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準備迎接貴客。
此言一出, 最震驚的不是向家那三位長輩,是南弦。
她訝然望著識諳,不知道他怎麽會忽然說出這番話, 雖然可能是為了震懾向家人, 但在她聽來, 屬實震撼不小。
她還記得上年他親口說過,隻拿她當妹妹看待,自己當時難過了好久,覺得辜負了爺娘, 也一下子失去了目標和依靠。但好在她不是心細如塵的女郎, 也不是離了誰就活不下去, 漸漸接受了兄妹相處的事實, 就再也沒有動過那個心思。
但如今,他舊事重提了,讓她有些無所適從。急於拿眼神詢問他, 可他卻轉過身,避開了她的視線。
三位阿叔很是不自在, “你要娶她……也好,算是遵了你爺娘的令。既如此, 我們各自回去預備,屆時讓你阿嬸過來幫著張羅。”
識諳說:“不必了,婚儀我自己能安排。”
二叔碰了一鼻子灰, 有些喪氣,“那我們總要來主婚吧,你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
識諳一哂, 冷著臉對二叔道:“你們霸占老宅這件事, 早就在建康城中鬧得沸沸揚揚了。人人知道你們不念舊情, 又何必在婚儀上出現,自討沒趣。我的意思是,從今往後不要有來往了,反正早就分了家,平時也沒什麽牽扯。不管將來這裏天翻也好,地覆也好,宗子不在,宗婦還在。阿叔們隻要恪守本分,經營好自己的家,宗族中的事務,能不操心,還是不要操心了。”
他要與他們斷絕往來,不認這門親戚了,三位阿叔氣不打一處來,高聲道:“好好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他日若有什麽為難事,望你也不要想起我們。”
識諳拱了拱手,“不敢,請阿叔們放心。再有一件,今後祭祖就不必匯同在一起了,家廟的門開著,阿叔們想怎麽祭拜就怎麽祭拜,各自行事,各自便利。”
這話氣得三位阿叔吹胡子瞪眼,然而沒有辦法,劫後餘生的人,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好說話的樣子了。他微微揚著臉,言行舉止間自有一股冷漠和決絕,三位阿叔再想說什麽,但見他這個樣子,到底也隻能悵然一歎,悻悻然拂袖而去了。
人都走了,屋裏隻剩下兄妹三個,一片死寂盤桓在堂上,連允慈都不知應當怎麽開口說話了。
猶豫了半晌,看看阿兄,再看看阿姐,她小心翼翼問:“阿兄,你當真要與阿姐成婚嗎?”
這個問題直戳南弦的心,她也惶惶抬起眼來,直勾勾看著識諳。
識諳頗為難堪,但這件事終歸是要說明白的,他也害怕,再一猶豫又要錯失其泠,便對允慈道:“我與阿姐有話要說,你先回房,讓人重新收拾收拾吧。”
允慈走後,他抬了抬袖子示意南弦坐,深吸了口氣,才把盤算已久的話說出口。
“我受困於瓦屋山期間,其實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前長於建康,總以君子自居,我分辨不清自己對你究竟是兄妹之情,還是男女之情,以為同一個屋簷下長大,我若是娶了你,便有悖人倫,所以並不讚同阿翁阿娘的安排。但人一旦處於逆境,好像就能跳出這皮囊,真切地審視自己的內心,才知道我原來一直都掛念著你。我對你,並非是毫無感覺的。”
他的這番忽如其來的告白,不在她預料之內,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婉拒,隻道:“阿兄是因為受困太久,太孤單了。如今回了建康,慢慢就會從那些不愉快中掙脫出來的。”
可他卻搖頭,“不是因為孤單,才想與你成婚。我對你,終究是有虧欠,趁著還沒錯失,讓我有彌補的機會吧!阿翁和阿娘在世時,一直念叨這門婚事,我現在想來,爺娘確實比我有慧眼,也更有先見之明。我是死過一回的人,本不可能從迷魂氹裏出來的,既然老天讓我再活一回,那我就該彌補之前的遺憾,對你有個交代。”
若是換做以前,南弦覺得自己可能會滿心歡喜,接受這場安排,畢竟從小她就喜歡識諳,他在她眼裏是可堪依靠的兄長,且人品才學樣樣俱佳,沒有什麽可詬病。但如今……如今好像出了點差錯,自打他與她徹談過後,她就再也沒有這份念想了,認為隻做兄妹,好像也不錯。
斟酌再三,南弦道:“我是阿翁阿娘養大的,向家對我的恩情,我報答不盡,哪有什麽交代不交代一說。阿兄不必將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我也從來沒有怨怪過你。”
她說得委婉,但話語間能覺察出,似乎並不十分樂意。
識諳的心沉了沉,遲疑地問:“你心裏,有了喜歡的人嗎?”
