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現在很傷心,你不要管我.
南弦搖了搖頭道:“我沒有生氣。你要娶燕娘子, 是你自己的選擇,和我有什麽關係?”
他怔了下,“我今日不是和你說得很清楚了嗎, 你也知道我的心意了。”
“所以你上半晌說得很清楚, 下半晌就要娶燕娘子嗎?”她臉上沒有什麽喜怒, 反倒低頭盤算起來,“不知隨多少禮金才算周到?我近來也攢了些小錢,出上三五貫,應該不是難事。”
神域一口氣泄到了腳後跟, 他本以為自己這樣的試探, 多少能讓她的情緒有些波動, 結果並沒有。
有時候真不知道她的心是怎麽長的, 太過四平八穩,仿佛從來沒有什麽是能令她慌張的。難道還是不夠喜歡嗎?若有朝一日深愛,是不是才會對他的辜負有幾分動容?
可是自己會辜負她嗎, 自然是不會的,因此他愈發覺得難過了, 仿佛自己總是一廂情願地追逐,她發了善心, 停留下來賞他一個眼神,但一切都是隨他高興。他若是堅持不懈,那麽她勉強願意接受, 若是他哪天放棄了,她也不覺得有什麽遺憾,笑一笑, 事後便雲淡風輕了。
不甘心, 他眼中浮光微沉, “我看你似乎並不在乎名分,那麽我娶了別人,你還願意與我來往嗎?”
南弦垂手收拾桌上的茶盞,明知故問道:“你是說來看診嗎?我診室的門日日開著,隻要你願意,隨時可以登門。”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心裏明白。”
南弦這下終於放下了手裏的東西,轉身望著他,平靜道:“我做人求公平,你婚後還要與我來往,總得容我也嫁了人。不過你應當也不在乎名分,所以才會問我這麽無聊的問題。”
這下他急起來,“你要嫁給誰?卿上陽?”
她淡淡一笑,“與你有什麽關係?遇見了合適的人,說嫁便嫁了。上次皇後為我介紹的國子監博士就很好,可惜被上陽攪合了,到如今想起來還很懊惱呢。要是一切順利,這個時候大概已經過了禮,到了入秋時分就能成親了。”
她不是開玩笑,是真的很遺憾那次的錯過,在她看來嫁人隻求能過安穩的日子,並不在乎有沒有濃烈的愛情。
神域起先的玩笑話,到這裏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他苦笑了下道:“在你眼裏,我與那些擦肩而過的人沒有分別,一個區區的國子監博士,也能讓你惦念到今日。”
南弦覺得他簡直無理取鬧,“要成婚的不是你嗎,怎麽如今又自怨自艾起來?你去娶燕娘子,她挺好的,也遂了大長公主的意。”
說到最後便有些負氣,他的話半真半假,你以為是玩笑,人家或許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自己上回被騙進大長公主府,險些被勒死,陳校尉等人冒死才把她救出來。結果他倒妙,轉頭便與人修好去了,既然如此,之前的惺惺作態又有什麽意思,政客的嘴臉果然難看得很。
自己是傻了,才想與他糾纏,天底下的男子是死光了嗎,讓他花言巧語蒙蔽,越想越覺得不值。
“橘井,送客。”她揚聲喚,一麵嘀咕著,“我明日還要進宮,今晚要早些睡,不能耽擱得太晚。”
結果她要離開,卻被他一下拽住了。他人還在欄杆上坐著,身子卻佝僂起來,垂頭喪氣道:“我現在很傷心,你不要管我。”
於是南弦抽了抽胳膊,真的沒想管他,可惜抽不出來,遂木訥地應了聲:“好的。”
“什麽?”他傷心更上頭了,“你還說好的?”
那泫然的表情看得她心尖一顫,抬手把他的臉掰開了,“別總用這套,不管用了。”
橘井聽見大娘子的召喚,果然快步跑來了,誰知到了近前一看,小馮翊王哪裏有告辭的打算,不由吐了吐舌,趕緊又縮了回去。
南弦見她又走了,蹙眉對他道:“你看,我的婢女都被你嚇跑了。”
他不管不顧,重新轉回頭,伸出長臂強行抱住了她的腰,喃喃說:“我不娶別人,你也不許嫁什麽博士。”
南弦抬起眼,無言地望向亭頂,開始細數頂上的椽子和青瓦。
他聽不見她回應,委屈愈發大了,把臉埋在她懷裏,輕輕搖動起來,“你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嗎?”
