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良辰美景。
侍奉南弦卸妝, 基本是用不上婢女的。他觀察了她頭上的花樹和博鬢半日,溫聲道:“沉得厲害吧?我替你摘了吧!”
偏過身,一樣一樣取下來, 那些首飾掂在手裏沉甸甸地, 可見這新婦子當得辛苦。一邊取簪環, 其實他的心也在打顫,今日種種,怎麽像夢裏一樣。他真的夢見過相同的場景,一樣拜天地, 一樣入洞房, 隻是總沒有個好結局, 合巹酒還不曾喝, 她人忽然就不見了。所以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他也還是擔心,害怕隻是自己的臆想, 說不定什麽時候夢就散了,因此連每一個首飾他都要仔細觸摸, 確定現在經曆的一切都是真的。
最後一支博鬢取下來,他怔怔望向他新婚的妻子, “南弦,我們是真的成親了嗎?”
南弦頷首,“真的。”
他捧起她的雙手, 虔誠地抵在自己額頭,語調裏帶著哽咽,“多謝你, 給了我一個家。”
以前的清溪王府, 雖然是他的府邸, 但家裏沒有父母,沒有妻兒,這裏與值房一樣,沒有帶給他任何溫暖。他就像一隻飛在海上的鳥,找不到落腳點,隻能奮力鼓動翅膀,一刻不停地掙紮在無垠的天地間。
現在好了,終於找到可以讓他依戀,容他傾注滿腔柔情的人。他的鋼筋鐵骨隻需對外,柔軟的內裏,能夠無所顧忌地展現在她麵前。
他低著頭,眼角瑩瑩有淚,南弦知道一場婚姻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成家對他的意義,不同於一般人。
繁複華美的廣袖底下探出了一隻手,伸指觸了觸他的臉頰,她不會說煽情的話,隻是告訴他:“今後我與大王相依為命。”
他聽了,抬起眼道:“你不要叫我大王,那是官稱,喚起來冷冰冰的。還是叫我雁還吧,或是神域也行。我想起你以前罵我,凶巴巴連名帶姓喚我,我也覺得很好,就算你恨我也走了心,否則不能那樣咬牙切齒。”
南弦訝然,“罵你也好?”
他“嗯”了聲,“罵我,比不理我強。我寧願你對我呼呼喝喝,也不要你無視我。南弦,咱們約好,以後我若是做錯事,你隻管訓斥我,不要默不作聲生悶氣,行嗎?有什麽不高興的,一定敞開了說。隻要你說,我就改,絕不讓你傷心,行嗎?”
新婚夜有這樣的表態,總的來說不算壞。南弦目光流轉,凝望他的臉,到底含笑點了點頭。
心終於落回肚子裏,他問:“你餓不餓?我給你找些吃的。”
南弦說不必了,“外麵賓客都在等著,你還得出去支應呢。”
他卻留戀不想離開,“有人替我招呼,不急在一時。”仔細端詳她兩眼,“我去擰塊帕子,給你擦擦臉好麽?這麽厚重的禮衣,熱得很,還是脫了吧。”
他伸手要來解她的領扣,她忽然往後讓了讓,他的手停在半道上,尷尬得很,忙道:“我是怕你太熱,沒有別的意思。”
新婚夜說沒有別的意思,聽起來有些好笑嚜。南弦才發覺自己好像過於謹慎了,但又覺得不好意思,調轉話風道:“讓橘井她們伺候我就行了,你還是去酬謝賓客吧,別讓客人等急了。”
蘇合上來替他們解了腳腕上的五色絲,他這才戀戀不舍站起身,“可能鬧得有些晚,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下,不用等我。”
南弦說好,目送他走出婚房,快步往前院去了。
房裏沒有外人,大家終於能夠鬆口氣了,橘井笑道:“大王對娘子很是體恤,今後的日子一定過得和美。”
這是美好的祈願,必能成真的。深切體會過痛苦的人,知道一切得來不易,才會懂得珍惜。自己與他也算經曆了很多,與尋常盲婚啞嫁不一樣,若是這樣的感情仍經不起考驗,那麽就不必再期待什麽了,所謂的婚姻不要也罷。
不過八月天裏成婚,熱是真熱。
南弦站起身,一層層脫下了禮衣,重新擦洗一遍換上幹爽的衣裳,窗外偶有涼風吹進來,周身也舒爽了。蘇合捏了兩塊點心來喂她,她就著飲子吃了,吃完還得漱口,防著神域隨時會回來。