這一問,讓她不由激靈了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個人忽然便竄出來,連自己都感到驚訝,明明已經不再想著他了,為什麽提及他,還是讓她心頭直哆嗦呢。
然而這種事,最忌糾纏不清,聽說近來他相看了不少貴女,想必總有一位能如他的願吧!他有他的人生,自己也應當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
於是搖了搖頭,言不由衷地說沒有。
識諳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又問:“你可是不喜歡我?討厭我嗎?”
南弦忙擺手,“怎麽會呢,我從來不曾討厭過阿兄。”
但她沒有回答前半句,不管是出於女郎的矜持,還是當真談不上喜歡,總之她有意忽略了。
等不到兩情相悅,識諳在與她商談之前已經有了預感,但這不重要,成婚之後慢慢培養感情,像大多數夫妻一樣就是了。
他平了下心緒道:“我明白,上次從南地回來,我與你說的那些話傷害了你,讓你心有餘悸,擔心我隻是一時興起,才又反複無常。其泠,這次我是深思熟慮過的,請你一定相信我。我往常很忙,困在迷魂氹那半個月,是我一生中最閑的時候,我不用看醫書,不用應診,不用研究草藥,睜眼便開始自省,能看清楚很多以前看不清的事實。”頓了頓又小心觀察她的神色,“阿翁和阿娘盼著你我能成婚,我想……完成他們的夙願。”
說到最後,隻能搬出過世的父母來增加勝算了。他承認,自己是有些不堪,不想成婚時可以違背父母之命,如今改變了心意,又將父母之命頂在頭上。他是有些怕,怕他不在的半年間,她與小馮翊王會發生些什麽,畢竟他離開建康前,神域就對她虎視眈眈。若是她經不住他糾纏,與他生了情,那自己便隻能錯過了。
南弦呢,向來感激阿翁和阿娘的養育栽培,阿翁臨終前還說起這門婚事,早前識諳不同意,自己也沒有辦法。眼下他又改了主意,她要是不應承,便是違逆阿翁,這是萬萬不能夠的。
如此好像隻剩一條路可走了,唯有應下。那些不經意間仍會盤桓在心頭的人和事,就全放下吧,沒有回頭路可走,人就不會瞻前顧後了。
南弦說好,“既然阿兄下了決心,那就照著阿兄的意思辦吧。”
他聽後喜出望外,忙亂地撫掌在地心轉了兩圈,連語調裏都是雀躍的味道,“我這就吩咐下去,讓他們預備起來。明日再去托人算個好日子,日子定下來,便有章程了。”說著又望向南弦,溫聲道,“阿翁和阿娘不在了,那些所謂的長輩也斷了往來,沒有人主婚,婚儀或許會簡單一些,但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好的,再不讓你受委屈了。”
南弦笑著,點了點頭。應下識諳的求婚,仿佛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沒有半分待嫁的喜悅和激動,像商議晚間吃什麽一樣簡單。退一步想,或許過日子就是這樣吧,自己不是一直喜歡平靜的生活麽,嫁了識諳,就能維持現在的一切,這輩子也不會再有什麽波瀾了。
所以事情就這樣定下了,她也開始張羅著,準備搬回查下巷了。
這日識諳和允慈都不在,她招來了清溪王府當初派遣來的人,讓橘井發放了雙月的月例,方對他們說:“家中阿兄平安無事,老宅也從叔父們手裏討了回來,我們合計過後,打算搬回查下巷。這處宅子暫且閑置,將來若能出手,也打算賣了,所以隻需留兩個人看家護院就行了。諸位辛苦半年,我很是感激,多出一月的月例,就當我對諸位的補償吧。”
