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朝朝暮暮相對,生生死死相隨。
南弦不習慣這樣動輒的親近, 想掙出來,卻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魔掌。
他分明看上去很瘦弱,在驃騎航關了這麽久, 回來一副虛弱不堪的樣子, 她本以為他傷了根基, 打算好好替他調養,誰知道他力氣還是這麽大,難道先前的可憐模樣又是假裝的嗎?
她推了他兩下,“你怎麽總喜歡摟摟抱抱!”
他沒有放開她, “你這樣高潔的女郎, 我若還端著正人君子的架子, 怕是要到成親, 才能與你親近了。”
南弦頰上隱隱發燙,“誰說要與你成親!”
他厚著臉皮說“你”,然後換了個哀怨的口吻抱怨:“我以為這段時間你會想我, 見了我,自發就撲進我懷裏來了, 可惜你沒有,我又空盼了一場。”
若是不知情的人乍聽這話, 一定以為兩人早就成雙成對了,所以南弦自己也有些恍惚,懷疑是不是記錯了, 難道之前自己不留神,對他有過什麽承諾嗎?
定下神來再想想,確實不曾啊, 向來隻有他幾次三番糾纏不清, 自己從沒有應承過他什麽, 為什麽到了他嘴裏,仿佛自己應該和他生離死別後重逢,先難舍難分一番,再含淚向他傾訴相思之苦,如此就合他的心意了。
反正這人是真有蹬鼻子上臉的毛病,南弦一向是端莊穩重的女郎,從來沒有與誰這樣不知邊界地胡亂親近,更怕在下人麵前失了威嚴,他要癡纏,她當然很抗拒。
“有人來了!”她恫嚇,“要被人撞破了。”
他不為所動,“就說你在為我療傷。”
南弦簡直無言以對,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不知羞恥的人!
可他卻熱衷於此,虔誠卻又偏執地說:“我在外麵不管如何興風作浪,到了你身邊,就是你的雁還。你不要遠著我,更不要抗拒我對你的感情,反正自你救我那日開始,我們的緣分就已經注定了,你這輩子都別想逃脫。如果你敢離開,就別怪我發瘋,到時候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你心地這麽良善,不會讓我造下殺業吧!”
這算是威脅嗎?年紀輕輕如此猖狂,真是不好。
南弦心下腹誹,可是想掙又掙不脫,嚐試幾次無果,隻得認命,他要抱就抱著吧。
抓住了救命浮木,對神域來說是最好的滋養。心心念念的女郎就在懷裏,他滿足地歎了口氣道:“先前同平章事讓人送我回王府,我想來想去,那裏沒有我牽掛的人了,還是決定上你這裏來。好在我時間算得很準,知道今日你沒有進宮應診,一來就能見到你。”
南弦見縫插針地調侃:“我以為驃騎航裏沒有黃曆,一日複一日,會讓你過得忘了日子。”
他說沒有,“我清楚記得你每月進宮的日子,湊滿五日就在牆上劃上一道,分毫不錯。”
南弦聽得悵惘,這人雖然死纏爛打,但用心倒是真用心,不由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你受苦了。”
也就是這小小的一個動作,讓他心裏悄然開出花來。他就像一隻等待被關愛的狸奴,頗為受用地就著她的掌心蹭了蹭,這動作卻讓南弦驚訝,愈發懷疑他是狐狸托生的了,竟然懂得做小伏低地討好。
肚子裏沒有彎彎繞的女郎,完全沒有察覺他的野心,其實這樣的親昵,對他來說根本不夠。他的手緩緩攀上來,落在她尖尖的下巴上,順勢一抬就看見她的全貌。這時候的向女醫還有點懵,仰視著他,那眼神楚楚,分外惹人憐愛。
他腦子裏霎時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也無法感知外界的一切了,滿眼隻有她的臉,她的唇。那懵懂的目光仿佛無聲的邀約,他經不住**,望進她眼底,緩緩低下了頭。
近了近了,近得彼此呼吸相接,須臾就能如願以償。結果就在他一恍惚間,她忽然別開了臉,他一下親在了她的唇角。可即便隻是這樣,他都要歡喜得哭出來了,更不覺得這是一次失敗的嚐試,她明明可以拍開他的,結果她僅僅是讓了讓,其實她心裏也有他,他到這刻才終於敢確定。
然後親吻唇角,又變得分外曖昧,他沒有移開唇,反倒更深地啄了下,那過程美好得讓人不敢置信,原來果真當他落了難,她便會任他予取予求嗎?
