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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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弦開始顯懷了, 及到四個多月的時候感覺到胎動,她自己診過了脈象,應當是個男孩, 所以在娘肚子裏折騰起來, 也比女孩子更厲害。

她還照常進宮應診, 挺著肚子給聖上針灸,聖上仍舊頻繁發作癲症,但不犯的時候,其他病症減弱了不少, 人也不似之前那樣痛苦了。這日倒有了兩句良心話, 嗟歎著:“你如今身上不便, 或者就在府裏歇著吧, 不必再進宮應診了。”

南弦還是溫婉的模樣,因為懷了身孕,人也更平和了, 莞爾道:“暫且行動並不受限,待到實在不能走動的時候再歇下吧。”

一旁的皇後想了想, “從止車門到華林園,有好長的一段路呢, 不能總讓你奔走。回頭給你特旨,準你在宮中乘車,這樣就解了路上乏累了。不過陛下說的也是, 還是盡早休息,將養著身子為好,不必來回顛騰了。”

南弦道:“我是個閑不住的人, 患坊裏的事務, 雁還不讓我過問了, 每五日進宮一趟不為難。況且我也擔心陛下龍體,換了人隻怕診斷不同,擾亂了之前的調養。”

聖上嘴裏,難得發出了由衷的感激,“雁還為朕操持國事,你為朕調理身體,朕欠著你們人情呢。”

南弦忙道:“陛下言重了,雁還常對我說,皇伯魏王一脈隻餘陛下與他,是至親無盡的親人。既是為至親分憂,哪裏談得上人情,隻要陛下龍體康健,就是江山之福,我們夫妻之福。”

聖上緩緩點頭,“至親僅存,好在你們有了子嗣,咱們這大宗,就靠著你們開枝散葉了。”

南弦應著,將金針一根根收起。聖上昨日剛發作過,今日精神不濟,略說了幾句話就乏累了,皇後安頓他睡下,牽著南弦出了太極殿。

兩下裏坐在園中賞景,皇後問她近來感覺如何,身子沉不沉。

南弦道:“月份尚小,並不覺得沉重,隻是比平時更小心些就是了。”

皇後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笑道:“春日開花,秋日結果,人之一生多神奇,說話間就有孩子了。”頓了頓複又啟唇,“有句話,我與陛下猶豫了很久,一直想問你,又怕你多心,所以一直不敢問出口。”

南弦心下了然,“殿下是想問男女,對麽?”

皇後臉上訕訕,“可不是麽,知道男女,也好早做準備。”

以前心思扭轉不過來,對皇後眼巴巴盼她懷孕很有些反感,現在果真懷上了孩子,有些想法反倒發生了轉變。

南弦道:“我是各科都懂些皮毛,若要論是男還是女,其實也不敢斷言。照著脈象上看,似乎是個男孩……”說著複又一笑,“但又怕看錯了,因此不曾回稟陛下和您。”

皇後簡直喜出望外,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蒼天保佑,我們大殷總算有了指望了。我等這一日,等了二十年,自己不濟,隻能寄希望於你們。”邊說邊握住了南弦的手,“我與陛下商量過,日後孩子雖在宮中養著,不會阻止你們夫妻來看他。畢竟他是你們的骨肉,這份血脈親情,不是誰想割斷就能割斷的。”

南弦聽了一喜,忙起身肅下去,“多謝殿下垂愛。”

皇後趕緊攙扶她,“切不要多禮,萬一窩著了孩子,那怎麽得了!”

皇後是真的高興,撫掌道:“我同你說,陛下早就想好了嗣子的名字,就叫神令,乳名叫計安,希望他日後圖製無疆,好生治理這個國家。”邊說邊婉轉眼波看南弦,“我們越俎代庖了,不會惹得你們生氣吧?”

南弦說哪能呢,“這是陛下與殿下抬愛,我們感激還來不及。”

後來把話轉達給神域,神域歎了口氣,“我們的小小狐狸有名字了,可惜不是爺娘取的。”

南弦仰頭看他,“你會不高興嗎?”