幾個婆子對望了兩眼,趨身道:“大娘子,我們可以跟著去查下巷老宅,不管做什麽活計都行。”
南弦搖了搖頭,“老宅裏人手夠用,不必再添置了。你們是從王府來的,回去找管事說清楚,管事必定會重新安頓你們的。”
眾人都有些茫然,像孩子失了怙恃,一瞬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南弦也過意不去,不敢再麵對他們,交代完了,便匆匆回房去了。
一些要緊的書籍得歸攏,讓人運走,這裏基本不會常住了,等到成婚前兩日再回來,從這裏出閣,禮儀上也算正經嫁了一回人。
收拾完一圈,她站在地心四顧,暗暗歎了口氣。開門經營,最忌搬來搬去,這下子又得通知那些常來的病患重去查下巷了。她是個怕麻煩的人,總覺得諸事複雜,一點可喜之處也沒有。不知為什麽,自從識諳與她深談過後,她總覺得心情有些低落,好像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橘井站在院子裏喊:“娘子,車在外頭等著,若沒什麽要帶的,這就回去吧。”
南弦應了聲,又進裏間查看了一圈,把些零碎的小東西裝進包袱裏。正打算往外走,迎麵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前,夕陽的最後一道光線照在他身後,人背著光,麵目籠罩在晦暗裏。
她心頭驀地一跳,頓住了步子。
他定定望著她,輕聲道:“南弦,向識諳還活著,我可以當麵向他致歉,求得他的原諒。”
然後抖露出來,讓識諳知道他對她蓄謀已久嗎?
她忽然像背負了滿身秘密,很忌憚他再去見識諳,便道:“你不必去致歉了,我也沒有告訴識諳內情,這件事過去就過去吧,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那……”他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問,“你原諒我了嗎?他沒死,你可以不再恨我了嗎?”
他的神情卑微,眼神裏滿是祈求,南弦心裏雖不是滋味,卻也隻能硬起心腸來,客氣又疏離地說:“識諳有驚無險地回來了,我也不恨你了,今後還望大王多多保重,好生照顧自己。”
他來不及高興,很快又被她的後半句話擊得粉碎。這是什麽意思,在作最後的道別嗎?不是已經不恨了嗎,那麽為什麽還不能回到從前呢?
他不甘心,邁前幾步道:“你心裏還有我,對吧?我們還像端午那日一樣相處,不行嗎?”
南弦卻往後退了兩步,“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彼此之間沒有怨恨,這樣不是很好嗎。這段時間你我應當都冷靜下來了,我們原就不該有交集,如今我行醫濟世,你安然無恙,這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結果這話卻引得他發笑,“最好的安排?我每天都活得行屍走肉一樣,你覺得是最好的安排?我知道你避我如蛇蠍,我也想爭口氣,不再想你掛念你,但我做不到。朝中那些文武大臣為我保媒,我見了不少女郎,可是沒有一個女郎是你,沒有一個女郎像你,叫我如何與她們談婚論嫁?我不想後悔,不想妻妾成群之後,再回過頭來對你一往情深,那種感情卑如草芥,不要也罷。所以我必須趁現在和你重歸於好,南弦,你是位有度量的女郎,就原諒我一時鬼迷心竅作下的惡吧!”
