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最好的時機。
南弦的安排, 一向有條不紊,即便是有再大的事,也不會妨礙她看診出診。
這兩日連著為兩位孕婦開了保胎的藥, 奇怪今年建康有孕的人真多, 像是約好了紮堆生孩子似的。隔兩日進宮為貴人娘子們看診, 一進宮門便被弘化殿的雲夫人請去了,雲夫人操著不甚流利的漢話,比劃著肚子說:“吐了,不能吃飯……娘子, 我懷上了嗎?”
宮裏的貴人們, 每一個都盼著自己能懷孕, 想得太多, 難免會有假孕的跡象,因此不敢直接召見太醫局的醫官診治,害怕丟臉, 惹人恥笑。南弦是每隔五日便要依照慣例請脈的,所以寧願憋著滿腹疑慮, 也要等到她進宮的時候再行診斷。
雲夫人眨巴著兩眼看著她,邊上的宮婢也如臨大敵, 緊張得氣都不敢喘,怕一喘,就把雲夫人肚子裏的龍種吹跑了。
南弦心裏其實覺得不可思議, 聖上都這個模樣了,怎麽還能禦幸後宮?抬指搭上雲夫人的脈,一麵問:“陛下上次留宿殿中, 是什麽時候?”
雲夫人伸出一個巴掌, “五日之前。”見女醫臉上露出迷茫之色, 又添了一句,“再上一次,五十日之前。”
戰線拉得這麽長,險些就不用把脈了。既然是五十日之前,那還可堪一說,但左看右看,根本沒有懷孕的跡象,便道:“夫人暫且不曾有孕,胃口不好,是脾胃失調,我開個方子為夫人調理調理吧,用了藥,就不會再吐了。”
雲夫人很失望,收回手氣餒道:“娘子為我調理,為什麽不能有孕?風水不好?陛下不中用……”
結果話沒說完,就被一旁驚恐的女官捂住了嘴。女官訕訕道:“娘子別見怪,我們夫人漢話不好,有時候詞不達意,難免會說錯話……娘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南弦笑著點了點頭,“我知道,內人不用擔心。”
雲夫人卻很氣惱,扒開了女官的手道:“又捂我!我說實話。”
但這種實話,在宮內是不能隨便說的,陛下拖著病體,尚且勤勤懇懇耕耘,結不出果子隻能是土地不夠肥沃,誰敢公然說種子不好?
雲夫人是南疆來的,有時候脾氣一上來,有股不服管的拗勁。南弦聽過也隻是笑笑罷了,隻要後宮沒人懷上身孕,那就說明陛下的身體狀態很穩定。
開了方子,讓宮人去太醫局取藥煎製,南弦和聲安慰雲夫人:“接著調理,不光是為懷上龍子,對夫人的身子也有益處。”
雲夫人撐著臉頰灰心喪氣,“沒有孩子怎麽辦,活到一百歲也沒用。”
那倒也是,如果聖上走在前麵,這後宮之中除了皇後,剩下的人日子都不會太好過。雲夫人的憂傷,是所有貴人娘子們的憂傷,等閑安慰不了。南弦隻好說兩句順風話,從弘化殿內辭了出來。
女官因為害怕她向外宣揚,一直將她送到宮門上,切切道:“今日娘子來為我們夫人看脈象的事,請娘子千萬別泄露出去,就當是普通請脈,也莫要記錄在案。”
南弦明白,頷首應了,女官才放心退回了弘化殿。前往含章殿的路上南弦還在想,雲夫人不曾受孕才是好事,若是當真有孕,反倒成為心腹之患了。
猛然反應過來,不由一怔,自己為神域寸寸留心,好像已經成了習慣,總也改不掉。
算了,不去想他了,前麵就是皇後寢宮,進了宮中向皇後行禮,依著慣例請了平安脈。之前開過的方子需要調整幾味藥,皇後對藥理有些興趣,她便娓娓與她解釋,說到最後不忘順帶提了一嘴,“我觀陛下脈象與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但有一樁事,還請殿下多多提醒,陛下龍體尚未康複,暫且養精蓄銳要緊。”
她是女郎,雖是醫囑,說起來到底也有些尷尬。
皇後一聽養精蓄銳便明白了,歎道:“宮中那群人,個個妖精一般,今日這個請陛下小坐,明日那個病了,求陛下關懷,哪裏禁得了。”
南弦蓋上了硯台,笑道:“所以要請殿下規勸。”
皇後籲了口氣,“我自會留意的。”頓了頓又好奇地追問,“前日樞相夫人進宮,同我說起一個消息,說你要成婚了?”
