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不管是騾子是馬,騎上便走吧!
問的是意下如何, 但那視線卻如刀鋒一樣,簡直要將人的皮肉割破。
太尉之職,沉重如山, 掌天下軍政事務, 權力甚至還在樞密使之上。但也正因權勢過大, 本朝從仁宗起,便再未有此任命,這職務一向懸空著,直到今日。
如今要任命他為太尉, 這樣的頭銜落在他身上, 分明是在借機暗示, 讓他安分守己, 不要對權柄有過高的執念。
神域是明白人,哪裏會領這樣的命,當即起身長揖下去, “臣年輕莽撞,未立寸功, 不敢居此高位。陛下的關愛,臣都知道, 但臣不能仗著陛下垂憐,便妄圖躋身三公之列。德不配位,必招災禍, 臣之所想,不過是平安度日,於微末之職上略為陛下分憂罷了, 請陛下明鑒。”
他誠惶誠恐, 至少這態度是聖上願意看見的。所謂的太尉, 也確實是存心試探,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便登上太尉之職,古往今來從不曾有過,就算聖上是真心授予,恐怕他也沒有福氣承接。
“如此啊……”聖上沉吟了片刻,“那就待我與宰執們商議一番,再行定奪吧。”
神域謝了恩,這才直起身來。
一番暗潮洶湧,公事說罷,就到了說私情的時候。聖上的目光流連過他的麵龐,很有些心疼的樣子,“這陣子在驃騎航受了不少苦吧,看著消瘦了不少。”
神域抿唇笑了笑,“倒也不曾受什麽苦,不過吃住不及以往,難免清減了。”
“總還有日夜憂心的緣故,不知朕會如何發落你,是嗎?”
聖上帶著笑,說起來狀似調侃,神域現出了靦腆之色,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怎麽會呢。”聖上隱約喚起了一點親情,望著這名頭上是兄弟,實則能做他兒子的青年,悵然道,“扣押在驃騎航,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等風頭過了,還是會從輕發落的。朕若是真想為難你,就不會讓你去航院,三司大牢,廷尉的昭獄,還有校事府的密室,哪裏不能安排。朕終究是念著骨肉親情啊,神家看似樹大根深,但到了咱們這一輩,可親可近之人隻有你我了,阿弟,你可能明白為兄的心啊?”
神域一直低頭聽著,再抬眼時,眼裏有了淚光,勉強平穩住嗓音道是,“臣自回到建康,就一直覺得很孤獨,隻有隔日在朝堂上看見陛下,才能安慰自己還有親人。但陛下是天,是臣不可企及之人,臣即便對陛下滿含孺慕之情,也從來不敢放肆親近。”
聖上是第一次聽到他的剖白,這一瞬,許多的防備和猜忌好似都消散了,才發現他不過是個孩子,對待至親,尚有小心翼翼的依戀。
身居高位的人,多年不曾談及親情了,孤家寡人是繼位以來便做好的準備。但因沒有自己的孩子,心裏總是缺失一塊,見他說孺慕之情,忽然便心酸起來,探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日後無人之處,便喚我阿兄吧!朕身上不好,除了視朝,怕也不會再有出宮的一日了,你若是得閑,便進來看看我,帶些外麵的趣聞告訴我,就如尋常居家過日子一樣。”
神域道好,笑容裏有抑製不住的歡喜,“阿兄若是不嫌我煩,那我便常來看您。”
正說得熱絡時,皇後出現在了門上。原以為會看見劍拔弩張的緊張局勢,誰知反倒是一派手足情深。
她終於鬆了口氣,畢竟與小馮翊王鬧得勢同水火,其實不是什麽好事。如今朝臣大多向他倒戈,若他有朝一日起了賊心,那麽聖上可回旋的餘地,著實是不大。
於是皇後堆起了笑,搖著團扇道:“我來得好像不是時候,打斷了二位的塤篪相和。”
神域見皇後駕到,忙起身行禮。
皇後虛扶了一把,“既然背著人喚陛下阿兄,那在我麵前也無需拘禮,就喚我阿嫂吧。”說著牽他落座,自己在聖上榻沿坐下,語重心長對他道,“不瞞你說,我來前還在擔憂,唯恐你因關押一事怨怪陛下,兄弟間生了嫌隙,日後不好相處。可誰知一進門,見你們都好好的,我心裏的大石頭就落地了。雁還,陛下所做的一切,並非針對你,你切莫要怪他啊。”
神域說是,“先前我已經與陛下懇談過了,這幾日我在驃騎航也想了很多,絕不會因此小事怨怪陛下的。”
皇後心下滿意了,笑著說好,“咱們畢竟是一家人,皇伯血脈如今隻剩你與陛下了,這份難得的親情,更當好好珍惜。”語畢回身看謁者丞,“今日設一小宴,咱們為小馮翊王接風。向娘子叮囑陛下不能飲酒,那就備幾個小菜,以茶代酒吧。”
好像僅憑一桌酒席就能化幹戈為玉帛,當然,彼此還是需要這個儀式的,神域先前推辭,後來便含笑應了,“那我今日就叨擾兄嫂了。”
皇後很高興,吃飯也不用看時候,這裏下令,禦膳房立刻便備好了。每道菜上用懸掛著金鈴的特製小傘撐著,魚貫從外麵端進來,席麵就設在聖上的榻前,神域起身為聖上和皇後斟茶,三人有模有樣碰了杯,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席間還是不免會提起一些家常私事,皇後道:“已經五月了,過幾日端午節,你可要約上呢喃,一同去看賽龍舟呀?”
