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切膚之痛。
無論如何, 人被關進了驃騎航,等閑是出不來了。要想營救,得看時機, 須等聖上消了氣, 或者所謂的查證找不出確鑿的證據, 小馮翊王才有可能解除圈禁。
朝中的消息,向來傳得很快,南弦在家接診的時候,便聽兩位帶著孩子來就診的貴婦談及, 說這回的事怕是不好收場, 人都給關進禁院去了, 要是運氣不好, 說不定一輩子都出不來了。
南弦彼時正調製膏藥,聞言人窒住了,連手上的動作都忘了做。
她的怔忡被人看在眼裏, 其中一位貴婦偏頭問:“向娘子怎麽了?”
畢竟她是小馮翊王外室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建康,那兩人當著她的麵說起, 大有故意探她反應的意思。
南弦回過神來,“哦”了聲道:“我忽然想起來, 這膏子裏少加了一味藥。近來也不知怎麽回事,做事總是丟三落四的。”
兩位貴婦相視,心領神會地一笑, “想是因為春日容易犯困吧,我也是這樣,記好的要緊事, 轉頭就忘了。”
南弦隨口敷衍了兩句, 重新調製膏藥, 拿竹片在牛皮紙上攤出個圓形來,掀起孩子的衣裳精準貼上肚臍,這才撤回手擦了擦道:“今晚再看,若是腹瀉的症狀有所減輕,明日便不用再來了。”
懷裏的孩子窸窸地哼哭,做母親的忙抱起來顛了顛,一麵道:“多謝向娘子了,南城的吳婆治小兒積食,竟要拿針一個個手指戳過去,真真把人嚇死。還是娘子這裏靠得住,一帖膏藥便完事,孩子也少受些苦。”
南弦垂眼逗弄孩子兩下,複和聲叮囑:“即日起,連著三日隻喂些米湯,千萬不能再給糕餅了。孩子腸胃稚嫩,要是吃壞了,下回可就真要紮針了。”
兩個婦人連連應承,又說了些感激的話,這才辭了出去。
人一走,南弦的腦子就空了,站在那裏愣了好半晌,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
橘井掖著手歎息:“這小馮翊王恁地坎坷,怎麽又攤上事了。”
南弦也甚是惆悵,自己有先見之明,知道聖上視他為眼中釘,為求自保,始終與他保持距離,但真當他遇見了事,又怎麽能做到八風不動呢。
既然是聖上親自下令圈禁,那麽就算找人疏通,怕也於事無補。看看外麵天色,天灰蒙蒙地,要下雨了,她站定再三思量,還是讓橘井帶上雨具,打算往清溪王府跑一趟。
馬車趕到王府門前時,天上終於下起雨來,院子裏探出的枝葉肥厚油亮,被雨一澆淋,愈發綠得鮮煥。
南弦撐著傘到門上,讓門房通稟,說想見一見傖業,門房愁著眉道:“長史與管事都出去了。向娘子,我家郎主被人構陷,圈禁在驃騎航呢,向娘子可知道嗎?”
南弦點頭,“我正是為這件事來的。”
說話間,正好有個身穿圓領皂衣的人走過,門房忙喚了聲楊司馬,那人頓住步子看過來,見是南弦,趕緊上來行了一禮。
這位楊司馬是王府配備的官員,南弦平時雖與他不相熟,但也照過幾回麵,遂還了一禮道:“聽聞大王遇了事,我有些不放心,所以趕來看看。”
楊司馬說是,“人在驃騎航,一時怕是回不來了。我們找了三位宰執,與負責偵辦此事的官員,想暗地裏疏通,但因是聖上當朝下的令,看樣子收效甚微。”
南弦道:“先前中都侯那件案子,不是把人放回去查證的嗎,為何到了大王這裏,就直接扣留了?”