他帶著她,慢慢走在幽長的夾道裏,曼聲道:“要說不高興,總有幾分,我們也是頭一回做父母,也想事事為孩子操心。但現狀已然如此,他們願意取便取吧,總算還有一點可以慶幸,不會攔著我們見孩子,也算意外之喜。”指尖慢慢摩挲她的手,偏頭凝望她,“我隻是怕你委屈,一個個都盯著你的肚子。”

南弦爽直道:“當初嫁給你時,不就已經知道會是這樣安排了嗎,我心裏有數,所以也不那麽難過。況且這是將孩子過繼給帝王家,陛下和皇後都在盼著他,將來勢必也待他好。他有雙份的關愛,極好的前程,不會像你一樣經曆坎坷,作為父母還求什麽?”

他猶不放心,仔細分辨她的神色,見她坦然,心裏倒有些五味雜陳,輕聲道:“你是怕我難過,有意安慰我麽?”

南弦瞥了他一眼,“我才不是怕你難過,你若為你兒子將來要做皇帝而難過,那就是庸人自擾,是傻了。”

開解的話其實不太管用,越是開解越不得紓解。後來索性轉過身子捧住他的臉,調侃著:“讓我看看,是不是眼含熱淚,傷心得要哭出來了?”

他被她一逗弄,忍不住笑了,到底也不過嘟囔了句:“我是舍不得你。”

好在她妊娠時期不像別人反應激烈,沒有孕吐也沒有精神不振,還如往常一樣能吃能睡,得了空,就樂嗬嗬往肚子上抹香膏。天氣熱起來,那圓圓的肚子高挺著,即便是孕肚,也是個極漂亮的孕肚。

神域呢,每日下值頭一件事來不及換衣裳,先是來看她,照著肚子上親一下,問問今日好不好。

南弦知道他的擔憂,雖然產期在十月,他已經開始緊張了。家裏接生的產婆早就預備好了,務要全建康最有經驗的。甚至是識諳那裏,他也早早去打過了招呼,到了日子要他來看顧。

南弦覺得他大驚小怪,“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別鬧得兵荒馬亂的。”

她的興致在為孩子置辦東西上,繈褓褥子,還有虎頭帽、小衣裳。做好一樣就讓他看,問問這料子軟不軟,做工怎麽樣。

這日又到了應診日,她還打算進宮,出門的時候被神域攔住了,“眼看日子就快到了,萬一路上要生,那怎麽辦?”

南弦看看外麵,有些猶豫,“我算過了,還有十來日呢。”

神域說不行,“日子隻是算個大概,延後還猶可恕,要是提前,豈不讓人措手不及?”

她忖了忖,還是妥協了,挪轉著身子,要回**躺著。

結果一邁步,一股熱流順著兩腿傾瀉而下,她站住了不敢動,顫聲道:“快快,快讓產婆預備,要生了。”

因為家裏的產婆早就待命了,所以一切有條不紊,把人挪進了準備好的產房裏,兩道門一掩,隔絕了外麵的一切。

識諳趕來的時候,見神域在門前呆呆站著,轉頭看見他,失魂落魄問:“會沒事的吧?會順利的吧?”

識諳說會的,“你放心,有我在這裏守著。”

十月的天,已經很冷了,北風獵獵穿過長廊刮在人身上,刺骨嚴寒。他忽然想起阿翁當年在湖州守護神域的母親生產,大雪天裏站了一整夜,是不是也如現在一樣?生命總在不停輪轉,父輩經曆過的事,終於又落在了自己肩上,才慢慢體會到了責任與重壓。

他手裏一直握著一截平安木,其實他由來是不相信這個的,但事到臨頭,什麽都願意試一試。

木頭已經被他焐熱了,他抬手交給了神域,“這是祖輩傳下來的,據說能保母子平安,去掛在房門上吧。”

神域接了,快步過去掛好,耳朵貼著房門,試圖聽見裏麵的響動。然而什麽聲音都沒有,沒有腳步聲,也不曾聽見南弦的哭喊。他站在那裏惶惶不安,越是聽不見動靜,越是讓人提心吊膽。

好不容易等到裏頭有人出來,他立刻追問王妃怎麽樣。婢女說王妃還未發作,她被指派出門,是因為王妃還記掛著灶上燉煮的那碗鯽白羹。

神域和識諳不由相視而笑,懸著的心,暫且放下了一半。

天陰沉沉地,不多會兒飄起雪來,兩個人站在簷下,望著外麵逐漸紛揚的雪片。隔了好一會兒才聽神域道:“當年我出生,向副使也如阿兄今日一樣守護著吧!我欠著向家的情,一直不知怎麽報答,後來與阿兄為南弦生了嫌隙,到如今回想起來還是有些愧疚,對不起阿兄。”

識諳轉頭問他:“不至於後悔吧?”