但大宴賓客沒那麽容易脫身,案上更漏滴答,到了亥正也沒有動靜。南弦平常就習慣早睡,且預備婚事這幾日接連忙碌,精神也繃得緊緊的,時候太晚了,就一陣陣地打瞌睡。
端端坐著,人卻前仰後合,橘井上前道:“娘子還是躺下吧,大王回來的時候,婢子們叫您。”
南弦想了想,沒有拒絕的理由,崴身便臥下了。接過蘇合手裏的團扇,吩咐她們去坐會兒,找些吃的。
竹簟清涼,躺下後搖著團扇,人也昏昏欲睡,不多會兒就把扇子丟在了一旁。
蘇合與橘井不能當真歇著,兩個人得去門前等候。起先隱隱聽見前院的笑鬧聲,後來漸次平息,料想晚宴也差不多了。看這聲勢,今日小馮翊王怕是要喝大了。
朝內寢望一眼,大娘子側身躺著,睡得很安逸。蘇合與橘井相視一笑,轉頭打量這王府,每一處都是新修葺過的,看看這牆頭,被刷得雪白,簷下的彩畫也重新勾勒過了。
大娘子以前在向家,雖是大家都擁戴,但果真觸及向家利益時,有幾個站在她身邊呢。說到底她也是孤零零的,如今嫁進王府,上麵沒有長輩施壓,過門就是自己做主,才算真正有了家。她們這些貼身的婢女,自然也為她高興。
忍不住打個嗬欠,橘井捂住了嘴。
蘇合問:“什麽時辰了?”
兩個人都朝更漏看,一回頭,小馮翊王已經到了身後。想是洗漱過了,換了衣裳,身上也沒有半絲酒氣。趕在她們進去通傳之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低低道:“你們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橘井和蘇合道是,褔了福身,退到廊子那頭去了。
神域進屋合上了門,趨身到榻前,見她睡得正熟,順手拿起了一旁的團扇替她扇風。
不知是不是他動靜有點大,吵醒了她,她朦朦睜開眼,見他就在眼前,睡意一下就沒了,撐身坐了起來,“賓客都散了嗎?”
他說散了,“都快子時了,再不散,我也不耐煩應付他們了。如此不知情識趣,不知道今晚是我的洞房花燭夜嗎。”
他提醒了她,她臉頰微熱,又忙著東拉西扯,“皇後殿下也回去了嗎?”
“觀完禮就走了,這樣的大人物,用餐也麻煩得很,總不能和賓客們混雜在一起。”
見她又要問話,他搶先一步道:“外麵的守衛都歸位了,大門關好了,仆從都歇了,雞鴨也歸籠了……你還要問什麽?”
他笑吟吟,眼裏的柔情漫溢出來,蜜海要把人淹沒。
南弦啞口無言,想了想道:“沒什麽了,那睡吧。”
她有時候很直白,而他正欣賞這種直白,聽她吩咐,立刻從善如流。
她遲疑了下,望望桌上,“不吹燈嗎?”
他說不能,“紅燭要點一夜,一直點到明日天亮。如此才能長長久久,夫妻永不分離。”
她聽了,果真沒有任何異議,朝床榻內側騰挪,給他讓出好大的地方。
他脫了罩衣,抬手放下帳幔,水紅色的軟煙羅隔出一個小小的世界,這世界裏沒有旁人,隻有他們兩個。
寢衣的交領敞開了,露出精壯的胸膛,南弦不是第一次見到,但還是覺得羞赧。他察覺了,索性把上衣脫了,她這才看清全貌,真正的寬肩窄腰,那身形,比醫書上畫的不知利落精幹了多少。慢慢向她侵來,極具攻擊性,雙眼也灼灼地,要將人生吞了一樣。
正在她彷徨的時候,他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沒有讓你失望吧?”
說什麽失望不失望的……真是難為情。她不知怎麽應答,隻覺空氣稀薄,難以維持呼吸,隨手牽過薄衾想蓋住自己,但卻被他掀開了,笑問:“你不熱嗎?”
南弦結巴了下,“不熱、不熱……”
他專注地看著她,忽然伸指在她鼻尖一點,“這是什麽?”
指尖晶亮,是她緊張得出汗。
他又換了個煽誘的語氣,輕聲道:“大暑天蓋被子,會中暑的。今晚良辰美景,你做什麽還穿著衣裳?為夫替你脫了吧。”
她沒吭聲,隻是揪住了自己的領口,心虛地不敢看他。
他很有耐心,撐著床榻笑問:“怎麽了?你可是京中最有名的女醫,不論男科女科,治起病來侃侃而談,難道還忌諱這個?”
