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謀反。

所以又被拒絕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信心,能夠一次又一次遭受這樣無情的打擊。

原本他的想法很簡單,隻要她願意留在他身邊, 一切的困難他都有辦法解決。但她始終不願鬆口, 歸根結底終究是不喜歡吧!

他慢慢站起身來, 垂著廣袖問:“南弦,你可是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就算與我那麽親近過,也完全勾不起你的半分情愫嗎?我究竟有哪裏不好?你是看不上我這個人,還是忌憚我的處境, 疑心我活不長久, 不能照顧你一輩子?我阿翁的前車之鑒我都知道, 我籌謀了這麽久, 絕不會再走他的老路了,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南弦回身望他,心緒翻湧, 卻不知應當怎麽回答。

若說喜不喜歡,其實自己還是有些喜歡他的, 隻是這喜歡還不至於讓她將一切置之度外,陪他在這建康的權力中心浮沉。有時候她也有些鬧不清, 為什麽他會對她有這樣深的執念,難道僅僅是因為九死一生後睜開眼,看見的便是她嗎?還是他接連失去至親之後, 極度地缺乏關愛與安全感,她是唯一一個離他最近的女郎,所以他把依賴誤解成了愛, 那樣病態地固執己見, 真的是出於對她的喜歡嗎?

無法確定, 就不要涉險。南弦平靜道:“你沒有哪裏不好,我也不是看不上你,隻是目下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其實與燕家的婚事,你何不考慮考慮,如果真能與他們聯姻,你也可以少些辛苦……”

然而他打斷了她的規勸,苦笑道:“我神域立於天地之間,從來不需要依靠聯姻鞏固地位,就算你不願意接受我,也不要用這種辦法辱我、打發我。今日我與你說了這麽多,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了,我不逼你,但若是還有一絲希望,我也盼著你能到我身邊來,不管是因為可憐我,還是其他。”他邊說,邊向門上挪動步子,臨要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她一眼,“南弦,我的一廂情願在你看來也許是負累,但卻是我對這冷透的人世,唯一的一點情感了。你不要這樣斷然拒絕,再給我一些時間,等我能在朝堂立於不敗之地,若那時你還願意接受我,我照舊會欣喜若狂的。”

他說完不再逗留,決然往大門上去了。他不知道她的目光有沒有尾隨他,也不知道那目光裏有沒有帶著一絲動容和憐憫,他隻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現在這樣還不夠,滿嘴說著愛她,確實遠遠做不到護她周全。

走出新宅,忽然像跳出了紅塵,他的腦子逐漸變得清明,也開始認同她的話,不該再為兒女情長駐足了,更不該為了短暫的不舍,動搖他的大業。

陳嶽屹見他出來,回身打開了車門,抬起一臂供他借力。那沉沉的分量落在他腕上,決絕的嗓音須臾從車輿內響起,“明日替我具一份拜帖,送到侍禦史府上。”

陳嶽屹抬了抬眼,“侍禦史談萬京麽?”見車內的人沒有再說話,立時明白過來,停滯了一段時間的綢繆,終於重要啟動了。忙應了聲是,合上車門揮手,護送著馬車走出了南尹橋巷。

***

那廂燕仰禎回到家,衝著春和郡主大發了一通脾氣。

夫婦倆一向和睦,成婚十幾年,從來沒有紅過一回臉,甚至春和不曾生養兒子,燕仰禎也沒有納妾,一門心思隻守著正室夫人過日子。

這次嗓門提得八丈高,真是嚇壞了春和,瞠著一雙大眼睛道:“你怕是吃錯了藥,一回來便大喊大叫,不是瘋了,就是想納妾。”

她擅長倒打一耙,這招以前一直很管用,但這次卻失靈了。

燕仰禎氣得臉色通紅,在地心旋磨叫囂:“我瘋了?我要是真瘋了,這會兒就該衝進東長幹打砸一頓,然後把大郎請回來評評理,天下哪裏有這樣不尊重的外祖母!”

春和郡主起先不知道他為什麽鬧,這下子從他話裏聽出端倪來,怎麽還有她母親的事?

