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丹陽城。

官署中, 神域正忙於商討外埠的雪災。今年的天氣比以往都要冷,幾場大雪凍死了許多牛羊,連入京朝貢的使節隊伍也被困在石門, 入不了京了。

南弦坐在內室, 隔著一道屏風, 能清楚聽見他們的對話。神域處置公務的手段愈發老練了,將過冬的事項以及明年開春的安排都規劃停當,這才讓各部尚書返回尚書省。

他渾然不知內廷裏發生過什麽,收拾起東西便準備與她一同回家, 還惦記著晌午要烤肉給她吃。

不過她身上新換的鬥篷, 他倒是一眼就看見了, 納罕地問:“皇後賞賜的嗎?好端端的, 怎麽送這麽名貴的鬥篷給你?”

南弦因在官署內,不便與他詳說,隻是含糊應了一聲, 他也沒有再追問。出門時候不忘攙扶她,仔細叮囑著:“地上滑得很, 不知哪個殺才潑了水,東邊廊子上都凝成冰了。”

他們每回一起出宮, 不愛有人相送,放在地上的藥箱也是他背著,一手還要撐傘, 兩個人緩緩走在夾道裏,很有一種尋常夫妻的煙火氣。

南弦挽著他的臂膀,忽然問他:“若是宮裏給你安排兩名妾室, 你要不要?”

他聽後微蹙了下眉, “這回的采選是衝我來的?”

所以前朝和內廷的事, 沒有一樣能瞞過他,隻要她一提及,他就已經知道了。

南弦“嗯”了聲,“皇後剛才同我說了,家國天下,綱常社稷,說了一大堆,還是勸我大度,要容你納妾。”說罷抬眼看看他,“你是怎麽想的?”

他淡淡一笑,“我是怎麽想的,重要嗎?重要的是你怎麽想,我要聽聽你的意思。”

他要聽的,當然是她百般阻撓,最好一哭二鬧三上吊。也因為心裏篤定,她並不著急,甚至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既然是帝後安排,送來的又是采女,怕是很難拒絕呀。你早前說過,把一切都應下,惡人讓你來做,我想著違抗旨意總不好,要不然這回就答應了吧,反正對你沒有壞處。”

他臉上的笑僵住了,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對我沒有壞處?你居然這麽認為?”

她說是呀,“多兩個人伺候你,不是很好嗎。”

幾乎不用想,這話引來他咬牙切齒地警告:“向南弦,你等著,今晚一定要給你些厲害瞧瞧。”

南弦嗔起來,“你又嚇唬我!”

他哼笑一聲,“是不是嚇唬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出了宮門,陳嶽屹上來迎接,將他手中藥箱接了過去。誰知剛要登車,他一個踉蹌,人忽然崴倒下來,這下可驚壞了所有人。一陣喧嘩過後,連宮門上的禁衛都發現了,隻見那披著玄色鬥篷的人半跪在地上,左右架起了兩條繡著赤金夔紋袖襴的臂膀,但卻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將人攙扶起來。

馮翊王妃受驚不小,驚呼著:“大王,你怎麽了?這是怎麽了?”邊問邊扣住他的腕子診脈,診完了哭哭啼啼,忙讓人把他送進了車輿裏。

禁衛麵麵相覷,又不能上前查看,張望了半晌,等馬車走遠才收回視線。

回到清溪,家主緊閉著眼睛,是陳校尉把人背進了上房。

幾個家仆站在廊下不知所措,交頭接耳私議著,宮中派來的傅母恰巧經過,問明了原委道:“郎主正是少壯,怎麽說暈厥便暈厥了?”

一個家仆撐著竹枝笤帚說:“你不知道嗎,我們郎主剛回建康那會兒中過蕈毒,險些連命都丟了。後來又在驃騎航關押了二十日,期間傷了身,虧得王妃一直調理,才稍稍找補回一些。”

另一個說可不是,“今年天冷得厲害,想是受了寒,勾出老病症了。”

話剛說完,就見上房的橘井匆忙出門,招手讓人送傘來,說要去患坊取藥。

傅母縮脖伸舌,“病得這樣重嗎?”

兩個家仆揮動著掃帚,隨口應道:“看這病勢,這回比以往厲害呢。”

傅母站了站,扭頭折返了,兩個家仆回頭望了眼,知道她忙什麽,想是又要給宮中報信了吧。

那廂上房裏,病懨懨的人枕著引枕,頭上還搭著塊手巾,哼哼唧唧拉住了南弦的袖子,“阿姐,我病重了,渾身上下都疼,起都起不來,你快救救我。”

南弦隨便在他胸口摸了兩把,就算已經替他治病了。

“怎的如此敷衍?”他很是不屈,“我都成了這樣,你還不把我放在眼裏?”

