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宗婦。

是在做夢吧?一定是在做夢。

她曾不止一次午夜夢回, 夢見識諳出現在家門前,也像現在這樣,仍舊一副不驕不躁的樣子, 仿佛失蹤大半年, 死裏逃生, 都不是什麽要緊的大事。他隻是出門忙了一陣子,現在回來了,不曾傷筋動骨,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裏。

然而他的臂膀溫暖有力, 是活的, 南弦確認再三, 才敢相信他真的沒死, 真的回來了。

又哭又笑,把堵塞在心裏的愁苦都宣泄了出來,她忙抓住他的手, 極力往家門裏拖拽,唯恐他中途又消失了。

門內的橘井和蘇合, 正張羅給匠人預備解暑的涼茶,不經意回頭望了眼, 兩個人都呆住了,蘇合不可置信地喃喃:“郎……郎君?郎君回來了?”

識諳溫煦地笑著,“我不在的這段時間, 大家都受苦了。”

光是辯人不夠,還得聽聲,當確認這人正是家中公子, 橘井和蘇合都驚叫起來, 提裙往後便跑, 邊跑邊高聲大喊:“二娘子……二娘子……郎君回來了!”

南弦自是抓著識諳的手不放,她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盡力克製著不讓自己失態,但唇角又忍不住往下輕捺,看上去像個受了欺負的孩子。

識諳含笑望著她,越是這樣看她,她越是傷心,豆大的眼淚源源不斷流下來,這樣的哭,比驚天動地地嚎啕更讓人動容。

識諳的笑意從唇角退去了,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淚,“好了,我不是回來了嗎。”

南弦頷首,勉強忍住了淚,這時允慈從後院出來,在月洞門上頓住了腳,愕著兩眼隻管審視來人。

識諳舒展了眉目,像往常一樣喚了聲允慈,“怎麽,認不出我了?”

允慈這才茫然往前走了兩步,漸漸越走越急,急得飛奔起來,一下子跳進了識諳懷裏,嗚嗚痛哭失聲,“阿兄,我就知道你還活著,你沒有死。”

識諳緊緊抱住她,這失落的半年,屢屢命懸一線,沒有經曆過死裏逃生的恐懼,不知道以往的生活有多可貴。縱然是錚錚的男兒,這時也渴望家人的懷抱,他觸摸到了其泠,觸摸到了允慈,才敢確定自己還在人世。允慈的哭聲讓他鼻子發酸,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他好不容易才努力扮出個笑臉,溫聲道:“阿兄好端端的,你不要哭了。”

南弦招呼著,把他們都引進了廳房,允慈忙著詢問這半年他究竟去了哪裏,為什麽蜀軍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他的蹤跡。

“那日進山尋找駐軍,走了不多久,山裏就起了大霧。前往駐地隻有一條路,須得穿過迷魂氹,那氹裏叢林密集,又有峽穀,路過一斷陡坡的時候,忽然馬失前蹄,從坡上滾了下去。我當時撞到了腦袋,人也沒了知覺,及到醒過來,天都快黑了,嚐試了許多辦法都走不出去,隻好等到第二日天亮再尋出路。可是那迷魂氹凶險,後半夜就出毒瘴,那種瘴氣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懸在離地麵三尺高的地方,三尺以下一切如常,三尺以上被血色的迷霧籠罩住,人連站都站不直,隻能匍匐在地上。”識諳平靜地敘述著,但輕描淡寫裏,滿是不堪回首。頓了頓又娓娓道,“我隻好往低窪處撤,被困在一截峽穀裏,毒瘴經久不散,我根本找不到路。那段時間我如野人一樣,每日隻能找些野果和魚蝦充饑,太陽照不進峽穀裏來,我弄不清被困了多久,總有半個月吧,那些毒瘴才消散。可迷魂氹太大,身在其中無法辨別方向,常常走了半天又回到原地,那時候我灰了心,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回建康了,但天無絕人之路,沒想到遇見了兩個深山裏的彝人,他們把我帶回寨子,又不許我離開,那時候寨子裏許多孩子生了病,我就留在那裏給他們看診。後來時間久了,那些彝人逐漸放鬆了對我的看管,我借機混進了出山的隊伍裏,才終於有機會走出瓦屋山。”

他說到這裏,臉上方露出些許輕鬆的神色,“一出山,我就去找了當地的官員,預備回京的一切。我知道你們一定急壞了,從失去音訊到現在,整整七個月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吧!”