楊司馬晦澀地看了她一眼,“不一樣。侍禦史彈劾的罪名是結黨謀反,豈是東府城放了幾捆煙花所能相比的。先前談萬京已經帶領校事府的人來搜查過了,不曾找見什麽,便退去了,接下來還不知他們會怎麽盤弄呢,總之……懸得很呐。”
“那怎麽辦?”南弦問,雖然知道聖上要借題發揮,但心裏總還期盼著,至少先將人營救出來再說。
楊司馬歎了口氣,“謀反啊,何等重罪!先吳王當年便是被徐珺等人這樣構陷的,沒想到過了二十年,有心之人故技重施,大王怕也掙不脫這樊籠。”
所以真是個百試百靈的罪名,之前將先吳王的案子翻出來,聖上就有順勢圈禁神域的打算,隻是後來被釜底抽薪,不得不作罷。這回倒是不用隔山打牛,直接扣上個謀反的罪名,再也不用擔心群臣私議了,甚至不殺他,都已經是聖上垂憐,法外開恩了。
南弦問楊司馬:“有辦法見他一麵嗎?”
其實當真見了,又能怎麽樣呢,無非是確認他好不好,暫時放心罷了。
可惜楊司馬搖頭,“眼下正是朝廷嚴查的當口,哪裏能容他見人。”
好像所有路都斷了,在絕對的權力麵前,一切掙紮都是徒勞無功,別人讓你活便活,別人要你死,你隻有抹脖子。
楊司馬見她愣神,便好言勸慰:“娘子先別急,長史他們出去想辦法了,或者還有一線生機。”
南弦縱是擔心,卻也沒有立場顯得過分焦急,頓了頓對楊司馬道:“那我先回去了,若有什麽進展,就勞司馬托人告知我吧。”
從清溪回來,她就呆呆望著外麵連天的雨幕思忖,該不該去驃騎航一趟碰碰運氣,萬一隔著牆頭能見到人,說兩句話也是好的。聖上對他還有指望,總不見得為難他,亦不會讓那些看守的人對他不恭吧!
不過這小狐狸平時雖然奸詐狡猾,但命運是真的多舛,無父無母孤身一人,就算下了大獄,也隻有家臣為他奔走。能營救自然是最好,若是救不出來,該放棄便也放棄了,畢竟誰能如家人一樣有切膚之痛呢。
南弦平時很喜歡下雨,女孩子有浪漫情懷,下雨的日子好像離詩歌中的情景更近了,坐在窗前就是一幅畫。可今日這連綿的陰雨卻惱人得很,不知怎麽,總也下不到頭。及到入夜,還是淅淅瀝瀝不斷,她魂不守舍摸摸這裏,又摸摸那裏,直到亥正才上床,夜裏也是連著醒來好幾回,不時看看天亮了沒有。
天亮要進宮應診,就能見到聖上與皇後,或許能從他們的字裏行間窺見些內情。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盼著第二日快些來,五更的時候就起身了,梳洗之後挎著藥箱坐在門前,眼巴巴望著暮藍的天色等候。
允慈送了七寶薑粥來,她也聽說了小馮翊王被囚禁的事,對南弦道:“阿姐打聽打聽,聖上會不會對他不利。”
若說不利,倒不至於,南弦道:“他還不曾娶親生子,聖上無論如何不會殺他的。”
隻是這一圈禁,恐怕要圈禁到死了。
她草草喝了粥,天色終於慢慢亮起來,就讓鵝兒套車趕到了宮門上。進宮的時候照例見到了正待上朝的文武大臣們,她下意識在人群中尋找,卻再也不見神域的身影了,心裏頓時有些惆悵,半晌才收回視線,邁進了雲龍門。
因皇後那裏早就聽說過外室的傳聞,她的言行就得格外小心。皇後還像平常一樣與她閑談,說起一些後宮的瑣事,她仔細傾聽,留神回應,皇後見她與平常一樣也就放心了,到最後自己提起了小馮翊王被查的事,歎道:“官場上行走,當真要十萬分地小心,稍有差池便會被人參一本。陛下雖是至親,也不能刻意護短,否則人人效仿,這朝堂還不亂了套。”
南弦說是,“小馮翊王到底還是太年輕了,一時意氣用事,給了禦史彈劾的機會。”
皇後失笑,“你與他一樣年紀,從你口中說他年輕,倒顯得你七老八十了似的。”
南弦莞爾道:“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卻要二十方弱冠,我成人比他早幾年,所以總覺得自己比他大了許多。”
皇後嗟歎,“世道不公,男子四十一枝花,女子四十卻是半老徐娘。”邊說邊撫自己的臉,“你瞧我,眼角生出褶子來了。”
南弦知道她想聽什麽,和聲道:“殿下是丹鳳眼,笑起來有彎彎的眼紋,並不顯得老,反倒更有韻致了。”
這馬屁拍得皇後舒爽,頓時笑道:“向娘子真會說話,我昨日還發愁呢,被你一開解,心境忽然便好了。”
南弦見皇後有好臉色,這才敢提及神域,斟酌著字句道:“小馮翊王還朝不過一年,若說他有謀反之心,可是言過其實了?”