南弦道:“你是太高興了,一時氣衝上焦,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太高興了?高興什麽?又在隱射宮裏要給他納妾吧!

“唉喲……”他哆哆嗦嗦,“我冷得厲害,你快上來捂捂我,我暖和起來就好了。”

故技重施,也有不靈光的時候,自打發現他有這種手段,南弦就開始懷疑他跌倒在門前那次的真實性了。這回又來,蒙騙宮中之餘,順便又想達成他的目的。她裝作不解風情,耐著性子道:“我讓人給你送湯婆過來,一個不夠就拿兩個,行不行?”

他說不行,“湯婆太硬,不如你。”

南弦不理會他,走到外間吩咐蘇合:“回頭上老宅去一趟,就說我這兩日不能去患坊了,讓阿兄替我照應照應。”

傳完了話踅身回來,正好撞見他額上手巾掉落,他忙撿起來,重又蓋了回去,人還在無病呻、吟著:“心慌、氣短、頭暈、渾身沒力氣……我這回是真的病了,動彈不得了。”

南弦坐在榻沿上愁眉看著他,“在外麵裝裝就行了,回來還用這一套,你是覺得我醫術不精嗎?”

但他決定不管,反正就是病了,需要有人撫慰。

“你來……”他虛弱地伸出了手,”快替我把把脈,看心跳得急不急。我同你說,你剛才那種對我漠不關心的態度,著實傷了我的心。”南弦隻能扣住他的腕子,作勢分辨了半晌,“可你的脈象上說得清清楚楚,你人遇喜事,心潮澎湃。”

他拉了臉,“誰說的?你是存心想誣陷我,你比校事府還黑,你殺人誅心。”

所以嫁了個每日裝腔作勢的郎子,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她開了患坊,平時有點忙,他隔三差五就裝肚子疼,要她留在家裏給他看診。這回是裝大了,渾身上下全是病,不耗上三五日,怕是好不了。

她隻得耐下性子撫慰他,“行了行了,你晚間想吃什麽,我吩咐廚房去做。”

他抬起眼眸看向她,“真的嗎?想吃什麽都可以?”

南弦說當然,“隻要你不是想吃龍肝鳳膽,那些弄不來的東西,高鐺頭都能給你做來。”

然後他臉上慢慢浮起了笑意,“我是個務實的人,不會有意為難人,什麽龍肝鳳膽,滋味想必也不怎樣。”邊說,邊緩緩起身,那高挑的身形一旦蓄勢待發,便像隻豹子。

錦繡的被褥已經蓋不住他,他緩緩爬上被麵,身上繚綾的麵料繁複柔軟,水浪一樣垂委而下。披散在肩背的長發有幾綹披拂在臉頰,伴著略顯蒼白的臉龐,乍看上去有種破碎的美感。

南弦不由撐著身子往後退了退,倉促道:“我曉得你要吃什麽了。”

“什麽?”他不懷好意地微笑。

“你要吃一碗瀉火的藥。”南弦道,“你等著,我這就讓人去配藥。”

結果剛想起身,便被他撲倒了,他在她頸邊蹭了蹭,“我早就說過,你是我的良藥,哪裏用得上配什麽藥。”

這人就是這樣,興之所至便亂來。她忙推開他的臉,“大白天的……”

他說大白天又怎麽樣,“外麵正下雪,我與狸奴不出門,有什麽不好。”

說起狸奴,南弦便有點難過,望著他問:“成婚五個月不曾有孕,是不是交代不過去了?”

這個問題衝散了他的遐想,勉強抽出空閑道:“你瞞著我偷偷用藥,我都知道。其實我也覺得不必太早有孩子,有了孩子難免牽腸掛肚,況且生孩子凶險得很,我不願意讓你赴險。再說神家這血脈,你覺得還有傳承下去的必要嗎?”

南弦道怎麽沒有,“皇後有句話說得很對,家國要太平,這天下便需要儲君。我們開患坊,不過是救治極小一部分人,隻有天下大定,那才是濟世安邦之道。”

他想了想問:“那就生?”

南弦不知道自己又入了他的圈套,極為慎重地考慮了再三,“要不還是生吧,我也想要幾個像你一樣聰明的小小狐狸。”

他“啊”了聲,“原來你私底下一直覺得我是小狐狸,今日總算路出馬腳了!”