允慈說可不是麽,“阿叔們讓我們給你建衣冠塚,說好歹有個祭拜你的地方……阿兄,你找到這裏來,想必已經知道老宅子被他們霸占了吧?他們說你死了,長房沒人了,阿姐不是向家人,就把我們趕了出來。現在既然你沒死,他們就該把老宅還給我們,那屋子就算閑置著,也不能落進他們手裏。”

說起這個,識諳這等好修養的人也浮起了怒色,“真沒想到,家中一旦遭難,最先落井下石的是自己人。我回到查下巷找不見你們,問過張媽媽才知道你們搬到這裏來了,總是一家人先團圓了要緊,餘下的事,我自會和他們好好清算,不用著急。”

識諳回來,就有了主心骨,南弦道:“這半年動**,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好在阿兄回來了,我們這個家散不了了。”

她生性平和,雖然受了很多委屈,也沒有想過要討所謂的公道。識諳深深望著她,半晌才問:“你先前可是要出門嗎?”

她這才想起來,驚道:“哎呀,我要進宮應診來著!”不由分說站起身便往外跑,邊跑邊回頭叮囑允慈,“今日咱們上茶陵樓吃席……等我回來!”

她跑得匆忙,很快出了門,登上車發現識諳跟了上來,仰首對她道:“正好,我也要進太醫局述職。”

南弦便挪了挪身子讓到一邊,探身道:“一起走吧。”

她是坦**的女郎,鮮少有扭捏作態的時候,以前自己就知道她的好,可惜從未潛心體會過。直到被困於瓦屋山,真正與世隔絕,巨大的孤單開始充斥他的內心,忽而就把重重心結解開了,如夢初醒般摒棄了毫無意義的糾結,清楚意識到什麽對自己才最重要。

他彎腰坐進車內,撐著膝頭的手不像往日那樣細嫩了,虎口處甚至有了裂紋。南弦忽然有些心酸,“阿兄回來之後,好好休息幾日吧,讓允慈每日燉湯,給你補補身子。”

他知道自己憔悴,有些自慚形穢了,抿唇笑了笑道:“回家真好,再也不是飄零在外的孤魂野鬼了。”

這話說得傷感,南弦心裏不是滋味,開解兩句後忙岔開了話題,“因你下落不明,宮中讓我頂了你的職務,當了太醫局直院。如今你回來了,我是不是得把職務還給你?那我就當不成官了吧?”

她人不大,官癮倒不小,識諳聞言笑起來,“你的直院是聖上賞賜的吧?既是金口玉言,怎麽能更改?況且太醫局又不是隻有一位直院,你隻管安心就是了。”

她這才挺了挺腰坐直,“家中兩個直院,總算沒給阿翁丟人,是吧?”

識諳說是,鮮活的女郎,越推敲越有其可愛之處。

隻是他不好意思直著兩眼看她,小心調開了視線,隻在間或狀似無意地望一望她,才不會引她起疑。

可這樣好的女郎,為什麽還會經受別人的欺淩呢,想起向家那些長輩的所作所為,就讓他憤恨。他按捺下怒氣道:“我不在,萬沒想到會發生搶奪家產的事?你帶著允慈自立門戶,定是很辛苦吧?”

說起這個,讓南弦有些分神,其實說辛苦,並不辛苦,錢是以前攢的,可以悄悄帶走,房子是神域幫著找到的,連家中的仆婢也有一大半是神域安排,她有什麽可辛苦的……

但這一切,已經不用再提起了,識諳回來了,至多讓她減少了些對他的恨,並不能改變什麽。彼此半個月不曾再見麵,除卻最初幾日的痛苦,後來變得麻木,漸次也就習慣了。

遂淡然笑了笑,“還是要多謝阿翁,教會我醫術,讓我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就算阿叔們收回了老宅,也沒有讓我們露宿街頭。”

識諳垂眼歎了口氣,她雖然大度,自己卻不能等閑視之。到底因為他的不果決,才讓她經受這些磨難,如果自己一早就遵從父母的安排,那些阿叔哪裏還有借口把她趕出去。

啟了啟唇,他想與她說些真心話,但眼看馬車到了宮門前,也隻好暫且咽下。

兩個人一同入宮,南弦進含章殿,識諳直去了太醫局。因為臉上的輕鬆歡喜掩飾不住,連皇後都察覺了,奇異地問她:“今日是什麽好日子嗎,向娘子喜上眉梢,難道是有人登門提親了?”

