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窮大方
今日豔陽高照, 是翻曬書籍的好日子。
大長公主正站在簷下,看婢女將書頁打開,一本本攤在空地上。都是有了年歲的珍貴古籍, 曬上兩個時辰就夠了, 時候一長怕受了潮的紙張變形, 如此一本籍子就糟蹋了。
因書太多,都擺放到了花壇邊上,大長公主擺了擺手,“挪開些。那地方常澆水, 潮得很……”
正在吩咐, 見沈沉從廊上匆匆過來, 她有些驚訝, 轉頭問:“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軍中不忙嗎?”
沈沉晦澀地看了母親一眼,調開視線歎了口氣,“我是接了別人的拜帖, 處置完手上公務趕回城的。”
官場上來往,總有那麽多的人情世故。大長公主並未放在心上, 複又指派婢女,“將上房書櫃裏的書也一並搬出來。”
沈沉見母親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隻得喚了聲阿娘,“今日陛下當朝封雁還為司徒了,阿娘知道嗎?”
說起雁還, 就讓大長公主兩難,上回要殺向南弦,事情沒有辦成不說, 最後還敗露了。倘或他們之間當真有私情, 那麽往後再想麵對這侄兒, 就尷尬了。
“哦,當上司徒了,是好事。”大長公主轉過身,緩步往花廳裏去了。
沈沉見狀隻得追趕上去,礙於邊上人多不好質問,便吩咐一旁的傅母,將侍立的人都遣了下去。
大長公主心裏隱約有了點預感,但仗著自己是長輩,是阿娘,還要勉強維持住尊嚴,蹙眉道:“一來便神神叨叨的,有什麽話隻管說吧,我聽著呢。”
沈沉坐在圈椅裏,也是如坐針氈,挪了挪身子道:“阿娘,我知道您疼愛呢喃,但愛之過甚便是害了。今日雁還與我見了麵,把您要殺那女醫的事都與我說了,他身邊的衛官一個個被刺得刺蝟似的,咱們不得給人一個交代嗎?天下哪有捆綁成夫妻的,上回仰禎就同我說了,呢喃和雁還的婚事告吹,您怎麽又想出那個辦法來?如今弄得我也不上不下,今日這頓飯卡在嗓子眼裏,到現在也不曾下去。”
大長公主聽他滿嘴抱怨,心裏很不痛快,“這樁婚事告吹,我答應了,還是宮裏答應了?我這樣費盡心思,不是都為了這個家嗎,你也不想想,我是陛下姑母,這輩還能倚老賣老,為子孫謀個前程,到了下一輩,你們打算怎麽辦?三代之後沈家還不知是個什麽模樣,眼下雖安逸,難道讓後世子孫發到偏遠地方,去做縣官嗎?”
她說的自然都在理,但有些事不能勉強啊!
沈沉道:“強扭的瓜就甜嗎?一個是表舅,一個表外甥女,縱是民間那些最不講究的人家都不辦這種事,偏偏到了神家,就半點也不忌諱。雁還是君子,不是那起攀附的小人,否則坑了呢喃一輩子,他照舊能夠左擁右抱,於他有什麽妨礙?阿娘,這樁婚事快些作罷吧,以後都不要再提了。我想個辦法,在家中設宴把人請來重修舊好,否則日後相見唯餘尷尬,可怎麽辦!”
大長公主一聽,火冒三丈,“了不得以後不往來就是了,難道還要我這做姑母的向他低頭?”
可這話說完,自己心裏就打起鼓來。抬眼看看無奈的兒子,沈沉臉上的表情,甚至讓她有了點難堪的感覺。
“在您眼中,雁還還是那個剛回建康,孤苦無依的孩子嗎?自他回來,這朝中發生了多少事,您一點都不曾發覺嗎?他每一次的以退為進,便為自己謀得一些勝算,到如今二十歲年紀官拜司徒,開府儀同三司,您以為這些都是巧合?您是神家人,神家人的心機城府,您是最知道的,不過出了個先舅父,您就以為雁還與他阿翁一樣,其實錯了!他阿翁該有的手段,一點不落全轉嫁到了他頭上,他有雙份的機謀和野心,隻是你們都小看了他,不曾發現罷了。”
沈沉畢竟在官場多年,早不是四六不懂的青瓜蛋子。他執掌著上都軍,雖不用上朝稟政,但越是站在旁觀者的位置上,越能看清朝中走向。
聖上得病,滿朝文武的心便朝著小馮翊王倒戈,就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阿娘還在謀劃他的兒子,就不曾想過,聖上隻要有個三長兩短,小馮翊王直接便能接手這大殷江山,還要個屁的孩子!