她霎了霎眼,有些懊惱,怎麽不小心說出來了。

他還是不服氣,“狐狸就罷了,還是‘小狐狸’,你比我大三個月,到現在還在以阿姐自居。”

南弦不服地抗爭,“晚出生就認命,叫囂兩句又能怎麽樣,這輩子也改變不了。”

他擰著眉頭看了她半晌,最後自己找了個台階下,“罷了,加上個‘小’字顯得可愛,你一定很愛我,才會這樣稱呼我,對吧?”

“嘴臉!”南弦想掀翻他,可惜沒有成功。

他壓下來,簡直像座五指山,親親她的臉頰道:“或許現在,正是時候了,咱們生個小小狐狸,再生個小小狸奴。小狐狸去承繼江山,造福百姓,小小狸奴留在我們身邊,將來跟你學醫,助你治病救人。”

多完滿的祈願啊,設想起來就很美好。

神域這一裝病,連裝了七八日,不上朝堂不見客,也不問世事,專心在家圍爐過冬,弄了個銅製的架子,研究怎麽把兔子烤得外焦裏嫩。

當然失敗了很多次,總也達不到他要的效果,還因自大特別執拗,怎麽也不肯請教家中的廚子。於是烤費了十來隻兔子,自己吃不完,就賞給家中的家仆,吃得大家看見兔肉就想哭,對南弦央告,求求大王別再烤了。

神域認真聽取了眾人的意見,決定換成雞鴨。經過多次失敗,終於逐漸掌握了經驗,銅架上的家禽也換成了乳豬,換成了全羊。

南弦是沒空陪他胡鬧的,五日一滿就進宮應診。皇後和聖上都在式乾殿裏,早就聽說了小馮翊王在宮門前摔倒的消息,派人登門探望過,也送了好些滋補的東西,但一直沒能換來他的重新務政。

他一旦懈怠了,那麽朝中重要的決策,勢必樁樁件件都得請示聖上。聖上的身體隻夠勉強維持現狀,堆積如山的政務送到他麵前,他強打起精神看了兩封,便已經覺得力不從心了。因此小馮翊王的重要性,在這刻尤為凸顯,也讓聖上徹底明白,這朝堂是萬萬不能缺少他的。

不可或缺的人拿起喬來,不用細想就知道是在給內廷施壓。帝後雖然心裏明白,但這層窗戶紙不能捅破。

皇後也自省過,料定這回神域裝病,是因她那日提起要給王府送采女。不管是他們夫妻一致對外,還是南弦不容人,反正這事大抵是不用再提了。隻是沒想到,神域娶親之後還是如此一根筋,這下子所有希望隻能壓在南弦一人身上。唉,為了要個孩子,真真讓人煞費苦心。

皇後旁敲側擊著,對南弦道:“雁還這身子怎的這麽弱,難道是早前蕈毒留下的病根嗎?現在怎麽樣,好些了嗎?”

南弦還在為聖上做針灸,穴位都紮好了,方才直起身來,擦了手道:“平日倒還好,天一冷就會發作。殿下放心,妾已經在為他調理了,假以時日就會好起來的。”

假以時日,究竟要多久?

聖上明知道他們夫妻在做戲,但礙於有求於人,又不好發作,隻能憋著。

“如今朝中事務積壓,尚書省將奏疏都送到朕這裏來了,朕這身子……著實疲於應付啊。”聖上緩緩說著,瞥了她一眼,“雁還可能在家替朕分憂?”

南弦道:“妾今日出門的時候,他還有些懨懨地,也不願意開口說話。想是後半夜起進香的人多起來,往來吵嚷,讓他沒什麽精神。”

皇後從中窺出了一點端倪,“怎麽回事?如何進香的人會影響王府?”

南弦“哦”了聲,“殿下不知道,清溪的同泰寺近來香火很是旺盛,因離王府近,每日三四更起就能聽見外麵的動靜。”

聖上訝然,“朕怎麽從來不曾聽雁還說起過?”

南弦笑了笑,“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如何還與陛下回稟呢。毗鄰寺院也沒什麽不好,算是與佛結緣吧,隻是每日檀香味太重,逢著刮北風就全飄進府裏來,聞久了有些令人不適。”

這個問題很嚴重,也是個話柄,豈不是讓五個月不曾懷上身孕,有了正當的理由嗎。

皇後的頭子很活絡,聖上還在思忖的時候,她就轉頭對他道:“城中的達官顯貴個個安居,雁還這樣的身份還屈就在清溪,著實是不妥。早前中都侯一家子沒什麽建樹還居於東府城呢,以雁還的功績,難道不該有個與身份匹配的住所嗎。”邊說邊拍了拍額頭,“也怪我,隻惦記讓你們成婚,竟沒想到給你們重新安排府邸。那檀香雖是供奉神佛的,但聞久了也讓人受不住,長此以往,怕是對身子不利。”

聖上頷首,“雁還清廉,也是個老實的孩子,否則早就搬離清溪了。那座王府是先吳王故宅,長久沒有人居住,也不知道會有這些困擾。”說著看了皇後一眼,“朕有意重新賞賜,你說哪裏合適?”