對於母親的維護,春和向來是不遺餘力,聽丈夫說什麽不尊重,便抄起桌上的杯盞砸了過去,“你可是要死了嗎,什麽話都敢說出口!我阿娘哪裏對不起你,引得你口出惡言中傷她?今日你必要給我說出個因由來,否則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和離!”

上房乒乒乓乓一頓大鬧,嚇得所有仆婦與婢女都縮在廊廡上,一個也不敢進去。

燕仰禎朝外一看,窗前全是人頭,當即大喝一聲:“都給我滾!”

廊上的人一哄而散,但那句“滾”字出口,春和郡主便不幹了,認為他是借題發揮,跺著腳道:“滾就滾!好在我也有府邸,不稀罕住你的破屋子!”

她轉身便要回房收拾細軟,燕仰禎心裏雖憋著火,但也不願意這個時候與妻子發生亂戰。那掏出的包袱被他狠狠擲在了地上,他這才把從神域那裏聽來的消息與她說了,最後質問:“這件事你知不知情?我燕某人的女兒已經到了這樣地步,要靠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才能嫁人嗎?你那母親,與宮中的人狼一群狗一夥,把嫡親的外孫女往火坑裏推,還是不是人!我不過是個小小的郡公,這江山萬代誰做皇帝,幹我屁事,想算計我的女兒,就是不行!”

他口無遮攔大喊大叫,這回春和郡主也顧不上製止他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詫異地問:“什麽?真有這事?”

燕仰禎沒好氣道:“真不真,你自去問你母親就知道了,難道雁還會編造事實誆騙我嗎?蒼天啊,我這輩子隻這一個女兒,含在嘴裏都怕化了,就讓人這樣糟蹋?沈春和,你要是還在乎呢喃,這就把人給我接回來。倘或換了我去,可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到時候得罪了你母親,就恕我不孝了。”

這番威脅之下,春和郡主也亂了方寸,一麵氣急敗壞地嘀咕:“我這阿娘是怎麽了,中了邪不成,怎麽會想出這樣的餿主意!”一麵提著裙裾匆匆跑了出去,邊跑邊讓人備車,一骨碌兒鑽進車裏,大聲地吩咐,“上東長幹,快!”

馬車一路風馳電掣趕到了大長公主府前,春和郡主很不耐煩,將迎上來的傅母推了個倒仰。她原本就是風風火火的性格,也不講究什麽輕聲細語,老遠便喊起來:“呢喃,給我收拾東西,回家!”

呢喃這時正坐在廊下與婢女鬥草,見阿娘一陣風似的跑進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待起身追過去,隔著門聽見母親與外祖母吵了起來,她母親哭著說:“阿娘,您到底是受了誰的蠱惑,竟這樣對待自己的外孫女!”

大長公主看著這不成器的女兒,氣不打一處來,“呢喃是我一手帶大的,難道我還會害她不成!這門親事是你們都答應的,如今怎麽又反悔起來?”

春和郡主道:“親事歸親事,沒讓您用這樣的手段!仰禎眼下正在家暴跳如雷,張口閉口日子過不下去了,阿娘,您這回可害苦了我,我要是再不把呢喃帶走,連著呢喃都要被斷送了。”

大長公主聞言氣得臉色鐵青,拍案說:“被我斷送了……被我斷送了?你們這些人,得勢一個個歡天喜地,出了點小事便怨天尤人,一輩子沒有大出息!”

呢喃惶惶看向身邊的婢女,婢女小聲道:“娘子進去勸勸吧,別把殿下氣壞了。”

呢喃隻得邁進門,怯怯喚了聲阿娘,“您怎麽這樣與大母說話……”

春和郡主見女兒愁眉苦臉站在那裏,心裏頓覺絞痛,忙拽了她道:“聽阿娘的話,回去收拾東西,你阿翁讓我接你回去。”

呢喃自小長在外祖母身邊,反倒和父母的感情沒有那麽深。現在讓她離開大長公主府,她惶然不知怎麽辦才好,可憐巴巴望向外祖母,囁嚅著:“大母……”

結果被她母親一聲斷喝,嚇得顫了顫,春和郡主板著臉道:“還戳在這裏?快去收拾!”