皇後的視線調轉過來,淡淡瞥了她一眼,“那是朝堂上的事,陛下自會有論斷的,你我都是女流之輩,還是不要議論政事為好。”
南弦道是,心下不免有些失望,自己是半點也使不上勁,除了幹著急,沒有別的辦法。
這陣子皇後脾胃失和,後來話題自然轉到調養上去了,南弦替她開了方子,教她揉腹及觸動腳趾以助消化。皇後怕癢,點穴的時候止也止不住地大笑,聖上進來的時候她正縮作一團,換來了聖上的鄙夷,“一國之母如此癲狂,傳出去不怕被人笑話。”
南弦收回手退到一旁,皇後才擦了眼淚,起身道:“脾胃失和,要以情誌養生,我在自己宮裏笑,誰敢笑話我。”邊說邊把人攙扶坐下,溫聲詢問,“今日怎麽樣?外頭濕氣重,恐怕又要發作起來了吧?”
聖上卻舒展著眉目說沒有,“向娘子近來的醫治很有效果,這段時間減輕了不少,腿腳也不像以前那樣浮腫了。”
南弦微微嗬了嗬腰,“痹症冬日最重,待開春時便會緩和一些。陛下所用熱熏的藥物,妾還要調整方子,若是能趕在立夏之前將水腫全都排出,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取了金針來為聖上針灸,聖上仰身靠坐在胡榻上,與皇後提起朝堂上的事,半闔著眼唾棄:“褚俊真是越來越不長進了,私事竟鬧上了朝堂。禦史台彈劾他出入風月場,這也就罷了,他還與人爭風吃醋,把人家的腦瓜子都打開了瓢。”
皇後聽了無動於衷,褚家仗著她雞犬升天,連那些族兄族弟的兒子們也都謀得了一官半職。人一多就麻煩,今日這個出點事,明日那個被彈劾,聽多了耳朵都起了繭子,便道:“該下獄就下獄,別敗壞了褚家名聲就好。”
聖上有些意外,朝她看了眼,調侃道:“皇後如今想開了?”
皇後搖著團扇坐到了一旁,“神家的人都不曾令陛下網開一麵,對待褚家人,又何必徇私呢。”
南弦手上忙碌,耳中卻聽得真切,雖然皇後先前讓她不要談論政事,但也看得出來,她對聖上圈禁神域一事還是頗有微詞的。
然而聖上有他的宗旨,“褚家所犯的那點事,比之神家人可說是小巫見大巫。今日朝堂上有半數人為小馮翊王陳情……”邊說邊錯著牙冷笑,“可見他的人緣果真是好,朕起先還不信他結黨,今日這場朝會之後,卻由不得朕不相信了。”
所以越是有人為神域求情,聖上便越憤恨,他對神域始終存著幾分嫉妒,他是先帝的獨子,神域是先吳王獨子,當年睦宗選嗣子時,出挑的分明是先吳王,但最後卻是先帝撿了漏。到如今這輩人又在暗中較量,人品才學不夠便用權力碾壓,聖上的優勢比神域大得多,但人心難以控製,小馮翊王越得人心,聖上就越不高興。
皇後與他是老夫老妻,說話的時候沒有那麽多顧忌,兀自嘀咕著:“莫如將他發回清溪王府禁足吧,把人關在驃騎航算怎麽回事,叫人說起來陛下有心打壓他,言官們的嘴,你還不曾領教過?”
聖上卻不以為然,“待罪證坐實之後,自會讓他回王府的。”
看來圈禁是不能改變的事實了,聖上大概早就受夠了局勢的不可控,抓住這次機會,斷不會手軟。
南弦暗暗歎息,發現先吳王父子陷入了一個怪圈,弱冠後的頭一年,真就那樣難熬嗎?