“咱們如今也應當重新想一想,如何站定自己的位置了。”他撫著圈椅的扶手道,“不與他往來,斷不能夠,現在不修好,等將來他高不可攀時,事情就愈發難辦。所以阿娘,您心裏那些想法,快些放在一旁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才是為我們沈家兒孫謀前程,像您如此通透的人,不該看不清楚。”
大長公主聽罷,泄氣地扶住了額,喃喃道:“我如何看不清,我就是知道他不會被打倒,這才想趁著他圈禁那段時間,解決了那個外室,為呢喃掃清障礙。我隻是沒想到,陛下的身體會忽然抱恙,病症來得如此之急,據說是什麽癲症,要不了命,卻主持不得朝政。”
沈沉低頭道:“人算不如天算,有時候當真不能不信命。他步步高升,連我都不得不逢迎他,阿娘便也勉為其難吧……”
這裏正說著話,忽然見外麵廊上呢喃急急跑來,進門便問沈沉:“阿舅,小馮翊王被放出來了嗎?”
呢喃是閨閣裏的女郎,直到現在才得知這個消息。沈沉躊躇了下道:“昨日便放出來了。”
她撫掌說太好了,“我原本還想去歸善寺為他祈福呢,沒想到這就放出來了。”邊說邊往外走,嘴裏念叨著,“我得去看看他……不知他好不好……”
沈沉“噯”了聲,站起身喚呢喃,結果連喚了好幾聲,她反倒越跑越快,往長廊那頭去了。
大長公主看著她的背影,惆悵道:“算了,孩子們的事,就讓孩子們自行去解決吧。我年紀也大了,實在折騰不得那些,著實也不想管了。”
沈沉無可奈何,對插著袖子從園裏退出來,反正已經進了城,便想回自己府裏看一看。
正牽過馬韁準備上馬,回身見呢喃也跑出來,換了身衣裳,還擦上了一層脂粉,提著裙子喚阿舅,“您今日見過小馮翊王嗎?他眼下人在哪裏,您可知道?”
沈沉道:“今日他要建官署,說不定又入宮了,你出去也未必見得到他,還是算了吧。”
可情竇初開的姑娘,哪裏肯聽勸,不去談論感情,就算見上一麵確定他好好的,也就夠了。
後麵馬車來了,呢喃登上車輦道:“我去止車門上等他。”說著拍了拍車輿,催促趕車的快走。
東長幹離顯陽宮不遠,可以先去宮門上問一問,一問之下果真說小馮翊王入禁內了。因為恐怕要久等,她半帶遺憾,但轉瞬又燃起了希望,反正在這裏守株待兔總沒有錯,早晚能夠見到他的。
隻是天氣漸漸熱起來,坐在車輿內不透風,也有些難耐,便讓車停在道旁,自己下了車,慢慢在樹蔭底下打轉。
貼身的婢女抬起扇子給她扇風,絮叨著說:“過完端午,不多時就要立夏了,荔枝又快進京了吧?今年咱們拿糖漬起來,可以留到入冬的時候泡茶喝。還有,聽殿下院裏的和風說,荔枝殼與柏子混在一起,還能製香……”
呢喃的視線卻被止車門上出現的身影吸引住了,仔細辨認,好像正是那位姓向的醫女。
一瞬有點慌亂,心裏急急地跳動,說不清楚是心虛還是緊張。一麵想與她搭訕,一麵又覺得局促,正猶豫不決時,見她朝自己望過來,那雙盈盈秋水,忽然便讓人內心平靜了下來。
她真是位漂亮的娘子,不單是麵龐的精致嫵媚,更是身上那種清幽又獨立的氣質,恐怕全建康都找不到第二位了。她不落俗套,沒有閨閣女郎的瞻前顧後,她行走在天地間俯仰無愧,若自己這樣的算小女子,她便是十成十的“大女子”,從不躲閃,也從不彷徨。
有這麽一瞬,她好像明白了小馮翊王為什麽會喜歡她……應當是喜歡她的吧,反正人人都說她是他的外室,可能隻差許婚,他們就能湊成一對了。呢喃先前一門心思想見小馮翊王,但先見了她,那份心氣倏地泄了一半。女郎之間最忌比較,自慚形穢後,來宮門上等候,就有種自取其辱的感覺了。
好在她沒有敵視她,不遠也不近的站在那裏,朝她微微笑了笑。也就是這一笑,讓呢喃有了勇氣接近她,舉步過去喚了聲“向娘子”,“這麽巧,竟在這裏遇見娘子了。”
南弦頷首,“我今日入宮應診,忙到這時方出來。燕娘子在等人嗎?”