神域微微踟躕了下,“其實在驃騎航這陣子,身上染上了些症疾,胸口總是一陣陣抽痛,也不知是怎麽了。這幾日打算先好好頤養,端午的慶典,怕是參加不了了。”
聖上道:“若是真有症疾,還是要好生調養調養才好,年輕輕的,別落下什麽病根。”
皇後頷首,“太醫局副使對治療心症有些手段,回頭召他去府裏看看,用上幾劑藥,早些醫治早些放心。”話又說回來,“不過你的婚事,還是要放在心上,畢竟已弱冠了,男子成家立業,有了家,心思才能沉澱。我也不避諱你,我可盼著你的孩子早些落地呢,永福省閑置到今日,也該有個孩子進去熱鬧熱鬧了。”
永福省是本朝作為教養皇子的處所,本該是這顯陽宮最有生機的所在,但因聖上膝下無子,那地方便一直空關著。宰執們倡議將先吳王的遺腹子召回建康,為的就是傳宗接代,但帝後從來不曾將這話說出口過,這還是第一次,如此直截了當地催促,可見確實是等不及了,不單宰執們著急,帝後也同樣著急。
神域低頭道了聲是,“但緣分一事,著實是說不清。我也不與阿嫂諱言,呢喃是姑母的外孫女,是春和表姐的女兒,我對她隻有甥舅之情,從未有過其他想法。”
皇後一聽就急起來,“上年不是說了,今年開春便要過禮嗎?”
神域道:“確實說過開春再定奪,那也是為給自己一個機會,看看能否與呢喃處出感情來。但……”他垂首搖頭,“我心裏將親情看得太重,即便是出了五服,還是不能下定決心。”
這樣說來,事情又成不了了?皇後滿臉惆悵,聖上卻很淡然,知道無非拖字訣,到最後,就是看誰的命更長。
若是說破,唯恐傷了情麵,隻好迂回勸導,“捆綁不成夫妻,當初說要讓他們二人定親,朕就覺得這事很懸。既然沒有緣分,那就算了,或者你心中有了心儀的女郎?你在湖州長到二十歲,難道湖州有你的念想嗎?若是真有,倒也不必擔心門第,反正再高也高不過你,低娶一等是娶,低娶三等也是娶,全看你自己的心意。”
神域應得煞有介事,“少時確實戀慕過一位女郎,但上年聽說她已經出閣了,這個念頭便斷了。”
“那向娘子呢?”皇後問,“市井間不是有傳聞,說她是你的外室嗎?”