這件事可是他先挑起的,真會倒打一耙。
南弦說是啊,“我一點都不在乎你的感受,因為你不在乎我的感受在先。”
他立刻敏銳地從中窺出了玄機,原來她雖然不動聲色,心裏早就巨浪滔天了。
精神頓時一振,他欣慰地抬起眼,認錯認得很幹脆,“我錯了,以後不會再開這樣的玩笑了。”
可惜這種事後的追悔不能讓她動容,她照舊板著臉,甚至無聊地調開了視線。
他見毫無作用,最後隻得使出殺手鐧,哀聲說:“我不過是想證明自己在你心裏的分量,才有意逗你的。誰讓你總是對我不冷不熱,我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歡我……阿姐,你喜歡我嗎?你心裏有我嗎?隻要你回答一句,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懷疑了,真的。”
南弦聽他叫阿姐,氣似乎略順了點,無奈道:“你這樣對我動手動腳,我都不曾扇開你,你還要我說什麽?”
她是個感情內斂的人,從來不喜歡把情情愛愛掛在嘴上。當初她對識諳就是如此,聽從阿翁和阿娘的安排,以為這就是她的人生了,對於識諳她也是心裏暗暗喜歡,從來不敢讓他知道。如今這小狐狸纏得她沒辦法,她才比以前略微開竅些,也是一再讓步縱容著他。若論心跡,她喜歡他,比喜歡識諳更多一些,畢竟兩個同樣慢熱的人在一起,一含蓄便是一輩子。但若換了個不吝於表達的人,他的轟轟烈烈她都能看到,不用再費心猜測,似乎能活得更輕鬆些。
所以這樣的回答,已經夠了吧,隻要他不傻,就應該聽得明白。
他果然會意了,堅定道:“我記住你今日說的話了,深深刻在心上,若是你哪天反悔,我就把心剖開讓你看。”
說得這麽嚇人,狐狸精確實不好惹。
她說知道了,複又推推他,“現在能放開我了嗎?”
可他不曾鬆手,找了個更舒適的位置靠著她,閉上眼道:“放開做什麽,這裏又沒有外人。”
他對感情的需求,比起一般人來更為熾烈,因為缺失,便千方百計想找補,南弦就是他全部的慰藉。他喜歡她的溫暖,喜歡她纖纖的腰,還有她身上的香氣,仿佛所有疲累到她這裏都能紓解,隻有她,能安撫他日漸狂躁的內心。
看來往後要適應這樣的相處方式了,這外露的人,不是那麽好打發。
南弦低下頭看他,雖看不見臉,卻能看見他烏黑的鬢發。這人,真是無一處不美,曾經的苦難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反倒是越錘煉,越純粹。有時候自己又相形見絀,還記得他九死一生後第一回 睜眼看她,那日她沒有仔細梳妝,穿的是一件半新舊的衣裳,不知怎麽,他莫名就認定她了,不會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吧!
反正他這刻心下很舒爽,侃侃將今日麵見的經過都與她說了,“我想讓陛下為我們賜婚,可惜陛下沒有答應。”
南弦吃了一驚,“不是說好了嗎,要掩人耳目的,你怎麽捅到陛下麵前去了?”
他卻有他的道理,“都說你是我的外室,這事怎麽瞞得住陛下!我若是一徑與你撇清關係,他們反倒不相信,不如讓我愛而不得,這樣他們才覺得真,才不會懷疑你。”說著含笑仰起頭來,“容我私底下滋潤就好了,在他們眼裏我多慘多卑微,都沒有關係。若是哪一日他們等不及了,決意賜婚,那你便半推半就接受吧,如此我們就能正大光明在一起了,再也沒人會分開我們。”
她被他引領了,自然也要去設想,“那就再也不能進宮看診了吧,連俸祿都沒了。”
要說財迷,南弦確實是個隱藏的財迷,她被向家人趕出來,能輕鬆購置下這座宅邸,可見她平時積攢了不少診金。如今要談婚論嫁,她先擔心的還是俸祿,唯恐這樣一來斷了她的財路,那麽這親就成得不合算了。
神域必要發揮他的口才,才能讓她堅定信心,便道:“不能進宮看診,你還能在家坐診,到時候辦個像樣的患坊,招牌上就寫著大大的馮翊王妃,生意自然比以前更好。至於俸祿,我有俸祿,全都給你,我的俸祿不比你做醫官更多麽,你算算這筆賬,算得過來吧?”