南弦說不是,手上開了方子遞給宮婢,擱下筆後對皇後道:“殿下,我阿兄回來了。”

畢竟一個小小的太醫局直院,不值得勞動川蜀官衙向京中派發急報,因此朝內並未得到消息。皇後聽罷吃了一驚,“這麽久了,他還活著?”

南弦把他流落在瓦屋山的經過都與皇後說了,皇後也驚詫於他的際遇,嗟歎道:“真真是命大啊,蟄伏在幽穀半個月還能活下來。要是換個運氣不佳的,不中毒瘴,也被山裏的野獸給吃了。”

總之感謝菩薩保佑,感謝爺娘的在天之靈,不讓她為識諳抱憾終身。後來貴人娘子們的醫治也盡力加快了,她還惦記著兄妹團聚,一家人上酒樓吃飯去呢。

所以從內廷辭出來,腳下走得很匆忙,搬著藥箱的宮人都有些追不上了,氣喘籲籲道:“向娘子,等等我。”

南弦索性頓下步子把藥箱接了過來,和聲道:“你回去吧,不用送了。”說著快步出了雲龍門。

對麵的蒼龍門上,每逢她進宮的日子,都有人隱藏身形遠遠觀望。

小馮翊王戀慕向女醫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了,連禁中派來侍奉日常的謁者都知道,小馮翊王對那個救過他命的人念念不忘。可惜人家不為所動,從來沒有給過什麽回應。小馮翊王的一腔熱情潑進了沙地裏,每每隻能偷著遠望,細想起來著實可憐。

今天又是如此,她背著藥箱出了宮門,臉上帶著笑,腳下走得輕快,仿佛遇見了什麽高興事。這讓一直愁腸百結的神域覺得困惑且失望,明明自己這陣子陷在水深火熱中無法自拔,為什麽她卻能這麽快抽身,真是個無情的人啊。

身後有謁者悄然上前來,嗬腰喚了聲“大王”。

神域轉回身,瞥了這謁者一眼,“向娘子這麽高興,難道陛下對她又有封賞嗎?”

這謁者是含章殿中尹手底下的人,一早被安排進了司徒官署,含章殿內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是通過他來傳話的。今日也是如此,垂著袖子回稟:“向娘子是家中有喜事,據說失蹤了半年的向直院,今日回來了。”

神域一驚,“誰回來了?”

謁者道:“向識諳,向直院。說是在瓦屋山被彝人所救,曆盡了千辛萬苦,才回到建康的。”

這一刻,若論有誰的歡喜能與向家姐妹相提並論,那一定是小馮翊王。他激動得簡直要歡呼起來,自己與南弦之間的症結,不就在向識諳嗎。向識諳死了,南弦不肯原諒他,恨也恨得有理有據;如今向識諳活著回來了,那麽便不存在“害死”一說。南弦縱是氣不順,也沒有道理與他老死不相往來,隻要他再去說些軟話,央求央求,她應當就會原諒他的。

思及此,官衙裏是待不住了,自己這陣子行屍走肉一樣活著,早就不耐煩了。好不容易看見希望,再多的公務也是容後再說,眼下第一要務便是去找她,盡快冰釋前嫌,讓一切不愉快都過去吧!

疾步走出雲龍門,他想若是腳程快一些,或者能追上她。

結果剛出止車門,便見向識諳站在馬車前等著她,兩個人有說有笑登上了車……居然還是同乘!

他心裏亂起來,半是惆悵,半是憤怒,惆悵於他們之間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憤怒於向識諳不知男女大防,既然說了隻做兄妹,為什麽還不與她保持距離。

算了,或者隻是湊巧,向識諳要入太醫局述職,所以便同路了。無論如何,他能活著回建康,對自己來說是一樁幸事,終於不用再畏縮著,不敢麵對南弦了。

陳嶽屹乍見向識諳,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上前對神域道:“大王,向識諳還活著!”