呢喃點了點頭,靦腆道:“我聽說小馮翊王從航院放出來了,多時不見了,想看看他好不好。”
南弦回頭朝宮門上望了一眼,“他還在宮中嗎?這個時候應當下值了吧!”
呢喃說:“向娘子還不知道嗎,今日他被陛下提拔成司徒了,正在宮中建官署呢。”
南弦還真沒有聽說,聖上懨懨地,診治期間一直合著眼未說話。先前那副藥方的用量已經減少了,但造成的損傷不可逆,目下除了維持著,沒有什麽好辦法。
不過她對官場上的晉升,一向不怎麽關心,知道司徒已經位列三公了,也沒有什麽驚訝之色,隻是笑道:“真是前途無量,是該恭喜一下。”
想來這就是所謂的寵辱不驚吧,呢喃觀望她良久,沒有從她眼睛裏發現世俗的負累。想起之前大母給小馮翊王下藥,後來聽說小馮翊王去找了她,自己心裏總有些過不去,遂試探著問她:“向娘子,請恕我唐突,小馮翊王染了病,隻會去找你嗎?你們之間,可是有更深的往來啊?”
她把話問出了口,南弦卻不知該怎麽回答。心裏不由唏噓,自己是近墨者黑,看來也得學他一樣處處敷衍了。
正想極力撇清關係,不想身後有人喚了聲呢喃。回頭一看,是神域從宮門上出來,紫蟒金帶,器宇軒昂。她頓時鬆了口氣,忙對呢喃道:“我還有些要事,就先走一步了。”複向神域微微嗬腰,快步往自己的馬車方向去了。
神域見她走得頭也不回,心裏不是滋味,但在外人麵前不便表露,便收拾起精神來應付呢喃,“你怎麽來了?”
呢喃見到他,還是十分歡喜的,笑著說:“我聽聞阿舅從驃騎航出來了,就想著來看看你。”
神域點了點頭,“我關押在航院裏的時候,也隻有你來看過我,我承著你這份情呢,多謝你。”
但有些話,現在是得說清楚,若是含糊下去,對呢喃不好,對南弦也不公平。
於是略斟酌了下,他問呢喃:“前陣子姑母府上走水,這件事你知道嗎?”
呢喃那次正好不在東長幹,也是事後才聽說的,“說是婢女不小心打翻了油燈,燒了後院好幾間房。”
神域了然了,看來她並不知情,自己的怒氣不應當牽累到她身上。不過說成婢女打翻油燈,卻讓他有些不悅,他心裏的人,到了人家口中成了婢女,這位大長公主辦事不留後路,連嘴上也不肯饒人。
既然這樣,就更應當快刀斬亂麻,他正色道:“姑母很愛惜你,許多事都不曾告訴你,如此我也不便把事說破,就成全姑母的一片舐犢之情吧。不過呢喃,我上年與你說過的話,到今日也不打算改變,無關於長輩做過什麽,僅僅是覺得你我甥舅相處,更為妥當。日後你我照舊往來,不必有所避忌,但不要再存那份心思了,你應當有你的好姻緣,我也要尋我喜歡的女郎。”
呢喃來前的一腔熱情終於被潑灑在了地上,她怔忡了好半晌,從他話裏窺出了點隱情,但也顧不上追究了。心隻管往下沉,雖然失望至極,但還是要維持體麵,“其實我明白,我與阿舅,到底是不相配的。”說著勉強笑了笑,“我在這裏候著,不過是看看你好不好,沒有別的意思。阿舅這陣子受了苦,顯見地清減了,還望好生調養,千萬不要慢待了自己。”
她說完,照著對待長輩的禮節,向他行了個禮,然後卻行兩步退後,轉身登上了馬車。
車輦慢慢駛遠,神域調開了視線。
陳嶽屹見他家大王臉上陰晴不定,盲猜他大概又在為向娘子苦惱了。
“大王今晚可要去南尹橋用飯?卑職給向宅傳個話吧,向二娘子一定會預備一桌好菜的。”
可是這話又讓他心裏起了疙瘩,為什麽連過去吃飯,都是允慈更歡迎他,從來沒見南弦有多高興過。他轉回身望向陳嶽屹,“當初你的夫人,也是這樣對你愛答不理嗎?別的女郎來見你,她也自願騰出地方?”