南弦有些不好意思,赧然說是,“我是向家養女,早年我阿娘在時,就把我托付給阿兄了,隻是兩下裏陰差陽錯,沒有緣分,婚事就擱置了。如今我阿兄從川蜀回來,商議之下打算成婚,也算了了我爺娘多年的夙願吧。”
皇後聽罷,那流轉的眉目間隱約浮起安然之色來,倚著憑幾笑道:“沒想到你的姻緣在你阿兄身上,我原本以為你與雁還會有一段故事呢。”
南弦自是要推脫得一幹二淨的,謹慎道:“親事自小就定下了,隻不過總以兄妹相稱,不敢往那上頭想。”
皇後道:“這樣也好,比盲婚啞嫁強。像大司農家的女郎,嫁了興平侯的兒子,起先說是一門好親,結果婚後日日被打得鼻青臉腫。她母親帶她來宮中哭訴,求我主持公道,我可怎麽主持?那是人家的家事,我總不能做主讓他們和離吧!”
南弦說是,不由嗟歎:“女郎挑選郎子,是一輩子的大事,是好是壞全憑運氣。”
皇後卻一笑,打趣道:“我不與別人做主,卻會為你做主。若是你阿兄婚後對你不好,你就進宮來告訴我,我為你出氣,罷了他的官,把他流放嶺南。”
南弦忙起身深深伏拜下去,“那妾就先謝過殿下恩典了。有了殿下這句話,我底氣也足了,回去定要與阿兄說明白,先震懾震懾他。”
強顏歡笑,裝得很好很得體,把皇後都蒙騙過去了。複又坐著說了些零碎的體己話,方收拾藥箱退出了含章殿。
走在夾道裏,宮牆很高,把穹頂切割成了窄窄的一道,放眼望過去,今日的天好藍啊,藍得攝人心魄。但熱也著實熱,剛入夏,地麵被烤得滾燙,熱浪在裙底打轉,隻有挨著牆根處走,才能躲避直射的日光。
小宮人蹦蹦跳跳跟在一旁,歡喜地追問:“向娘子,你真的要成親了嗎?”
南弦說是啊,“我年紀不小了,該安頓下來了。”
“那你成親後,還進宮應診嗎?”小宮人想了想又道,“成親之後會有寶寶吧,生了寶寶還要奶孩子,我以後可是見不到你了呀?”
“又不是一成親便會有寶寶,懷胎也需九個月,我自然還會進宮應診的。”南弦笑著說,“待我成完親,給你帶一盒香糖果子,感謝你這陣子對我的照應。”
小宮人受寵若驚,歡天喜地向她拱了拱手。十三四歲的孩子,比允慈還小一些,眉眼間滿是天真可愛。將人送到止車門前,又小聲央求:“向娘子,那香糖果子,我能要兩盒嗎?我還有個阿姐,她也愛吃甜食,我想給她一份,好讓她一同沾沾喜氣。”
南弦說好,“到時候一並帶給你。”
小宮人滿臉帶著笑,俯身向她行了個禮,這才腳步輕盈地轉身,退回內廷了。
南弦背上藥箱,穿過長長的門洞,老遠看見禦道對麵停著自家的馬車。橘井撐著傘,站在樹蔭底下,隻要一見她露麵,便會疾步過來迎接。
原本一切都如常,南弦加快步子朝禦道對麵趕去,但在將要邁出門洞前,身後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捂住了她的口鼻。
橘井還在樹下踱步,不時探身朝大門內遙望,那門洞深深,直通對麵的光瀑,門內卻空無一人,隻有門前兩個戍守的禁軍,支著長槍站著。
“今日宮內有什麽事嗎?”橘井回頭看了鵝兒一眼,“娘子怎麽還不出來?以往這個時候已經下值了。”
鵝兒崴身靠著馬車,實在沒當一回事,眯著眼朝止車門上看了一眼,“說不定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不放我們大娘子回來。”
反正人在宮內,不會上別處去,兩個人便老老實實在車前等著,但一直等到未正,也沒有見自家娘子出來。
橘井覺得有些不妙,心裏隱約不安,細想在宮裏辦差其實更危險,俗話說伴君如伴虎,難不成陛下責難,將大娘子扣押了嗎?她忙拉扯著鵝兒趕到宮門前,因那些禁軍時常也會見到他們,打聽一下應當不是難事,遂壯著膽子揚聲招呼:“請問校尉,可曾看見我家娘子出來?”