她聽他這樣說,心裏何嚐又好過。有時候很生氣,生氣自己平靜的內心動輒被他攪亂,他還要裝出無辜和委屈來,在她麵前苦苦哀求,仿佛要是不成全他,就是欺淩弱小。
可事到如今,還怎麽和他重歸於好?他想得太簡單,以為識諳活著就可以,她卻要履行在阿翁病榻前許下的承諾,嫁給識諳為妻了。
告訴他實話,也許他會深受打擊,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早些接受,早些安排他自己的人生去吧,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了。
深深望他一眼,這劍眉星目,與初見時候有些不一樣了,兩年時間,足夠讓他從青春少年,長成胸有丘壑的男子。南弦覺得自己見證過他的成長,看見過他的喜怒哀樂,有那麽一小段時間,自己曾經參與過他的人生,這樣就夠了,不一定非要有個結果。
心頭湧動的情愫沉澱下來,她說:“我要與識諳成婚了,就在下月初二日。以前咱們有過的種種,你不要再掛懷了,都忘了吧!你生來不凡,我隻是個庸常的人,你我所求不同,到底走不到一起。這次,就算你我最後一次單獨相見,有些話我要同你說,如果你對父輩遭遇的不公還有恨,那就不要停下步子,要接著往前走。日後等你登高望遠,我會在建康城的一角為你高興,等那時候你再回望時,就不會因為短短的相逢擾亂心緒了,真的。”
她說完這番話,沒有再逗留,錯身從他身邊走過,往前院去了。
上房內,傍晚昏昏的暮色彌漫上來,最後的一點霞光也斂盡了。他垂著廣袖,站在地心,腦子裏混沌一片,連呼吸都快忘了……
過了好久,才猛地吸了口氣,但周身力氣全消,踉蹌著癱坐了下來。
這就是告別了嗎?她打算從他的生命裏徹底退場,去做他人婦了。如果說他還有理智,不過是心裏僅存的一線希望,勉強把他牽扯住了而已。如今這頭狂暴的野獸要從牢籠中掙脫出來了,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恍惚了、坍塌了,讓他看不真切了。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什麽都沒有,她卻說著冠冕堂皇的話,讓他繼續往前走。怎麽往前走?一個失去了脊梁的人,拿什麽支撐這笨重的身軀?
太陽沉下去了,暮色悄然爬上來,整個宅院變得死寂,像陰曹地府一般。過了好半晌,他才從房內走出來,拖動著步子,一步步走在回廊上。腦子裏風車轉動,耳邊盡是“嗡嗡”地轟鳴,衛官迎上來,嘴唇開合不知在說些什麽,他一句都沒聽清,隻是木木地登上馬車,木木地坐了下來。
車棚一角掛著王府的小燈籠,光線穿透稀疏的竹簾,照亮他的眉眼。
他沉沉眨動眼睫,撐在膝頭的手也漸漸握成了拳。初二日?這親是他們想結,便能結成的嗎?向識諳雖不足掛齒,但他忌憚南弦,不會去動他,歸根結底症結都在南弦,與其繞彎子與向識諳角力,不如將心思花在南弦身上。
想明白了,橫下一顆心,所有張皇無措都壓進心底,不到最後一刻,他還沒有輸。
回到王府,傖業上前來接應,亦步亦趨問:“郎主還不曾用飯吧?廚上已經預備好了,郎主換身衣裳便入花廳吧。”
他沒有應,隻是吩咐傖業:“把畫樓上的屋子好好收拾起來,準備迎接貴客。”
傖業遲疑了下,不解地望著他,但沒有得到任何解釋,心下立刻就明白了,這位貴客不是別人,定是向娘子吧。
聽聞向識諳活著回來了,向家有家主主持,怎麽還能讓向娘子住進王府呢。但他看著郎主神色,不敢再追問,反正照著吩咐行事就對了。
查下巷的老宅子裏,一切有條不紊地開始預備,這場婚儀縱是沒有長輩坐鎮,也不能含糊行事。向家這些年,接連送走了主母與家主,今年好不容易要辦喜事了,闔家都喜氣洋洋地。
允慈呢,雖說也盼著阿兄能與阿姐成婚,但打心底裏又有憂慮,總覺得阿姐有些悶悶不樂,臉上的笑容也都是假的。
她去找阿姐說話,見左右沒人,放輕了語調問:“阿姐,你果真願意嫁給阿兄嗎?”
南弦“唔”了聲,“日子都定下了,怎麽還來問?”
允慈支吾著,“我是怕阿姐心裏有掛礙……”
那掛礙是小馮翊王,她沒說清楚,阿姐也知道。
南弦果然微怔了下,轉瞬卻也如常了,正色告誡她:“我與阿兄就要成親了,你不許胡思亂想,知道嗎?”
允慈呆呆點了點頭,心下卻忍不住惆悵,錯過小馮翊王,也許是阿姐一輩子的遺憾。但願阿兄能在情感上彌補,讓她有釋然的一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