南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吃錯了什麽藥,明知他有非分之想,居然沒有推開他。那一別臉,是欲拒還迎嗎?之前再正當不過的接觸,都能被他曲解成彼此有私情,這下可好,更脫不了身了,心下隻剩哀歎,日後再想與他劃清界限,恐怕是不可能了。
正當她唏噓之際,卻半晌沒有聽見他的動靜。他把臉依偎在她脖頸上,隔了好久才發出窸窣的輕顫,仔細聽,竟聽見了他的啜泣。
她心下一緊,忙問怎麽了,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小聲道:“南弦,我有家了。”
南弦不由茫然,這是什麽意思呢,就因為剛才親了下嘴角,心就找到皈依了嗎?她忽然覺得肩上責任重大,看來這回是要負責他的一輩子了。
自己也是頭一回遇見這種事,不知如何是好,於是抬起手,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所以就在這須臾之間,他們算是定情了嗎?想來好像很簡單,自己也不曾品砸出滋味,待仔細再回味一下,他的嘴唇很軟,湊近之後似乎也更好看了。他抱住她,她有點歡喜,也有塵埃落定的踏實感。自己一直為他憂心,當他回來的時候,好像什麽都是可以商量的,也許照顧他餘生,也算不曾辜負父輩的囑托吧!
不過粘纏在一起不放手,總也不是辦法,南弦還是將他重新推回枕上,和聲安撫著:“情緒起伏過大,對身體不好,還是定定神吧。”
他臉頰上紅暈未消,有種少年人獨有的羞澀味道,望著她的眼神繾綣,能擰出蜜來。
南弦尷尬地笑了笑,“我去看看你的雞湯好了沒有。”
他的指尖卻勾住了她的,“你哪兒都別去,與我說說話吧。”
南弦隻得重新坐了回來,兩兩對望,各自都有些赧然。好不容易才搜腸刮肚找出個話題來,南弦問:“這回輕易放你回來,可是因為陛下身體不豫?”
神域點了點頭,“這件事,我該好好謝謝你。”
是謝她主動增加了防己的藥量,還是謝她知情不報呢?南弦道:“那日我去太醫局看醫學抓藥,方子上的四錢增加到了五錢,若不是那戥子不準,你也不能這麽快出來。”
他聞言一笑,“果然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我想用防己助我脫困,你恰好便開了這個方子,可見我們心有靈犀,真是難得。”
這就是他的算無遺策,把人心拿捏得那麽準。他早就知道她不會袖手旁觀,所以早早安排下了那個善於稱量的醫學,隻等她開了方子,便可以實行。如此看來,他這回被無端圈禁,事實應當不那麽簡單。
南弦試探道:“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那位侍禦史會彈劾你謀反。”
他倒是一副從容的姿態,眼波流轉,釋然道:“謀反這個罪名,早晚會落到我頭上,晚來不如早來,在我自己能夠把控的境況下,把難題扔給滿朝文武,這樣不是更好嗎?”
他話沒有說破,但南弦隱約窺出了其中端倪,找個人刻意彈劾,這種控訴正中聖上下懷,必定會借題發揮為難他。結果查無實證,又遇聖上病重,朝中重臣這個時候必要作出取舍,一旦他們選擇保全大宗,那麽他今後的路便穩妥了。如此看來他不光借力打力坑了聖上,就連滿朝文武,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了。
南弦長出了口氣,不得不佩服他的膽識,眼前看著那麽純質無害的人,誰會想到竟有如此深的謀略。
可她又擔心,壓聲問:“你打算如何處置陛下?用量照舊不減嗎?”
這“處置”一詞用得很好,臥在枕間的人說:“我沒想讓他死,我是吳文成王的兒子,若是取他而代之,豈不是壞了我阿翁的名節嗎。我要的就是現在這樣的局麵,挾天子以令諸侯,我要讓他嚐嚐活在憂懼裏的滋味。”
南弦很疑惑,“你不想當皇帝嗎?”
他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似的,納罕道:“難道你想當皇後?”