那兩個禁軍頭都沒扭一下,生硬道:“不曾。”就再也不理他們了。
橘井愈發忐忑,轉身對鵝兒道:“我在這裏候著,你快些趕車回家稟報郎君,就說我們等不見娘子,讓郎君想辦法進宮打探。”
鵝兒忙應了聲是,拔轉馬頭就朝查下巷方向奔去,橘井仍舊站在那裏,急得背上起了一層薄汗。暗自念叨著,但願娘子別出什麽事。好不容易要成親了,若是再生枝節,那麽娘子這一生也太艱難了。
那廂畫樓上,南弦好不容易才從無邊的夢境裏掙脫出來。她知道被人下了麻沸散,隻需輕輕的劑量,就能讓人短暫失去知覺。
然而要徹底清醒,須得花大力氣,眼皮千斤重似的,努力了半日才勉強掀起一線……格子窗外的日光穿透窗紙照進來,自己躺在一張好大的胡榻上,榻前坐著一個人,紫袍金冠,纖塵不染。見她睜開眼,也沒有太大的反應,隻道:“醒了?渴嗎?我給你倒杯茶。”
南弦的腦子因藥物的緣故,運轉有些緩慢,她甚至想不明白,為什麽神域會出現在這裏。
想起身,卻坐不起來,視線跟隨他移動,隻見他緩步走到桌前,垂手握住了執壺的把手。他的指節很漂亮,白淨又修長,荷葉杯在他手中,就顯得格外玲瓏。沏好了茶,他轉身捏著杯盞過來,邁步間袍底開合,露出內襯上金銀絲織就的雲氣紋。那煌煌氣象,是鳳子龍孫骨子裏透出的傲慢,抿唇不語的時候與人隔山隔海,不可近觀。
提著袍角登上腳踏,他在榻沿坐了下來,把杯子往前遞了遞,“潤潤喉吧。”
南弦勉強轉動腦子,記得自己前一刻還在止車門前,現在卻到了這樣陌生的環境裏,看來又是眼前人使了手段。
抬起手,她氣惱地拍開了杯盞,他沒能握住,杯子一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打破了滿室幽靜。她掙紮著坐起來,啞聲質問:“這是什麽地方?是你把我擄來的?”
他沒有應她,耐著性子把一地碎片撿了起來,防著她下地的時候紮傷了腳。他知道她現在滿腹疑慮,但他不打算向她多做解釋,答非所問道:“這裏很安靜,我料你會喜歡的。在這裏住上幾日,陪陪我吧,隻要你願意,日後這裏就隻有你我,再也沒人會來打攪我們。”
南弦心頭攢著火,氣道:“你在說什麽胡話,快放我回去。”
他卻聽不得她說這個,壓抑了許久的怒氣隱隱上湧,回身道:“回去?回向識諳身邊去嗎?他究竟有什麽好,讓你總是念念不忘?是因為他不夠愛你,你才貪圖他的溫情,還是因為礙於父母之命,你才決意嫁他為妻?”
南弦不想與他多做辯論,撐起身下床找鞋,可是找了半日,無論如何都找不見。再質問他,他調開了視線,漠然道:“被我扔了。那鞋不吉利,你穿上就跑了。隻有扔了它,你才會留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能去。”
他振振有詞,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做錯了,南弦氣得說不出話來,光著腳跳下床榻,急急要往門上去。
結果他拽住她的手腕,一下把她拽了回來,“好不容易來我這裏做客,為什麽急著要回去?”
南弦使勁想推開他,然而努力半晌都是徒勞無功,男人的力氣太大,她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掙紮仿佛是助興。
她掙得越厲害,他鉗製得越緊,眼見她急躁起來,他幹脆把她圈進了懷裏,溫聲討乖道:“你不是一直心疼我麽?我如今亟需你來撫慰我,你為什麽不能再心疼我一次?”
確實,她一直心疼著他,直到今日雲夫人讓她診孕脈,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後宮若有孕,他怎麽辦。他是吃準了她的心軟,所以一再有恃無恐。即便她不情願,也不能動搖他,發展到最後竟然把她劫走,實在是自私得不顧他人死活。
南弦說不清楚心裏到底是愛更多一些,還是恨更多一些,其實再多的愛意,也會被他的不計後果消磨殆盡。他是個極端矛盾的人,明明身世可憐,卻讓人打心底裏畏懼,明明心機深沉,卻又有令人動容的純真。
南弦覺得自己看不透他,他的懷抱讓她感到窒息,她用了很大的力來抗拒,無奈半點作用也沒有,隻得板起臉向他重申:“我快要成親了,你就不能拿出你的君子風度,成全我嗎?”