他聽後一笑,“那倒不至於。”

識諳沉默了下才又道:“我心中確實不平,但細細想來,她嫁給你,沒有嫁錯。你欠向家的情,隻要償還給她一人就夠了。我也看見了她的改變,她不再像以前一樣如履薄冰,能夠肆意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因為你的成全。”

兩個人難得有這樣的機會開誠布公,以前的心結,似乎也能通過這場談話解開了。

“我在這天地間,原本已經孑然一身了,活著與死了沒有什麽分別,因為有她,才讓我看見了活下去的勇氣。如今又有了孩子,我覺得自己慢慢生了根,不再像浮萍一樣,若說恩情,我對她是還也還不完。”神域道,“阿兄放心,我自會拿我的性命來護著她,隻是我也懊惱,今日要讓她經受那麽大的痛苦,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識諳是醫者,能夠坦然接受自然的規律,勸慰他道:“婦人生孩子的確凶險,但那是你們的孩子,是你們的希望,闖過這一關,便有天倫之樂,我料其泠也是這樣想的。裏頭的穩婆都是老手,我也在這裏候著,自然能保她們母子安穩,你放心。生完之後氣血虧損極大,要好生調養,你須事無巨細關心她,尤其要懂得她的苦悶,替她排解。隻要心無掛礙,滋補得當,她的身體很快便會複原的。”

神域道好,“這些我都能做到。”

外麵的雪下得愈發密集了,映著遠處的樓閣與紅梅,別有一種冬日的靜好。

靜靜站著,回憶起他初來建康,為了爵位讓自己命懸一線,也是這樣的天氣。是裏麵的人潛心診治他,那時其實是將命壓在她的醫術上,如果稍有不慎,他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後來經曆種種,成婚生子,一切仿佛做夢一樣。現在又是一場大劫難,即便做了萬全的準備,他也還是覺得不夠,惴惴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來臨。

過了許久,總有兩個時辰吧,產房裏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來,看得他膽戰心驚,但始終沒有聽到南弦的喊聲。他隻有攔住出來的人,詢問裏麵的情況,得到的答複是正生呢,請大王稍安勿躁。

他開始急得團團轉,轉得人頭暈,一旁的識諳忍不住壓了壓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一聲嬰兒的啼哭響起,他趔趄了下,險些摔倒,還是識諳一把將他攙住了。

“生了……生了……”產房裏伺候的人出來報信,福身道,“恭喜大王,是位小公子。”

孩子是男是女都好,他著急的是南弦的境況,急問:“王妃怎麽樣?”

仆婦說:“王妃也大安,一切都好著呢,請大王放心。”

裏麵緊鑼密鼓地收拾,熏屋子的人也提著香爐進去了,待到安排停當,門才大開。

神域和識諳忙進門,見南弦戴著抹額,一手圈著孩子,精神倒還好,笑著招呼:“快看看新來的小郎君。”

兩個人上前查看,小小的孩子半睜著眼,那工細的五官已經能夠看出來,與神域簡直一模一樣。

生命如此偉大,喜怒哀樂就這樣一輩接一輩地綿延,沒有孩子時體會不到,等見了孩子的麵,才詫然驚覺。一時百般滋味上心頭,他想起養父,當年定與他現在的心情一樣吧!忽然就落下淚來,自己又覺得不好意思,忙別過了臉。

南弦的笑裏有酸楚,撫了撫他的手。識諳見狀,悄然退了出去。

外麵大雪紛飛,又是一年,地上漸漸白了,呼出的氣也在眼前凝聚成雲。

正彷徨,見廊子那頭允慈和上陽匆匆趕來,允慈見了他,老遠就問:“生了嗎?”