南弦紅了臉,怨懟道:“別什麽事都扯到我身上來。”
這回他換了個正經的語氣,十指交叉著端端扣在胸口,看破世事般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不覺得一人之下是件好事嗎?我可以隻手遮天,權傾朝野,但我不願被捆綁在龍椅上,擔負千秋功過。我的人生已經夠艱難了,餘生不想沒日沒夜地操勞,也不想為了平衡朝堂,收羅一筐女人填充後宮。”說著調轉視線望向她,“我想如唐家阿翁一樣,一輩子隻為一個人,朝朝暮暮相對,生生死死相隨。”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深情款款,南弦卻覺得芒刺在背。他的愛意如此洶湧,簡直有讓人滅頂的危險。不知怎麽,她總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深坑,坑底有條吃人不吐骨頭的蛇,正吐著信子等著她。
她端詳了他兩眼,“你不想重振神家門庭了嗎?”
他聽了卻一哂,“神家?我阿翁都不在了,神家就該滅絕,連我都不該存活於世,還振什麽門庭。不過若是我們有了兒子,讓他去做皇帝也好,父輩的壯誌由他承襲吧,我隻要保得一輩子榮華富貴,與你在一起就夠了。”
真是倒灶,八字還沒一撇,居然連兒子的未來都盤算好了。南弦不知該怎麽應對,半晌才道:“你暫時能不要將我納入你的計劃內嗎?將來如何,誰也不知道。”
這話換來他悲傷的凝視,“你後悔了?剛才的一切都是做戲嗎?”
剛才不是他莽撞親上來的嗎,雖然自己確實在乎他,但她不覺得兩個人就該如此匆促地走到一起,弄得私定終身一般。
再說她多少還是有些忌憚宮中的想法,聖上身體每況愈下,他們太過無所顧忌,可會引發有心之人的懷疑?但是就此拒絕他,好像又有點殘忍,人家都想著與你朝朝暮暮了。南弦終究還是心軟,猶豫道:“不是後悔,是想稍加避諱……”
他明白過來,“你在顧忌什麽,我都知道,其實倒也不必多慮,藥商不會自斷財路,太醫局更怕惹上是非,因為藥房的抽屜裏,裝得全是廣防己,他們開出去的藥方裏都有這味藥,若說它有毒,那麽太醫局從上到下一個也跑不掉,誰又會惹火燒身?”
南弦道:“你一圈禁,聖上就違和,你被放出來,立時就與我往來,當真不會惹人猜忌嗎?”
他有些灰心,“那怎麽辦?我就這樣見不得光嗎?本以為這次過後,我可以再無顧忌了,沒想到還是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
南弦隻得盡力安撫,“私下往來……私下往來就是了。”
這裏剛說完,就見允慈從窗前走過,很快到了門上。以前她總是直剌剌來去,無所顧忌,這回竟然學會了事先通傳,站在門外喊了聲阿姐,“我能進來嗎?”
南弦大覺難堪,抿了抿頭道:“進來吧。”
允慈這才端著蓋碗邁進門檻。
向裏間望一眼,見小馮翊王醒著,便堆著笑臉道:“阿兄,雞湯燉好了,快趁熱喝了,補補元氣。”嘴裏說著,卻轉交給了南弦,拿眼神示意她送過去。
家裏多了一個能照顧的人,對允慈來說很忙碌也很高興,仔細盤算著晚間應該燉什麽湯,又道:“熱水準備好了,阿兄可要洗澡?王府上也把衣裳送來了,我在水裏加了柚子葉,能去晦氣。”
神域笑著向她頷首,“多謝阿妹了,我這一來,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
允慈擺手說不要緊,“反正我們有空閑,正可以照應你。況且家裏如今人口少……”她說著,神色不由一黯,但很快又調整了情緒重又笑起來,“總之阿兄就安安心心地吧,想吃什麽就同我說,我做給你吃。”
有眼力見的姑娘,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說完便麻溜退了出去。
神域卻因她這番話,心裏湧起一絲愧疚來,向識諳的失蹤畢竟因他而起,要不是當初為了支開他,他也不會進入川蜀。如今這是橫亙在心裏的刺,麵對南弦和允慈的時候,他不免覺得慚愧。然而又不敢說出來,唯恐一旦敗露,南弦再也不會理他,因此這件事便小心翼翼私藏著,最好能瞞一輩子,日後加倍對她們好,以作補償吧。
南弦哪裏知道他心裏所想,照顧他把湯喝了,後來他起身要去沐浴,便將他送到門前,自己站在廊上等著。
如今的春光耀眼,簷下早就放了竹簾,一片片錯落懸掛著,日光透過縫隙,灑下一地斑駁的光帶。
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他從裏麵出來,洗去了一身疲憊,人也變得爽朗起來,扣上玉帶道:“我下半晌還要進宮一趟。”
禮多人不怪,就算平白被聖上圈禁,隻要有解禁的一日,他就該麵聖謝恩。再者聖上病了,於情於理都應當去探望,他是滴水不漏的人,絕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被人詬病,在宰執們眼裏落了下乘。
“那我讓人備車。”
她忙著要張羅,卻被他叫住了,“你先前不是說過嗎,要稍加避諱。若是乘著你向宅的馬車到宮門上,不會惹人起疑嗎?“見她果然訕訕站住了,他又笑起來,輕聲在她耳邊說,“就依你的意思,暫且私下往來。再見麵時你可不許遠著我了,能做到嗎?”