皇後道:“我看丹陽城就好得很。西州城是潛邸,動不得,東府城因中都侯的事也廢除了,如今隻剩個丹陽城閑置著。我家老宅就在附近,深知道好處,小城鬧中取靜,離南市也不遠,我看就那裏吧。”

聖上雖然有些忌諱將這城中城賞出去,但皇後既然開了口,就知道其中必有用意。於是也不多想了,沉吟了下道:“就依著皇後的意思吧,丹陽城比清溪還近些,日後入宮上朝也方便。”

南弦聞言,忙向帝後肅下去,“我們夫婦未立寸功,怎敢接受陛下這樣貴重的賞賜。”

皇後笑道:“怎麽未立寸功?雁還為國事操勞,這不是功麽?你為陛下醫治症疾,這不是功麽?賞你們一個安居樂業本就是應當的,這是陛下與我的心意,你們要是不接受,豈不辜負了我們麽。”

南弦見推諉不得,隻好領命叩謝了帝後。

待人一走,聖上靠著引枕長歎了一口氣,“我原本是想將城中城都廢黜的,留著這地方,誠如一個小朝廷,稍有不慎便是心腹大患。”

皇後說是,“我如何不知道你的意思,但縱是驅使騾馬,還得給足了草料呢,你不曾進過他的爵位,也未對他有過格外的恩賜,如今賞他們一座小城,既能遂了雁還的心意,又能彰顯陛下的氣度,何樂而不為?”

“可……”陛下還是不平,“他這不是恃寵生嬌,脅迫朕嗎?”

皇後說有什麽辦法,“除非你身子好起來,能主政,能生兒子,否則一座小小的城池算得了什麽!今日他們有這番辯解,那咱們就斷了他們的退路,下回就再也不能拿這個做借口了。你瞧著吧,這一賞,雁還的身子很快就會好起來,還有他王妃的肚子,這下總該有動靜了。”

聖上一哂,閉眼盤弄著佛珠道:“懷孩子又不是吹氣,肚子說大就能大起來。他們是怕,怕去父留子,所以不敢。”

皇後道:“這回也不容他們不敢了,若王妃照舊不動如山,那就將人扣下,逼雁還納妾。妾室一日不受孕,就一日不放王妃回去,必要的時候還能逼他休妻。”

聖上聞言,驚愕地睜開了眼,惶然望向皇後。

皇後察覺了,訕訕笑了笑,“我也就是這麽一說罷了,人總要有兩手準備嘛。”話又說回來,偏身問聖上,“他們若真生了兒子,咱們抱進來養著,你還會動除掉雁還的心思嗎?”

聖上眼中光華微閃,雄心壯誌又顯,但很快便寂滅下去,苦笑道:“他替我主政這麽長時間,早就收攏了人心,我在宮裏閉目塞耳不願也不敢深究,要是深究,必是樹大根深,令人惶恐。這樣的人,還能輕易除掉嗎?他和先吳王不同,他的城府之深,遠在父輩之上。看著人畜無害,善於示弱,其實他的心性比誰都強,我要是不仗著身份,恐怕不是他的對手。留著這樣的人,讓他輔政,也算物盡其用。你不是說過嗎,他總不會篡了他兒子的江山,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不如好生將養身子,多活兩年。”

他能這麽想,也算是幸事。

皇後牽起他的手,靠在他肩頭,喃喃道:“一輩子機關算盡,太累了。有時候命不由人,總不能好事全讓一人占盡,走兩步退一步,才是保命的良方。”

聖上聽了,似乎頗有感慨,撫了撫她的手道:“皇後有大智,是朕的良師益友。有你在我身邊,常給我當頭棒喝,許多事我不看開也得看開。”

皇後不服,直起脖子道:“我聽這話,怎麽不像是好話?”

聖上把她的腦袋重又壓回了肩上,“是好話,誇你呢。”

長久陰霾的天色,終於泄出一絲日光來。風停了,雪也不下了,明日應當是個好天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