識諳說生了,“是個男孩。”

兩人快步進了屋,他略站了站,轉身往廊子那頭去了。

***

消息傳進了宮,帝後自然歡喜非常。原本派人問候就行了,但皇後等不及,聖上的身體不便出宮,她在第二日就親自趕了過去。

乍見孩子,皇後的喜悅溢於言表,彎腰在搖籃邊看了半晌,“瞧瞧這小鼻子小嘴,多可愛!他可是在做夢呀,夢裏還在吃奶。”

南弦的身體略恢複了一些,靠在引枕上待客,笑著說:“胃口好得很呢,眼下的要務除了吃就是睡。殿下且坐吧,來暖暖身子。”

皇後方才轉身坐下來,細細問了孩子落地的分量,感慨著:“著實是不容易啊,王妃辛苦了。”

南弦心裏其實有些擔憂,沒生之前想得很開,千辛萬苦生下之後,又有些舍不得了。今日皇後親自來,唯恐是來接孩子的,嘴裏不便說,暗地裏戰戰兢兢,怕她下一刻就要提起。

好在皇後體人意,拍了拍她的手道:“我雖沒有生養,但也懂得生孩子的苦,兒是阿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一刻看不見都覺憂心。神家有後了,我與陛下都很歡喜,你是大功臣,就好好作養著身子吧,孩子我們暫且不會帶走,反正已經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多等些時日。”

皇後沒有咄咄相逼,著實讓人寬懷了。南弦看了繈褓中的孩子一眼,在**欠身,“計安有陛下和殿下關愛,是他的福氣。眼下他尚小,根基還不穩固,等滿了月,到時候我帶他進宮麵見陛下,讓陛下也看看他。”

聖上取的名字,已然給孩子用上了,這點讓皇後頗覺安慰。

回身看一眼,皇後喃喃:“咱們神家的希望,都在這小小的人兒身上了。這許多年,終於有了指望,我這心呀,忽然就滿了……”說著紅了眼眶。

南弦明白她迫切需要孩子的心情,也知道計安在她身邊養著,必定會受到十萬分的關懷,不會出一點差池。自己十月懷胎確實辛苦,但各人生來就有自己的使命,就算留,又能留他到幾時呢。

想了想,她斟酌著問皇後:“我聽說皇子都會養在永福省,若太小,怎麽照應呢?”

皇後讀懂了她的擔憂,笑道:“那是開蒙以後的事了,嗣子年幼,必定隨我養在含章殿,你每回進宮都能看見他,咱們一起教養護衛他,你隻管放心吧。”

這樣算來,其實倒還好,她五日便進宮一次,也能見證孩子的成長。他年紀太小的時候不懂,及到大一點,會知道親生父母是誰的。

輕舒一口氣,其實她和神域也商量過,什麽時候送孩子進宮為好,早前他是打算等到開蒙,但這個計劃顯然很難實現。以聖上的身子,不知能不能撐到那時候,總不見得等聖上升遐,再把孩子送進宮去。皇後的心性,她暗暗也考量過,有這樣的人教養,孩子將來的品行錯不了。思慮了再三,她還是與皇後約定了時間,等計安滿一歲,就讓皇後接去。

皇後雖不說,但一直在等著她鬆口,確定一年之期簡直喜出望外,牽著她的手感慨萬千,“難為你,這樣顧全著我們,我代陛下謝過你了。”

南弦抿唇笑了笑,“我怎麽敢當呢。我為陛下醫治了這麽久,深知道陛下的心病是什麽。但願計安能讓陛下開懷一些,心情舒暢了,比藥石更有用。”

皇後對她的感激,實在是言語難以表達,後來又說了好多體己話,這才歡天喜地回去了。

神域沒有走遠,一直在隔壁候著,擔心皇後的到來會讓她惶恐,必要的時候他也不惜用朝政來逼迫皇後讓步。但她們似乎相談甚歡,皇後是麵帶笑意離開的,他進臥房,問明了經過,得知她們約定一年,暗暗遲疑起來,“你是自願的嗎?是不是經不住她磋磨,無可奈何應下的?”

南弦說不是,“我知道皇後會善待孩子,傾注的心血不會比我們少。再說我常能進宮,三五日就能見一回,母子之情不會斷絕的。”

神域悵然若失,“那我呢?我要是常入後宮,是不是會被陛下趕出來?”

南弦隻得安慰他,“待他開蒙就去前朝了,你還怕與他相處得少嗎?”

他聽後唏噓,回身蹲在搖籃前,伸指摸了摸孩子的小臉,“兒啊,你阿娘比阿翁更加殺伐決斷。你我父子,這一年就好生相處吧。”

神域之愛子,超出了南弦的想象,每日回來就是逗弄孩子,那麽嬌貴的人,即便被尿了滿身也還是樂顛顛地。

父子傳承是種很奇妙的東西,小狐狸聰明,小小狐狸也不遑多讓。醒著的時候,那雙眼睛異常靈巧,六七個月光景,就能準確表達自己的想法,懂得用哼唧聲,達到自己的目的。

神域抱在懷裏,愛不釋手,嘖嘖道:“了不得,我兒才思敏捷,將來必成大器,是不是?”