南弦是老實人,果然木訥地點了點頭。
如此就好啊,他舒展著眉目整了整衣衫,這才揚聲喚傖業,“備車,入禁中。”
在前院候命的傖業得了令,忙應了聲是。見他大步出來,迎上前道:“郎主受苦了。”
神域摸了摸臉,轉頭問他,“我瘦了嗎?”
傖業說可不是,“人單薄了,腰也細了,小人看著都有些心疼。”
他聽後寥寥牽了下唇角,“瘦了好啊,瘦了好辦事。”
傖業問:“那郎主今後住哪裏?可要搬到南尹橋來?”
他已經登上了車,聞言又探出了頭,哂道:“你是越來越會辦差了,瞧我像能住進來的樣子嗎?無媒無聘地,不能壞了人家名節。”
他說罷,放下了垂簾,車外的傖業張了張嘴,心說都睡了人家的床,在人家府裏洗澡了,這時候竟又在乎起名節來……其實向娘子的名節,不是早就被他帶累了嗎,好好的女郎,莫名其妙就成了他的外室。
不過這些暫且不提,先入宮要緊。
馬車到了止車門上,命人一層層通稟進去,隔了一會兒終於有話傳出來,說陛下宣小馮翊王覲見。
病榻上的聖上勉強撐著憑幾坐起身,見晃眼的日光下,一個清瘦的身影一步步走來。神域本就生得高挑,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樣,因在驃騎航關了這麽久,人愈發清減,乍看精神也不怎麽好,甚至進門之前略站了站,仿佛那高高的門檻一步邁不過來似的,待積蓄了力量才入內,到禦榻前單膝跪了下來,俯首道:“臣神域,叩謝陛下恩典。”
上來就言謝,想來多少有些不滿啊。聖上說起來吧,示意一旁的謁者丞上前攙扶,又讓人賜座,緩聲道,“你我兄弟多時不曾好好說過話了,今日見你來,我高興得很,回頭讓人給皇後傳個話,預備起晚宴,咱們喝兩杯吧。”
神域一副溫存麵貌,和聲道:“多謝陛下,但酒什麽時候都能喝,臣等陛下大安了,再陪陛下暢飲。”
聖上聽了,慢慢頷首,“你也得知我患病的消息了?”
神域道:“平章來驃騎航宣旨,說起陛下那日殿上違和,臣得知後憂心如焚,回去換了身衣裳,便匆忙進來看望陛下。”
真真假假,其實慣會做戲的人並不在意那些,隻要嘴上說得漂亮就行了。
聖上微歎,“你有心了,但我這做阿兄的,卻十分對不起你啊。”
又是“阿兄”又是“我”,聖上可說將姿態放得很低了。越是如此,神域越該戰戰兢兢,忙起身又要伏拜,“陛下言重了,臣萬萬不敢領受。”
聖上探出手來,虛扶了他一把,“這裏沒有外人,我們是至親無盡的骨肉,大可不必如此見外。侍禦史當朝彈劾,我是不得已才將你關押進驃騎航的,望你能體諒我的難處。”
神域說是,“臣怎麽能不知陛下的苦心呢,將臣關押起來,何嚐不是對臣的保護。臣回朝方一年多,多少雙眼睛盯著臣,陛下若偏私,反倒會引得更多人猜忌,臣勢單力孤,哪裏是他們的對手。”
他給聖上找補了一通,言辭懇切,竟讓人覺得合情合理。
聖上便也從容了,順勢道:“難得你能看得如此透徹,但我不曾好生護你周全,很是愧對先皇叔。前日與皇後商議,打算授你太尉一職,若我護你不周,你還可以憑此自保,不知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