當然這個問題聖上也很關心,兩雙眼睛齊齊望向他,隻等他一個答複。
提起向娘子,神域有些意外,“她?那時她被向家的族親趕出家門,我自然不能看她流落街頭,便想辦法替她找了一處宅院。向娘子是有為的女郎,安家落戶不曾動用我一分一毫,不知怎麽,傳言甚囂塵上,她就成了我的外室。”說著赧然抬手蹭了下鼻子,“其實我倒是想,畢竟這條命是她救的,就算以身相許吧,我很是願意。但她為人肅穆,對著我向來不苟言笑,我還曾認她做過阿姐,這種事不過想想罷了,我到底還是有些怕她。”
他說得坦**,卻又是一副談笑的語氣,什麽以身相許,弄得皇後也失笑。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意思,絕不會用“怕”這個字眼。他不曾對外室傳聞痛心疾首,也不否認對向南弦有好感,可見這番話是可信的,反倒讓人減輕了幾分防備。
皇後說著順風話,“若當真喜歡,也不是不能試試。”
他卻搖頭,苦惱道:“人家還有個死纏爛打的竹馬,動輒以性命相挾,我哪裏能與人家相比。”說罷又厚起了臉皮,對聖上道,“若是陛下能為我賜婚,那我就敢去接近她了。”
好一招以進為退,眼裏滿懷希冀,隻等聖上點頭。結果聖上反倒退讓了,“賜婚也得人家女郎願意,向娘子畢竟在禦前行醫,朕很是仰賴她的醫術,要是不顧人家死活便做了媒,恐怕傷了向娘子的心。”
皇後也說是,“她到二十歲都不曾成婚,或許心中有所想吧!你換個人,換個人就為你賜婚。”
神域難掩失望,但失望過後又釋然了,笑著說:“那我自今日起就好生留意吧,若是遇見了喜歡的,就進宮來求阿嫂相幫。”
皇後當然樂得做媒,就像親手種下一棵樹,等著他開花結果,到底結了果,自己便能采摘了。
後來話題從定親上移開,又去談論皇後近日召見命婦,聽來的一些內宅趣聞。一頓飯耗費了約摸有半個時辰,眼見聖上麵露疲態,後來便適時收場了。神域好言請他安心保養,又閑話幾句,這才從式乾殿退了出來。
故作輕鬆,實在是件很累人的事,他順著夾道往南,望著西下的夕陽,長出了一口氣。
謁者丞在一旁相送,和聲道:“恭喜大王,又躲過一劫。”
神域笑了笑,“尚算有造化。”
“那麽先前陛下提及的太尉一事,大王是怎麽想的?”謁者丞道,“說實話,這個官職確實令人很是心動,即便掛個虛職,對滿朝文武也有震懾。不過大王剛及弱冠,弱冠之年當上太尉,古往今來還不曾有過。”
“不曾有過……”神域嘲訕道,“二十歲的太尉空前絕後,二十歲的帝王卻比比皆是,若果真當上太尉,倒是一樁稀罕事。”說著轉頭看了謁者丞一眼,“趙丞,我好像有些後悔了。”
他這麽一說,謁者丞頓時一愣,但見他笑起來,才知道他在打趣,不由含笑搖頭,亦步亦趨將人送出了雲龍門。
出得禁內,陳嶽屹等人已經在止車門上候著了,見了他,拱手長揖下去,神域抬了抬手,“大長公主府那事,向娘子都與我說了,你們辦得很好,回頭各有嘉獎。”
衛官們相視而笑,“護得向娘子周全,是卑職等唯一能為大王做的,大王不必嘉獎,這是卑職分內。”
但分內歸分內,事情辦得好,自然該好好犒勞。神域登上車,坐在車內和煦道:“我已經傳話給長史了,想辦法將你們編入衛率府,將來你們的兒孫可以承襲你們的官職,再不用從小小禁衛幹起了。”
這忽來的重賞,簡直讓幾人大喜過望,陳嶽屹笑道:“我就說了,好好保護向娘子,比日夜守衛大王還要管用。”一麵又來討乖,“大王可是要往南尹橋去?”
今天短暫的重逢,不足以慰藉空虛的心,他的道理也很堂皇,“我進宮這麽長時間,恐怕她會擔心,先去南尹橋吧,交代一聲再回清溪。”
陳嶽屹道是,揚起手向後麵的衛官揮了揮,以示啟程。
趕到南尹橋的時候,天將要黑了,進了巷口,遠遠見宅門上懸著燈籠,各寫著一個大大的”向“字,便是那一個姓氏,都讓人覺得安心。
門房見馬車到了台階前,忙出來迎接他進門,他不曾讓婆子通傳,自己悄悄進了後院。
這個時候,南弦和允慈還沒有安置,他問了侍立的婢女,說娘子們在涼亭裏,便循著遊廊到了離亭不遠的假山前。
姐妹兩個正捧著香飲,坐在亭子裏說話。允慈看著一點點暗下來的天色,喃喃道:“這個時候了,小馮翊王還不曾回來,不會出什麽事吧?”
南弦還是淡淡的語氣,抿了口茶道:“說不定回王府了。”
允慈說會麽,“他不知道阿姐正記掛著他啊?去了老半日也不見有消息,萬一聖上又給他使絆子,那可怎麽辦?”
南弦的擔心,不過是沒有做在臉上罷了,她若在允慈麵前顯得多牽掛,好像有些對不起她。還記得當初允慈曾經為他又哭又笑,央求她去向小馮翊王探底,最先喜歡上他的人是允慈。結果兜兜轉轉,自己這個做阿姐的,反倒奪了她的心頭好……早前自己對她的千叮嚀萬囑咐都變成了笑話,想來也覺得很難為情。
偏頭看看允慈,南弦還是有顧忌,阿妹的想法對她來說太重要了,比自己的感情更重要。猶豫了好半晌,她才問出口:“允慈,你對小馮翊王,可還有幾分喜歡啊?”