南弦剛從患坊回來,看他們父子煞有介事地聊天,一個長篇大論,一個“哦哦”地回應,居然有來有往,聊得很熱鬧。

她含笑放下帶回來的醫書,讓人替她換過衣裳又洗了手,隨口與他提起,“識諳那裏已經預備妥當了,明日就去向麗則提親。太常丞夫婦早就知道他們有情,不過走個過場,不會刻意為難的。”

神域聽了,對著計安道:“你阿舅總算要娶親了,再不娶親,就是老頭子了。”

他總是明裏暗裏喜歡擠兌識諳兩句,南弦知道他小心眼,也不與他計較,笑著衝計安拍了拍手,“來,阿娘抱抱。”

小小的計安,已經知道認人了,兩條腿在他父親懷裏,身子已然向她傾倒。

南弦接過來,抱在手裏掂了掂,“今日必是吃飽喝足了,怎麽好像又長大了些呢……”正說著,忽然天旋地轉,臉色一陣發白。

神域一驚,忙把孩子接過來交給乳母,擺手讓人退下,自己攙她坐進圈椅裏,替她鬆著肩頸,一麵問:“可是太累了?這段時間歇一歇吧,春夏相交,氣候也無常。”

南弦搖了搖頭,“不是這個緣故。”說著擰身瞅了他一眼,尷尬道,“我最近時常這樣,脈象上還診不出來,但料著,又懷上了。”

他目瞪口呆,“我已經很小心了。”

夫婦兩個相顧無言,半晌南弦訕訕道:“你那個法子不靈驗。”

那還能怎麽辦呢,用羊腸?用魚膘?他也悄悄試過那些辦法,根本尋不到合適的,不留神就撐破了。

他退身坐回圈椅裏,長籲短歎,南弦看了卻發笑,“怎麽?你不樂意小狸奴來嗎?”

他說不是,伸手攬她坐在腿上,蹙眉道:“這才剛生了多久,又要生,我怕你身子經不住。”

其實算算時間,臨產大約相隔一年半,雖然時間不長,但對南弦來說不算壞事,“還有半年計安就要進宮了,這時又來一個,不是上天對我的恩賜嗎。一個常能見麵,一個養在身邊,這一生也就足了。”

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他還是不太甘心,“我努力了那麽久,好像並未改變什麽,孩子照舊要進宮。”

南弦說怎麽沒有呢,摟著他的脖頸道:“原本岌岌可危的地位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這大殷朝堂是你掌權,再也不必寢食難安,這不是咱們苦苦追尋的嗎?人啊,不能得隴望蜀,不能什麽都想要,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況且咱們也不曾舍了計安,是給他謀了個好前程,將來皇叔皇嬸當著,尊榮非常,還要什麽?”

他聽她勸慰,終於放下了,歎道:“我確實有些貪了,這樣不好,對麽?”

她點了點頭,“對。”

約定的一年之期很快就到了,那時小小狐狸開始牙牙學語,流著哈喇子,會撲著一雙短小的手臂喊娘。

南弦把他交到皇後手裏,“日後就勞煩殿下了。”

皇後接過來,因為常去看望,計安和她也算相熟,在她懷裏不哭也不鬧,睜著一雙墨黑的眼睛望著她。

皇後壓下心頭酸楚,對南弦道:“你放心,我必定珍愛他,如珍愛自己的性命。”

南弦頷首笑了笑,拉著神域轉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出內城才頓住步子問他:“你聽見計安哭了嗎?”

神域說沒有,“他好像很喜歡皇後。”

南弦嘟囔起來,“這個沒良心的小子,爺娘走了,他哭都沒哭一聲。”

神域卻很驕傲,“這才是成大事者。這點小事就哭哭啼啼,丟了老父的臉。”

南弦失笑,“你與他徹談過嗎?”