陳嶽屹迷茫了下,不能直截了當說沒有,挑了個比較中聽的說法,迂回道:“女郎容易害羞,而且比男子更注重麵子,外人麵前就愛窮大方。”
這倒是個新鮮的解釋,他遲疑道:“向娘子這樣子,像是窮大方嗎?你也遇見過這樣的事?”
陳嶽屹局促地交叉起了十指,訕笑道:“卑職這等粗人,哪裏有第二位女郎來見我。卑職的內人也隻是尋常女子,向娘子可是禦前的女醫,二者不能相提並論。”
也就是說,她還是和一般女郎不一樣,過於克製和自省,想要讓她亂方寸,這輩子恐怕是不可能了。
但陳嶽屹又想到了安慰他的話,“卑職覺得,還是因為來的是燕娘子……”邊說邊抬手借力,將人送進了車輿內,言之鑿鑿道,“燕娘子是什麽人,是您的表外甥女,明知道不能成事,若這樣都吃味,便顯得自己太小氣了。向娘子隻是大度,絕不是對大王沒有情義,畢竟大王被關進航院那日,向娘子是真的很著急,冒著雨追到王府來打聽消息,您何時見她這樣慌張過?”
神域聽了這番話,心氣略微平順了點,臉上也露出了笑意,“她果真很牽掛我嗎?”
陳嶽屹隻差指天誓日了,拍著胸脯保證,“半點不摻假。”
車輿內的人滿意了,坐直身子說“走吧”。略往前一程又改了主意,偏頭對窗外道:“去南尹橋,還有兩劑藥不曾拿回來呢。”
陳嶽屹如今很有眼色,積極地給出建議,“莫如卑職去嶽陽樓訂上一桌酒席,讓過賣送進向宅,大王與娘子們小酌一杯吧。”
神域卻搖頭,“太過張揚了。後日是端午,包上一艘畫舫遊秦淮吧,等入夜些,還能避人耳目。”
陳嶽屹道是,“卑職明日便去安排。”
馬車緩緩到了向宅大門前,停穩後照舊不需通傳,直接進了前院。誰知從遊廊上過去,老遠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光著膀子坐在診室門前的圈椅裏,肩背和腦袋上紮滿了銀針,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卿上陽。
神域捺了下唇角,好久不見,一見便是這麽大的陣仗。
當然心頭雖不痛快,神情卻很坦然,進門後目光掃過南弦,複又停在卿上陽身上,奇道:“卿校尉這是怎麽了?身上不豫嗎?”
卿上陽這陣子忙得摸不著耳朵,在被他阿翁騙進左衛前,從來不知道左衛居然要承擔那麽多的瑣碎事,“嗐”了聲道:“一旬一考核,這兩日在大日頭底下暴曬,曬得中了暑,隻好來讓其泠替我診治。”說著仰頭衝南弦笑,沒臉沒皮道,“多日不見,我的青梅怎麽更好看了似的,路上遇見都要認不出你了。”
南弦沒搭理她,取了個小小的瓷瓶來,讓他張開嘴,不由分說便往嘴裏倒了藿香正氣水,一時衝得他閉眼伸舌,直呼天爺。
緩了好半晌,他才又活過來,簡直怨聲載道,“這藥每回都能要我半條命,要不是看著你,我連嘴都不肯張。其泠,你看我這麽聽話,莫如答應我一個要求吧。”
南弦瞥了他一眼,“你中了暑,找我醫治,不給診金就罷了,還要向我提要求?”
他靦著臉道:“我們多年的交情,算得那麽細致就沒意思了。我的這個要求,絕不會坑害你,而是報答你。你看後日就要端午了,咱們相邀遊河怎麽樣?我讓人包下個畫舫,帶上允慈一塊兒,從邊淮列肆出發,一直遊到晚間,上南山寺看燈會。屆時夜風習習,疏星萬點,豈不美哉?”說罷客套地招呼了下神域,“大王要是不嫌棄,可以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