這樣一說,好像確實合算。既然有利可圖,似乎真的可以共謀之。
隻是這美好的願景,不知能不能實現。其實女子行醫是有難處的,一般人家都不願意內眷拋頭露麵,否則也不會到了這麽大年紀,也無人正經登門提親。
“若是我想一輩子治病救人,你會有異議嗎?”
神域對她的不安很覺意外,“為什麽要有異議?你這滿身的醫術,若隻囿於內院,不是太可惜了嗎?當初向副使與我阿翁通信,信上也曾提及你,很得意於教出了一雙學醫的兒女。父輩的期望不能辜負,日後你開患坊,等我下值了,便來給你抓藥、調製膏方,這樣不是很好麽。”
他說進了她心坎裏,眼見她露出一點笑意,他的歡喜比她更甚,搖了她一下,諂媚道:“就這麽說定了,誰都不要反悔,好不好?”
南弦終於點點頭,“說定了,就不許更改了。”
他輕輕歡呼一聲,起身大大抱住了她。不管他在外有多了得,在她麵前始終滿懷赤子之心,總也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能容納他未曾雕琢前的天性。
遠處站在廊子上聽令的橘井,看了看悄悄摸來的蘇合,兩個人交換了下眼色,橘井道:“先前讓我送客來著,這回還送嗎?”
蘇合道:“都抱在一起了,還送什麽客……”說罷又有點忐忑,“這小馮翊王,今晚不會留宿在這裏吧?”
橘井咧了咧嘴,“無媒無聘,住下不太好吧!我們大娘子還是很有分寸的。”
橘井很了解自家娘子,話剛說完,便見他們從涼亭中走出來,忙迎了上去。聽大娘子說讓她出去傳話,她應了聲,趕忙往前院去了。
南弦並肩與他走在長廊上,以前也常有這樣的經曆,但如今心境好像有些不一樣了,每走一步,都有悄然的歡喜。
步子邁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仿佛這樣同行的路就變得更長了。兩個人袖子低垂著,間或輕輕觸碰,他很快便牽住了她的手,也不看他,隻是微揚起下巴,一副誌得意滿的神情。
南弦有些羞赧,但心裏倒是安定的,隻是有時候猛然想起來,不知怎麽就與他走到了一起,還是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可惜眼下還要避諱些,出門之前便鬆開了手,照舊站在階前送他登車,然後微欠了欠身,很快就退回門內了。
馬車裏的人忍耐再三,才忍住沒有打簾回望。
長出一口氣,他閉上眼靠在車圍子上,抽出袖袋裏的手絹,放在指尖仔細摩挲著——被關在航院的那段時間,他就是靠著這麽一點念想挺過來的。那時候還不能確定她的心意,想起她,心思便一忽兒上天,一忽兒墜地。現在好了,話都說開了,他的人生往後應當沒有什麽不如意了。隻要她在身邊,外界的事都容易處置,那個太尉的頭銜,並不一定需要冠在身上,手中有實權,比起吃空餉,要有價值得多。
第二日,聖上依舊支撐著病體視朝,朝上宣布了一個決定,“朕躬違和,上朝日由原先的單日臨朝,改為五日一視朝吧。各地奏疏,匯入尚書省先行裁斷,若有不能決策之處,再送內廷交由朕閱覽。還有一樁事,小馮翊王在度支署一年有餘,朕考量他處事辦差的能力,每日過手賬目巨萬,但處處謹慎,毫無差錯,足見其能力。”說著輕喘了兩口氣,又道,“著令,升任其為司徒,開府儀同三司,佐天子、理陰陽、平邦國,為朕分憂。隻是朝中奏疏還需其協理尚書省,官署暫且設於蒼龍門內吧,如此方便各省來往,朕若要傳見,也不需興師動眾了。”
神域聽了當朝的宣讀,心下雖覺得意外,但仍是出列領了聖命。
這回不是太尉,賞了個司徒的銜兒,掌國土百姓,倒也折中。不過這開府儀同三司,似乎潦草了些,官署設在內廷,日日有人監視,譬如從航院換到了顯陽宮圈禁,唯一不同是下值尚且可以走動。果然薑還是老的辣,聖上這番變革,仍舊把他抓在手心裏,可見昨日的推心置腹都是表象,到底誰也沒有當真啊。
聖上仿佛完成了一項壯舉,舒了口氣道:“有馮翊王為朕代勞,朕也可以好生修整了。但願這身子能逐日好轉,朕還有許多壯誌未酬,還想帶領眾臣工,開創出一個空前盛世來。”
眾臣長揖下去,言語間自然是期盼聖上能夠早日康複。
散朝,文武百官向小馮翊王道賀之後,緩步踱出了朝堂。
溫迎與神域一同邁出門檻,偏頭打量了他一下,問:“大王如何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今日官授司徒,這可是亙古未有的創舉,可算是少年得誌,官拜一品了。”
神域輕牽了下唇角,“平章覺得這是好事麽?”