南弦心想嘴上的理論,怎麽能和真刀真槍相提並論。自己畢竟不曾經曆過,難免會有些怯懦。
“我聽說有種方子,能減輕疼痛。”他心平氣和同她閑聊起來,“你沒有事先預備嗎?”
提起方子,她就有話可說了,“沒有預防的好辦法,隻有事後補救。譬如海螵蛸燒末,拿酒調成一錢服用,或是用黃連、牛膝、甘草煎水擦洗……”
他曼聲應著,濃濃的鼻音別有一種魅惑的味道。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偏過脖子對她道:“我今日用了新的香方沐浴,你猜,是什麽味道?”
南弦湊過去聞了聞,“這是什麽香?甘鬆嗎?”
他勾著唇角道:“是龍鱗,提神醒腦,用了不會犯困。”
她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了,紅著臉想退縮,他的手卻環過她的身子,抵住她的後背,軟聲道:“不要躲。你不知道,這一日我等了多久,你卻要避讓,是因為怕我嗎?”
若說怕,倒也不是,隻是覺得惶然不知所措而已。可他的那雙眼定定看著她,眼眸中有魔咒,讓她一瞬失神。然後稀裏糊塗身上的衣裳就被褪下了,等她驚覺,他已經熱情地吻了上來。
罷了,就這樣把,一切好像不算壞。若以前隻是淺嚐輒止的試探,那麽這次就有酩酊大醉的決心了。他與她癡纏,曾經深切地祈盼,到現在縱橫疆土,無所不往。
她有時候吃驚,“哎呀”了聲,“你怎麽……怎麽……”
怎麽什麽,羞於啟齒。
他得了一個心愛的人,再如何顛來倒去盤弄都不夠,從上到下細細巡狩,長久的熱望,終於找到了宣泄的途徑。
可惜不能輕易如願,她心有戒備,不住退縮。他從巉岩中抬起頭來,一遞一聲叫著阿姐,“你怎麽忍心……怎麽忍心啊。”
那幽怨的“阿姐”,在他唇齒間**漾,南弦總是心軟,喚一聲阿姐,就像按在了她的機簧上。
他吻吻她的唇,“阿姐……”
她撤下了心防。
他撫撫她的肩,“阿姐……”
連腰肢都柔軟了。
往去處去,才知道人間極樂是什麽。他潔身自好,為的就是等到那個值得的人,能給予他狂喜,願意與他互相扶持著,走到地老天荒。
迷蒙中望她的臉,她蹙著眉,神情難耐,他不敢莽撞了,“痛嗎?”
她有點委屈,咬著唇沒有說話。
他明白了,極力克製,癲狂時險些掐碎她的腰。然後巨大的震顫從地心傳來,神魂簡直要脫離軀殼。這一瞬所有的力氣都抽光了,他頹然貼在她頸窩,雖然累極,但心裏的激**依舊無法停止,轉過頭親吻她的肩頭,自下而上,一路吻到她唇上。
當然,這事對南弦來說是個苦差事,好在結束了,心裏就算有些小小的埋怨,也因他纏綿的糾纏,氣消了一半。
他找到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輕聲問:“傷到你了嗎?讓我看看……”
他還要看,嚇得南弦蜷縮起來,“沒傷到……還好。”
他見她臉頰上紅暈未散,愈發笑得甜膩了,那粘纏的勁兒一上來,抱住她又是一頓撒嬌,“阿姐,你真好。”
南弦無言地望向帳頂,心道你覺得好,我可遭了大罪。不過這就是結成夫妻了吧,縱是有些受累,心裏卻有塵埃落定的踏實感。加上他真是個極擅挑動情緒的行家,她被他一鬧,心裏也歡喜起來,著實與他耳鬢廝磨了一番。
他的手臂穿過她頸下,用力把她攬進了懷裏,親親她的額頭,歎息道:“我真後悔,沒有早些娶你。要是初見你,就求陛下賜婚,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現在回想起來,好像一切繁瑣都是多此一舉,如果換了條路走,自然會衍生出另一套解決的辦法,這刻什麽都不及娶妻要緊。
南弦笑了笑,“感情來得太容易,就不珍貴了,你還會覺得娶我真好嗎?”