可惜她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半點也沒能觸動他。
“風度?你要嫁給別人了,還讓我有風度?”他笑得古怪,搖頭道,“我不會成全你的,絕不!向識諳想要什麽,我都可以滿足他,唯有你不行。世上隻有一個你,讓給了他,我怎麽辦?你對他是錦上添花,對我卻是續命的丹藥,就算全天下人都來指責我,我也不在乎,我隻要你,隻要你留在我身邊,我不怕背負罵名。”
南弦覺得他不可理喻,朝堂上明明步步為營,為什麽到了兒女私情上,手段竟如此猖狂。
“你是仗著朝廷都盼你成婚,所以無所顧忌?”南弦用力撐住他的胸膛,試圖與他拉開距離,“你做出這樣荒唐的事來,不怕宮中對你不利嗎?”
他卻胸有成竹,“你的話隻說對了半句,不單整個朝廷盼著我成婚,連陛下和皇後也盼著我娶妻生子。如今這滿建康,有誰不知道我一心愛慕你,卻愛而不得?滿朝文武也好,陛下也好,他們隻會樂見其成,誰會在乎你是不是要嫁給向識諳?就算你真的嫁了,我也有辦法把你搶回來,所以為了向識諳好,還是讓這門親事作罷吧。反正他也不是非你不可,日後再為他尋一門好親事,大家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歡喜嗎?”
他是心裏有氣,怎麽戳她心肝便怎麽說。南弦覺得他簡直可恨透頂,“我一直以為你和建康城中那些權貴不同,誰知竟是高看你了。你辜負了唐公的厚望,也辱沒了先吳王的君子遺風,你對不起他們!”
可惜這番話沒能觸動他,他斂盡了眼底笑意,一字一頓道:“你罵吧,罵得再厲害,我都不會與你計較。我的兩位阿翁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們比你更懂我的感受,不像你,揣在懷裏也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你明明不愛向識諳,卻要嫁他為妻,你對自己的感情都能如此潦草,真正麻木不仁的人是你向南弦,不是我。”
南弦被他這顛倒黑白的控訴氣得不輕,再也不想同他理論了,手腳並用著,從他懷裏掙了出來。
她執意要走,他攔住了她的去路,“你想離開,除非從我的屍首上踏過去。”說著從一旁的牆上摘下一柄金錯刀,拍在了月牙桌上,“這刀是剛開過刃的,鋒利得很。你想走嗎?用這把刀殺了我,殺了我,你就能離開了。”
南弦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喃喃道:“你真是瘋了……真是瘋了……”
他牽起唇角冷笑了聲,“瘋便瘋吧,南弦,你不覺得這是最好的時機嗎?你要與向識諳成親了,我若橫刀奪愛,錯都在我,與你半點關係都沒有,宮中也不會因此懷疑你了,不是一舉兩得嗎。”
他總是這樣,算得滴水不漏,卻從不顧忌她的處境。
南弦忿然道:“最好的時機?你在我成婚之前擄走我,這叫最好的時機?你沒有想過,我日後怎麽在這建康城中立足,怎麽麵對識諳和允慈?這條路一走,便不能回頭了,你怎會失策至此,你的謀略都去哪裏了!”
她急得臉色發紅,他卻出奇地鎮定,等她宣泄完一通後,冷靜地告訴她:“不破不立,朝堂上的政敵我可以慢慢磋磨,但你不行。我時間有限,你下月便要出閣了,我若再猶豫,就來不及了。”他略頓了下,那雙眼睛沉沉望向她,“南弦,你可相信我有辦法,能讓向識諳再失蹤一回?可我忌憚你,害怕你生氣,不曾在他身上動手。”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吧!南弦看著他,從他眼中窺出了殘忍的光。他沒有疾言厲色,隻是平靜地向她闡述事實,到最後任她自己選擇。
他誌在必得,她要是再一意孤行,那麽最後受傷的又會是識諳。就算他敞開大門讓她走,她真的有勇氣邁出門檻嗎?
緊繃的身子終於還是垮塌下來,她蹣跚著退後兩步,坐回了榻上。
慘然看向緊閉的門窗,日頭已經西墜了,家裏現在一定亂了套,正想盡辦法尋找她吧!
神域倒心滿意足,他抓住了求而不得的人,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趨身坐在腳踏上,他摟住她的腿,把臉枕在她膝頭。他在她麵前總是保持著卑微的態度,卑微進塵埃裏,不管她是愛、是恨,還是同情,隻要留在他身邊,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