說是呀,“上月我就覺得身體有些異樣,隻是脈象診不出來。今日我又試了試,果然顯現了,細算下來,有兩個月了。”
巨大的喜悅籠罩住他,他在亭子搓手轉圈,喃喃道:“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忙又來看她,在她小腹上摸了又摸,臉上神情說不清是歡喜還是悲傷,語調也帶著哽咽,“我們有孩子了。”
南弦知道,自己懷上身孕,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不單是香火的綿延,更是堅實他在世間紮根下去的勇氣和力量。他的身世太淒苦,他心裏認同的血親一個也無,有了孩子,他才真正有了依托,對這人世也有了更深的眷戀與柔情。
撫撫他的手,她笑著說:“司徒就要當阿翁了,此刻有什麽想法?”
他說高興,“僅次於娶你的高興。”
南弦鼓起了腮幫,“怎麽還僅次?你可是頭一回當阿翁啊,要放開了高興。”
他的甜言蜜語永不過時,俯身抱住了她,溫聲道:“沒有你,哪裏來的孩子。我雖歡喜,卻也擔憂,將來你要生產,要經曆好大的痛苦,想起那個,我就開始發愁了。”
生孩子本就是一項苦差事,既然懷上了,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她還來安慰他:“我自己是醫者,知道怎麽調理身體能夠減輕些疼痛,你不用擔心。”
他嗚咽了下,“我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傻瓜。”南弦笑道,“生孩子又不單是為你,也是為我自己。我是向家領養的,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在哪裏,我也想要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通的孩子,如今有了,不是很好嗎。”
說起她的親生父母,神域想辦法多番打聽,始終也沒有確切的消息。
找不到,那就不再尋找了,這麽多年不曾露麵,想必早就不在了吧,打聽到了也隻有徒增傷悲。反正自己現在很好,有個疼愛自己的丈夫,有個溫暖可心的家,不久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找不到至親雖是遺憾,但人生在世誰沒有些遺憾呢,看開了,便也不再耿耿於懷了。
隻不過她懷了身孕,神域就不怎麽願意讓她常去患坊了,畢竟那裏都是病人,萬一過了病氣又不能隨便吃藥,對肚子裏的孩子也不好。
南弦是聽勸的,托付識諳,請他代為照應一切,也從城中聘了幾個醫術不錯的大夫,至少支應起日常的經營。
識諳得知她有了身孕,半是惆悵半是高興,孩子是希望,不管將來是常人還是帝王,隻要來到世間,就是最大的恩賜。
早前自己一直不能從困頓裏掙脫出來,她成婚後半年,他還總是半夜驚坐起來,夢見她身處水深火熱,為了救她把自己急醒。現在時候長了,漸漸能夠接受現狀了,她婚後生活安定,又有了孩子……
他沿著城牆前行,慢慢長出了一口氣。或者這樣就是最好的安排,看淡了,一切就釋然了。
一直往前,走進隨牆門,裏麵有很寬綽的五間瓦房,是神域為南弦新開辟的患坊。以前清溪以北那個患坊,他不時會去照應照應,這裏卻是極少來,一間藥房,一間煎藥炮製,餘下是診室和憩所,能夠容納更多病患。
可是正當他打量的時候,從煎藥房裏跑出拉一個女郎,迎麵撞進了他懷裏。他被她撞得倒退了兩步,抬手把她扶住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太常丞家的小娘子。
麗則紅了臉,之前她在患坊幫忙的時候,與他打過幾次照麵,隻是不常說話而已。這回一撞,撞出個機會來,忙堆出笑臉,“直院也來了?”
識諳點了點頭,關於這位女郎,他很有些印象,對學醫感興趣,常被允慈拉著在患坊忙前忙後。這回慌忙奔出來,也不知是怎麽了,剛要問,就聞見空氣裏隱約飄過來的焦味,轉頭問她:“藥煎糊了?”
麗則愁眉苦臉,“我剛走開一會兒,水就燒幹了……”
允慈也在,在裏間大聲地喊:“阿姐……阿姐……”
麗則“噯”了聲,又對識諳道:“這藥病患等著喝呢,這下可怎麽辦!”
識諳說不要緊,快步往裏間走,邊走邊道:“我去診個脈,重抓一副,立刻再煎上。”
麗則的目光追隨他,他的背影看上去挺拔偉岸。她笑起來,忙提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