那倒是,越是求而不得,撕心裂肺,才越懂得她的可貴。
他親昵地蹭了蹭她,“我隻要你,這輩子、下輩子,都隻要你。”
南弦樂嗬嗬地,“連下輩子都想好了呀?”
他說對,“這輩子讓我先走,下輩子我好提早一步等你,到時候就可以讓你管我叫阿兄了。”
南弦輕拍了他一下,“不許胡說,大喜的日子。”
他挨了埋怨,但仍是歡喜,隻是那手有些不安分,順流而下,還在關心她的痛處。
南弦縮了縮,“噯……”
他靦腆一笑,“我不放心你。”
這種關心或許是出於好意,但激起了南弦一身細栗,到底還是扭身躲開了。
“你說,可會懷上孩子?”她倚在他懷裏,喃喃問著,“要是懷上了,那可怎麽辦。”
他說懷上也不打緊,“如今陛下將朝中事務大半都交托給了尚書省,宰執們有心栽培我,要緊的奏疏都讓我決策,陛下也知道。他雖身居高位,但有力不從心之處,隻要我能掌握大權,孩子生了便生了,反正未必是男孩,若是女兒,也算皆大歡喜。”
“那要是男孩呢?”她仰頭問他,“可是要送進宮裏去嗎?”
他想了想道:“還可以商議。他們不過是想要個嗣子繼承皇位,就算自小養大,也割不斷我們之間的父子親情。倘或讓我們自己養著,到了六歲開蒙,送進永福省也沒什麽,男孩子總在父母手底下也不好,該當讀書習字受規矩,便讓那些大儒們教導他吧,將來好長成個有道明君,再為大殷開拓盛世。”
設想當然是好的,要是能留到六歲,她也別無所求了。但這種事,恐怕帝後不會答應,況且她也有顧慮,萬一有了孩子,聖上再生出什麽險惡用心來,這小狐狸就算再厲害,也未必能夠次次化險為夷。
所以暫且不要懷上,那是最好的。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才剛圓房,就開始擔心孩子,想得果真太長遠了。
偎著他,時候不早了,眼皮有些發沉,他卻毫無睡意。朦朧中總覺他不時靠過來親親她,就是那種愛不釋手,仿佛一閉眼,睡醒後她就不見了。
後來實在困極,連他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第二日醒來已經天光大亮了。
盛夏時節,天亮得早,待到辰時日光如瀑,外麵已是個熱鬧人間。南弦隱約聽見繁雜的人聲,是從府外傳進來的,大嗓門的婦人在與人打招呼、廟宇裏敲擊引磬的回音尖細悠長、往來的車軲轆發出吱扭的聲響……再看他,他睡著的樣子很是賞心悅目,高挺的鼻梁,嫣紅的唇色,沉沉眼睫覆蓋下來,即便是男子,也是個玉做的男子。
大概是察覺到她在打量他,那眼睫微微一顫,他緩緩睜開了眼。第一眼就望見她,滿懷都是柔情。
“為夫太俊俏,”他的嗓音慵懶,別有韻味,調笑道,“讓你趁我睡著了偷看。”
南弦忙調轉開了視線,“不小心瞥見了你而已。”
那不行,他的妻子,必須滿心滿眼都是他。於是恬不知恥地湊過來,“你再仔細看看我。”
南弦推他,說不要,“今日還要祭拜阿翁與阿娘,你快起來。”
她牽過寢衣披上,為新婚準備的麵料清透,能看見底下的身條輪廓。她的脖頸纖長,微微低著頭,從背後看上去異常秀致靈巧。
他忍不住環上她的腰,在她後頸吻了又吻,倦懶拖延,哪有起床的意思。
南弦扭頭嗔怪地瞥一瞥他,“再不起來,長輩們該等急了。”
他這才懶懶起身,笑道:“我娶了妻,阿翁阿娘高興還來不及,知道昨日新婚,今日晚起不會怪罪的。”
但新婚夫婦賴床賴到日上三竿也不像話,趕緊傳人進來伺候,待收拾停當了,就往後院供奉的小祠堂去。
上首三個牌位高高擺放著,南弦親手點了蠟燭,再與神域一起拈香叩拜。
他長跪在蒲團上,這時褪盡了戲謔,肅穆恭敬地向上拱手,“兒已娶親,今日帶新婦,來向二位阿翁與阿娘請安。兒自今日起有了家室,日後必當慎言慎行,萬事以家業為重。新婦賢和溫良,持家有道,兒敬之愛之,不敢相負。祈願爺娘在天之靈,保佑兒與新婦,綿延子嗣,永固家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