畢竟是朝堂上的事,後宮之中不會談論太多,後來帝後便又去商議陛下千秋設宴的事去了,皇後對南弦道:“千秋節時,但願陛下的痹症痊愈了,無病無痛好好過個生辰,這幾年被病痛所累,怪不容易的。”
南弦立刻浮起了和煦的笑臉,“陛下還記得上年冬至祭天前的那個方子嗎?如今天氣和暖,萬物生發,這樣節令下,藥效會比上年發揮得更好。”
聖上是嚐過甜頭的,對那方子深信不疑,“既然有用,那就快用起來吧,不求立竿見影,徐徐穩固也是好的。”
南弦說是,“方子照舊,隻是用量略有調整,等到陛下千秋當日就能安心了。”
她完全是一片醫者的仁愛之心,聖上起先還有些忌憚,生怕她是神域引薦的,如今神域圈禁,會引得她不滿,結果她倒是一切如常,如常談笑,如常用藥,看來這是個聰明人,不會礙於舊情引火燒身。小馮翊王既然難保了,她做好自己的分內,盡心在禦前供職才是正道。
聖上頷首,一麵不忘允諾,“這痹症若能根治,朕打算額外給向娘子嘉獎。女子不得入太醫局為官的舊條例早就當改了,加之你阿兄為治疫下落不明,他的直院之職,理當由你來承襲。”
南弦如他所願,顯出又驚又喜的神色來,忙欠身福下去,“多謝陛下。”
皇後則在邊上搖扇捧場,“向娘子醫術高明,合該有個正經頭銜才是。總之好生醫治陛下吧,為女醫們正個名,讓世人看看,咱們女子也是能當官的。”
南弦諾諾應承,再三伏拜了,才卸下金針,從含章殿退出來。
細雨漫天,她打著傘緩緩走過長巷,小時候跟阿翁習學醫術時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阿翁再三告誡她,行醫者,善惡就在一念之間,草藥運用得當能救人,若是私心偏移,則能害人。她是發過願的,這輩子隻救人,不會害人,但時事所迫,好像要違背當初的承諾了。
舉步邁出宮門,鵝兒上來迎她,她坐進車輿後想了想道:“咱們從百官府舍走吧。”
鵝兒專事負責家主出行,對建康的每一條路都很熟悉,他知道娘子的意思,回身指了指道:“太廟以北有條小路,離驃騎航很近,咱們可要繞過去?”
南弦說好,“就從那裏走。”
馬車在細雨中穿行,拐過幾個彎,很快便到了航院附近。她打起窗上簾子張望,那是個獨立的院落,以前作左衛收納兵器之用,後來院子騰出來,就成了扣押皇親國戚的臨時處所。可惜院牆很高,看不見裏麵的情況,又不能到院門上打聽。停車觀望片刻之後,也隻得放下簾子,吩咐鵝兒回去。
可就是那一停留,卻落了人的眼。
呢喃得知小馮翊王被圈禁,從家裏跑出來,找到了外祖母,吵著鬧著要去看望他。
大長公主對這外孫女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恫嚇道:“你還不曾看明白嗎,將來他就是個被圈禁的命,你不怕嗎?”
呢喃是年輕姑娘,動了心思便很難自拔,執拗地說:“我願意跟他一起圈禁。他一個人多可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若是去了,可以和他做個伴。”
其實她也有她的小算盤,同甘共苦下,感情自然急劇升溫,加上沒有其他女郎幹擾,那麽小馮翊王就是她一個人的了。
結果來時竟然遇上了另一輛停留的馬車,遠遠看去,不是那個女醫是誰?
大長公主瞥了呢喃一眼,“你瞧,也有與你一樣不死心的人。”
呢喃很傷心,低頭哭起鼻子來。
大長公主沒有勸她,那雙眼反倒銳利地盯住了向家的馬車,視線追隨了車輦好遠,方才自言自語道:“是個良機。”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呢喃哪裏聽得懂,抬起眼追問:“什麽良機?小馮翊王前途未卜,大母竟說是什麽良機!”
大長公主沒有同她解釋,抬手捋了捋她的頭發問:“呢喃,你可是打定了主意,非小馮翊王不嫁?”
呢喃雖然不好意思,卻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大長公主見狀,蹙眉笑道:“你是個一根筋的傻孩子,倒有幾分大母年輕時的孤勇。也罷,憑我對他的了解,這驃騎航關不住他,他早晚會出來的,放心吧。”邊說邊朝窗外望去,向家的馬車已經走了好遠,她卻盯得出神,“所以趁著他現在行動受限,有些事該辦就得辦,若是等他出來……再想施為可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