假山後的人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允慈的回答對他來說斷生死,倘或當真還有想法,那麽他與南弦這事便永遠成不了。
允慈是個坦**的姑娘,她說:“我喜歡好看的男子,阿姐是知道的。小馮翊王長得如此賞心悅目,要是流落到了別家,那多可惜!所以我想著,他做不成我的郎子,就去做阿姐的郎子,這樣我也能常看見他。”見阿姐臉上果然顯出彷徨之色,她忽然就笑了,“阿姐是不是在想,不能奪人所好?我同你說吧,自從上次你替我問過,他也明確答複了,我就已經死心了。我向允慈,這輩子也會找見一個非我不可的好看郎子,隻等小馮翊王做了我的姐夫,就能廣開門路好好替我尋找了。這幾次他來咱們家,我見他看向阿姐的時候,兩隻眼睛都發光,就知道他喜歡的是阿姐這樣的女郎。所以阿姐不用擔心我的想法,隻要你也喜歡他,那就好好把握不要錯過,一旦錯過便找不回來了,會後悔一輩子的。”
南弦聽了她這番話,心裏五味雜陳,想向她道謝,又說不出口,隻是勉強調侃:“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會這樣長篇大論。”
允慈哈哈笑了兩聲,“你是想說我心胸開闊麽?”一麵放下杯盞上去親熱地抱了抱她的胳膊,“我可是阿姐一手帶大的啊。阿娘走後,我就跟著阿姐,我雖學不來阿姐的醫術,卻也學得了幾分阿姐為人處世的風格。原本我其實很希望你能嫁給阿兄,這樣我將來若是嫁人,還有阿兄陪著你,你就不會寂寞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最後竟是這樣收場……“唏噓一番後,又看開了,“算了,這事不去說了,都是天意。如今阿姐也該重新振作起來,畢竟年紀不小了,若是能找到一個可心的郎子,不管是騾子是馬,騎上便走吧!”
南弦聽得扶額,這丫頭就是這樣,起先明明說得好好的,用不了多久就原形畢露。
假山後的人自然也是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在她們姐妹口中,是個如此接地氣的談資。
這允慈,他正想誇讚她非一般地通透,誰知轉瞬自己就成了騾子和馬。於是大聲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來了,再背後議論,可要被他撞破了。
允慈一聽,小小著了下慌,啞聲向阿姐做口型,“他不會聽見了吧?”
南弦拱起了眉,暗自驚詫,但姐妹倆很快重整了精神,允慈熱絡地說:“阿兄回來了?阿姐正念著你呢,你們快說說話。”
當然臨走之前,例行要問一聲,“這麽晚了,你可曾用過飯嗎?”
神域道:“我在宮裏用過了,阿妹不必張羅了。”
允慈說好,識趣地招了招蘇合,“你來看看,我今日浸泡的糯米能不能碾了。”
蘇合乖巧應了聲是,跟著允慈走了。
涼亭裏一時隻剩下他們兩個,南弦問:“先前進宮,陛下為難你了嗎?”
神域說沒有,“說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話,竟要讓我誤以為兄友弟恭了。”
帝王家說什麽兄友弟恭,大可不必,況且還是堂兄弟。
南弦頷首,“麵子上過得去就好,若連麵子都懶得裝,那才壞了。”
他笑了笑,向後一靠,半坐在涼亭的欄杆上。春日的衣衫薄薄地,被晚風一吹,袍角翩飛,他一副閑適模樣,很有朗月梨花般的風流蘊藉。忽然想起什麽來,偏頭問:“先前我來時,聽見允慈說什麽騾子馬,還要騎上便走……這是什麽意思啊?”
南弦太陽穴上一跳,因為不擅扯謊,尷尬地敷衍,“她是說……騾子和馬一樣,騎上就能趕路。”
神域“哦”了聲,“怎麽還有向識諳與我?究竟我是騾子,還是馬?”
南弦臉上立刻充斥起了更大的訕笑,“你一定是聽錯了,人和騾馬怎麽能混為一談呢……真的聽錯了。”
她不肯說實話,也罷。
他望向外麵漸暗的暮色,無端生出了促狹的心思,試探道:“陛下與皇後又催促我成婚,這件事好像拖延不了多久了。我在想,為了顧全大局,莫如就娶了呢喃吧。你放心,婚後我絕不碰她,我的一顆心隻在你身上。你是識大體的女郎,一定能理解我的難處,是麽?”
他嘴裏說著,仔細觀察她的神情,很奇怪,她竟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頓時氣餒,必要得她一個答案,伸手拽了她一下,“南弦,你怎麽不說話?難道生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