其實說收拾,無非是女孩家隨身的一點小東西。婢女收羅一圈,提著包袱出來,裏麵裝著她剛買的風車,風葉杵在外麵,一吹便骨碌碌打轉。

那邊對峙的母女倆話不投機,春和郡主道:“阿娘,我知道您寵著呢喃,可也不能這樣不擇手段。她還是孩子,她懂個什麽?您把她送進水深火熱裏,將來若是不好,您後不後悔今日的荒唐?”

說罷不再逗留,拉扯著呢喃到門外,不由分說將她塞進了車裏。

呢喃扒著車門朝外看,大長公主不曾追出來,但她還是舍不下,揚聲喚著:“大母……大母……您何時來接我?”

坐在廳堂內腿顫身搖的大長公主閉上了眼,隻覺五內俱焚,當真快要被氣死了。

呢喃的聲音逐漸隱沒了,傅母進來回稟:“郡主把呢喃帶走了,這可怎麽辦?”

大長公主餘怒未消,冷著臉道:“孩子是她生的,還怕她把呢喃燉了不成!”

可話雖這樣說,心卻像被捅了個窟窿,這些年不是呢喃離不開她,是她離不開呢喃。

朝外望了望,太陽將要落山了,晚霞暈染得天幕一片赤紅,連園子裏都是昏昏的豔色。大長公主氣過惱過之後,忽然湧起了無邊的寂寞和委屈,撐著額說:“我還能怎麽樣呢,陛下話裏話外盡在催促,原說今年三月要下定的,結果雁還那頭一點消息都沒有,我是逼急了,若不想辦法,婚事成不了,日後大郎與仰禎會有好果子吃嗎?還有呢喃,滿建康都知道她與小馮翊王要定親了,結果弄得半途而廢,將來再議親,人家怎麽想?與其日後受婆母妯娌奚落,不如促成這樁婚事,我這也是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結果弄得個個都來怨我,真是裏外不是人。”

傅母在一旁盡力勸慰,“殿下消消氣,郡主站在為人母的立場上,才會這樣的。她自小是蜜罐子裏養大,懂得什麽人間疾苦,宮中既然催促,就定要把事辦成才能交代。小馮翊王還朝一年有餘了,聖上隻怕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若再拖延下去,不知會怎麽樣呢。”

傅母料得沒錯,朝中局勢瞬息萬變,原本風平浪靜的朝堂,終於又掀起了一片狂潮。

侍禦史談萬京,彈劾小馮翊王結黨營私,糾結黨羽,有顛覆社稷朝綱之嫌疑。

這日朝會上,談萬京抱著笏板侃侃呈稟:“近來臣接到不少奏報,都是關於小馮翊王的。本以為是有心之人捏造構陷,並沒有放在心上,但這日小馮翊王向臣府中遞送拜帖,邀臣共飲,臣與他素來沒有什麽牽扯,不過礙於情麵還是赴了約。見麵之後,小馮翊王多番拉攏臣,大有結交之意,因不日便是臣父六十大壽的日子,小馮翊王差人送了賀禮與禮金,臣看過之後,著實不是泛泛之交所能比擬的。”說著向上長揖下去,“臣受皇恩,奉命督查皇親官員,從來不敢徇私。小馮翊王如此行事,令臣很是不安,必要奏報陛下,請陛下聖裁。”

朝堂上一時眼風往來如箭矢,看來又到了這位多災多難的小馮翊王曆劫的時候了。

溫迎道:“人情往來本不是什麽大事,小馮翊王回京一年,朝中臣僚對其為人都有了解。他性情寬厚,溫和待人,得知談侍禦尊親做壽,出於同僚之宜奉上賀禮與禮金,這又有什麽可詬病的?縱然是禮金贈得有些重了,不過是因家中無人把持,馮翊王年輕不知事,失了分寸而已,僅憑此便斷定他結黨營私,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談萬京哂笑了聲,“平章此言差矣,什麽叫家中無人把持,什麽又叫年輕不知事?王府中有傅、長史、司馬等,這些人都是為親王效力的,如何連這點分寸都沒有?小馮翊王回京已一年有餘,並非初入官場,拿不知人情世故這套來分辨,實在於理不合。再者,若是空穴來風,如何連著五六封奏報都是有關於此的?平章大約還不知道,這奏報上就彈劾了平章與小馮翊王過從甚密,所以今日平章回護,恐怕不足以令臣信服。”