溫迎想了想道:“好事,不單是為升官,更是為曆練。大王年輕,要經曆的事還有很多,單單有辦差的能力遠遠不夠,還需熟諳官場上周旋的把戲。”
溫迎是一心要保全他的,因此話說得很透徹,也讓神域心懷感激。
他這才點了點頭,“聽了平章一席話,我心裏方有了點底氣。”
溫迎道:“大王稍安勿躁,我與副相、與樞相,都會盡力相幫的,隻要大王有需要,遇事隨時可與我們商議。”
若照著朝堂慣例,這種過於表親近的行為是大大不妥的,但誰讓他是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呢。三位宰執都已是將要知天命的年紀了,況且早年又是眼睜睜看著先吳王一步步走過來的,那種同情與抱憾,便潛移默化轉嫁到了他身上。
神域再三道謝,“三位宰執的恩情,雁還牢記在心了。”
溫迎擺了擺手,“大王言重了,不過是同僚之誼,我們也需大王點撥周全。”
這廂拱手話別後,神域收回視線,轉身問陳嶽屹:“替我約見沈沉沒有?”
陳嶽屹道是,“昨日便將拜帖送到他府上了,今日他從軍中回來,如今已往潘家樓赴宴。”
神域道好,登上馬車放了簾子,車輦一路趕往邊淮列肆,在酒樓前停住了。他彎腰下車來,還不曾進門,就見沈沉站在二樓的露台上,輕快喚了他一聲。
他仰起臉來,什麽都沒說,快步走進店內,不忘讓陳嶽屹近身跟隨。
入了酒閣子,二話不說,先讓陳嶽屹脫下上衣,露出一身新傷來。這傷口經十幾日將養,雖然已經愈合,但嫩紅的肉芽滋生,乍看觸目驚心。
沈沉被這突來的舉動,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遲疑指了指陳嶽屹,“這是何意啊?陳校尉哪裏弄得這滿身傷?”
神域道:“不止陳校尉,我的另三名衛官,都帶著這樣一身傷。今日來找阿兄訴苦,請阿兄為他們做主。”
沈沉越發迷茫了,“究竟是怎麽回事,與我還要打啞謎嗎?”
神域這才歎息著,比手請他坐下,緩聲道:“我被彈劾,關進了驃騎航,想必阿兄都知道。這期間,姑母聽信坊間的‘外室’謠言,將那個救治我的醫女騙入府中,欲圖絞殺,是我的衛官們拚死闖入府邸,將人劫了出來,弄得一身傷,險些連性命都丟了。我之所以不去找姑母,實在是不知應當如何麵對她。上回她給我下藥,這事燕家阿兄知道,已經讓我難堪至極,如今又鬧出這樣的事來……我們是至親的骨肉,為什麽層層都在算計,結這樣一門有悖人倫的親事,難道真的有必要嗎?”
他話裏帶著詰責,弄得沈沉萬分慚愧。下藥這件事,春和已經同他說起過了,當時他就覺得母親這件事辦得極荒唐,誰知才過了個把月而已,怎麽又要殺人?如今是燕仰禎欠著他人情,連自己也被繞了進去,這阿娘年紀大了,辦事竟不計後果起來,實在讓人無可奈何。
沈沉隻得盡量打圓場,“子不言父母之過,我雖知道阿娘這兩件事辦錯了,卻也不能將她如何。我唯有與你致歉,請你看在兄弟情分上,將這件事按下。日後你若有差遣,我定當全力助你,隻是不要聲張,把這兩件事宣揚出去。”
這就是神域希望聽到的承諾,他麵上神色終於緩和下來,頷首道:“自然,呢喃日後還要許人家,我不能不顧及她的名聲。隻是希望阿兄規勸姑母,侄兒有心孝敬,但也不要寒了侄兒的心。我還願與兩位阿兄長久往來,不要因為這種事,生出嫌隙來才好。”
沈沉臊眉耷眼點頭,心裏直呼晦氣。這席麵吃起來也食不知味了,就算有角妓輕歌曼舞,也誠如兩個雞架子打架,匆匆宴飲完畢,就著急跑回了東長幹。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