他說當然,“昨日他換過尿布,徹談到很晚,把阿翁的心路曆程都與他說了,他也答應我,會在宮裏好好的,等著我們不時去看他。”

她知道他又在哄她,但仍是配合地說好,“不愧是我向南弦的兒子。”

兩個人相視而笑,神域撫了撫她隆起的肚子,“快些回家吧,外麵好冷,我的舊疾都快發作了。”

聖上得了嗣子,滿朝文武都歡慶,這看不見未來的江山,終於後繼有人了。

皇帝一高興,必定改元,神令立為太子的這一年改元龍興,加封神域為韓王,遷任太傅,判大宗正事。安排得雖然妥當,但聖上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著實不能操持丁點朝政了,自然也不會再刻意為難神域。

本以為聖上的病體如遊絲,不定什麽時候就斷絕了,卻沒想到這一拖延,直拖了好幾年。

龍興六年冬,天降大雪,入夜時分宮中傳召神域,他匆匆趕到式乾殿時,太子正站在廊上等他,見了他,哀聲道:“爹爹,我阿翁身上很不好,先前與我說著話,忽然就睡過去了。”

神域撫了撫兒子的頭頂,溫聲道:“你跟著進門,守在阿翁榻前,不要多話。”

神令點點頭,小小的人,才比龍榻高一點,站在那裏憂心忡忡地看著聖上。

皇後讓開了身,什麽都沒說,眼神裏盡是疲憊,牽住了神令的手。

神域上前行禮,“陛下,臣來了。”

聖上已經很不好了,勉強睜了睜眼,艱難道:“你來了……我自知時日不多,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如今朝綱穩固,河清海晏,你功不可沒,我心裏,一直很感激你。這些年我苦苦支撐,早也倦了,隻可惜計安還不曾弱冠,日後他克承大統,你可以稱太上皇,隻要守住這萬年基業,我就放心了。”

這是以退為進,即便到了這個時候,聖上也還在試探,目的不過是要他一個承諾罷了。

神域退後一步跪了下來,“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臣是陛下的臣子,他日太子登基,臣理應輔佐少主,恪守本分,絕不敢僭越。”

聖上吃了定心丸,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拚著最後一絲力氣喚計安,“往後可要好生孝敬你母後,不能惹她生氣,知道麽?”

計安說是,牽著聖上的手道:“阿翁,你會好起來,兒讓人送藥來,阿翁吃了好安睡。”

聖上搖了搖頭,“阿翁不吃藥了,這藥太苦,已經吃夠了。阿翁先睡下,等明日一早,你再來叫阿翁起床,好不好?”

一旁的皇後早就泣不成聲,勉力壓製住了哭腔道:“先別說話了,養養精神吧。”

聖上慢慢合了眼,這一合眼就沒有再醒來,兩日後崩在了式乾殿。

新皇繼位,三年不改年號,但先帝的身後事要操持,各項瑣事繁雜,這個新年也沒能過好。

等到靈柩運往陵寢,已經是開春之後了,宮中派出的謁者沿著街道,將各處懸掛的白布都扯下來,蕭索了一冬的建康城,終於重又迎來了生機。

院子裏,小小的女郎拉著橘井在花叢中流連,摘下一朵花,就讓橘井插在她頭上,不多會兒插了滿頭,笑著大喊:“阿翁阿娘,快看我!”

神域和南弦正種一棵梨樹,兩個人為此爭論不休,聽了雪晝的喊聲才直起身來,高聲應承著:“真好看,莫不是哪朵雲頭上的天仙下凡了吧!”

當然打岔過後,該計較的還是要計較,神域喋喋抱怨:“什麽樹不能種,偏種梨樹。這樹寓意不好,為什麽不種石榴?石榴多子多福,不比梨樹強?”

南弦嫌他古板,“梨花白潔,有什麽不好。就你忌諱多,穿鞋怕跑了,種棵樹都怕分離。”

他很委屈,“我這樣事事小心,到底是為了誰?”

她訕笑了下,“好好好,都是為我,都是為我。”

掩上土,澆上水,春日賞花種樹,秋日摘果掃葉,都是人生點滴的小歡喜。

可能有些遺憾,有些不圓滿,經曆過,與自己和解,未來仍是可期。

豔陽之下仰頭看,南弦已經在設想滿樹青梨的景象了。

——完——

【作者有話說】

寫完啦,感謝陪伴~

回頭我標下完結,麻煩替我打個漂亮的分喲。新坑挖了,進專欄就能看到,年後再見,麽麽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