這段時間,他們這些衛官真是空前難熬,家主因與向娘子斷了聯係,變得沉默寡言,喜怒無常,他們侍奉在左右,須得加著小心,才不至於引他無端發火。現在好了,向識諳沒死,家主就有希望與向娘子再續前緣,他們提心吊膽的日子也該結束了,這還不是一件令人振奮的大喜事嗎。

覷一覷家主臉上神情,果真眉眼間重又燃起了希望,轉身急急登上馬車,吩咐跟著前車。

心裏激動,扣在膝上的手掌無意識緊緊抓握,他已經考慮直接登門與向識諳致歉,然後求得南弦的原諒了。但向家兄妹似乎有他們的安排,馬車回到南尹橋,轉眼又從巷子裏出來,往邊淮列肆方向去了。到了茶陵樓,三個人入樓中,在散座坐下,隻聽見允慈熱鬧地招呼店家,上最拿手的菜,再要一道清蒸白條,那是她阿兄最愛吃的。

茶陵樓樓下的宴客大廳很寬綽,四五十張食桌之間有竹簾隔斷,雖不能阻擋人聲,但可隔絕視線。神域示意酒博士不必唱喏,自己在不遠處的鄰座坐下,他們在談論什麽,隱約都能夠聽得見。

兄妹團聚,喁喁都是家常的溫情,愈發顯得自己形影相吊。到最後聽見向識諳說,以前不曾珍惜,今後要好好過日子,不知怎麽,這番話讓他有些惶恐——允慈將來必定是要出閣的,向識諳能抓住的家人,豈不隻剩南弦一個了嗎。

南弦總是後知後覺,反正隻要一家人不分開,她就覺得心滿意足了。席間忙著布菜,他們說什麽,她都含笑表示認同,畢竟失而複得的歡喜,能夠撫平一切。

識諳卻有不滿,放下杯盞道:“我讓人去三位阿叔家裏傳話了,明日約他們來老宅見一麵。宅子裏搬走的那些醫書典籍,都讓他們還回來,這樣的親戚,往後可以不必走動了,免得給他們留有落井下石的餘地,讓他們仗著長輩的身份欺淩你們。”

允慈對那些齷齪的長輩,一直懷恨在心,握著拳道:“對,一定要把話說清楚,最好去官衙,當著大尹的麵立下文書。我們這一支,今後不與他們往來,不要他們插手我們的家務事。”

識諳又與南弦打商量:“擇個日子,還是搬回去吧,到底自小住的屋子,情難割舍。”

南弦是無可無不可,聽他這樣說,遲遲點了點頭,“那南尹橋的宅子,閑置著也無用,回頭就賣了吧。”

賣了南尹橋的屋子,遣散了神域從王府調來的人,所有聯係也就斬斷了。雖還有些不舍,但最後終究要走到這一步的,好像也沒有什麽可遺憾。

第二日,那三位阿叔應邀來老宅,各自都有些尷尬。見了識諳還得裝出親近的模樣來,掏心挖肺地說:“是大兄與阿嫂在天上保佑,讓你能平安歸來。總算我們向家氣術未盡,宗子尚在,來日進了家廟,也可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二叔說得聲情並茂,三叔與四叔連聲附和,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對待骨肉至親的不舍與惦念。

結果這場表麵文章,卻換來識諳的冷哼,“以三位阿叔的行徑,配向列祖列宗交代嗎?宗子生死不明,你們就忙著收回老宅,將我兩位阿妹趕出門,莫說在祖宗麵前,就算在建康城中,怕也被戳彎了脊梁骨,不配為人了吧!”

他是性格溫和的青年,從小彬彬有禮,從來不說一句重話。三位阿叔滿以為麵子上敷衍得過去,大不了把老宅物歸原主就是了,卻沒想到,他上來便是一番紮心的話。

三叔“嘖”了聲,“原來今日不是為團聚,是為興師問罪嗎?既然如此,倒也不妨敞開了說一說,這宅子本就是祖上傳下來的,你不在了,日後允慈又要出閣,收歸公中,不是合情合理的嗎?如今你回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樂見你平安,但你不該因此事質問我們,這麽做,可有些目無尊長了。”

識諳聞言哂笑,“阿叔們的所作所為,竟還有臉以尊長自居?允慈確實會出閣,那其泠呢?她自幼便長在我家,是我阿翁阿娘疼愛著帶大的,在你們眼中,她是外人嗎?”

二叔很不讚同他的話,調開視線,有些傲慢地說:“她是養女,就算鬧到官府,養女也不能承襲家財,她留在家中,本就不應該……”

“不應該?”識諳道,“阿叔怕是忘了我阿翁的囑托了,她雖是養女,將來更是向家宗婦。你們不是一直催促著,讓我早些成親嗎,若我現在娶了她,不知阿叔們又該以什麽臉麵,向族中耆老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