這番話,引得同平章事甚是惱怒,“臣與小馮翊王不過同朝為官,平日略有往來罷了。若是一同赴宴,一同飲酒喝茶就是過從甚密,那麽臣便無話可說了。”

上首的聖上垂眼望向神域,蹙眉道:“這件事,朕想聽馮翊王自行申辯。本朝河清海晏,朝堂之上也從來不曾藏汙納垢,若是有人蠢動肆擾,朕絕不輕饒。”

神域手執笏板出列,拱手道:“臣實不知,平常的賀壽會鬧出這些事端來。因臣先君早年亡故,臣不曾有機會盡孝,聽說談侍禦父親做六十大壽,一時感懷差人敬賀,不想禮金逾製了,確實是臣不查。但若是因此便斷言臣有結交黨羽之嫌疑,臣斷不敢認,請陛下明察。”

談萬京見他辯駁,閑閑調開了視線,“本朝開國以來,著力杜絕臣僚私相授受之舉,社稷禍亂,皆起於朋黨,文武官員爭權奪利,以至吏治腐敗,朝綱不振,這樣的舊故事還少嗎?臣身為侍禦史,甘作陛下的馬前卒,寧可今日得罪小馮翊王,亦不願蒙蔽聖聽,愚弄君上。”邊說邊從袖袋裏掏出兩卷密折來,向上呈敬道,“此中有小馮翊王勾結黨羽的罪證,上年小馮翊王入軍中曆練,與中都軍副指揮丁固往來甚密,恐有不臣之嫌。京畿城防,以左右衛聯合上都軍及中都軍為主,中都軍戍守長堤以北,那是直通內城的要道,若是被人鑽了空子,後果不堪設想,請陛下禦覽。”

那兩卷密折送到了聖上手裏,聖上的臉色,自然是越看越陰沉。看完後隨手交給一旁內侍,乏力道:“請給宰執們過目。”

幾位宰執接手之後傳遞閱覽,這些所謂的罪證言之鑿鑿,大抵都是人證。所謂的人證,不過是光憑一張嘴撕扯攀咬,但看聖上的意思,恐怕如侍禦史一樣,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朝堂上一時寂靜無聲,隻聽聖上拖著長腔,不緊不慢道:“朕記得先前有人奏請,說理應將東府城賜予小馮翊王。當年睦宗從皇伯魏王一脈中挑選了嗣子,東府與西州兩座城,一座賜給了廣平王,一座賜給了皇伯魏王。西州城是先帝潛邸,動不得,東府城因中都侯獲罪,無人承繼,若是賜給小馮翊王又有什麽說頭?朕思來想去多日,都不曾找到答案,今日看了這兩卷密折才如夢初醒,原來大宗小宗又到了重新分辨的時候了,諸位臣工,可是這個意思啊?”

此話一出,局勢就嚴峻了,眾人猜得出聖上話中的意思,是要提醒滿朝文武,天下之主還不曾改變,他們即便再看好小馮翊王,在他沒有子嗣傳承之前,也不過是個空頭的王爵罷了。他之所以能存在,是仰賴聖上有容人的雅量,若是妄想改變他在朝中的位置,那就是犯上,罪責絕不比中都侯輕半分。

聖上的雷霆震怒,隻需一點引子便會觸發,沒有人敢頂在槍頭上與他爭辯。那雙眼銳利如鷹隼般掃視過眾臣,最後落在了神域身上——

“茲事體大,”他寒聲道,“朕不會因兩封密折便胡亂將人定罪,但其中真偽要徹查,不得有冤獄,也絕不容許擾亂超綱之人逍遙法外。奏疏上所指小馮翊王謀反一事,暫且未有切實的罪證,查證期間,將小馮翊王扣押在驃騎航,不等朕的指令,不許邁出航院一步。”

神域靜靜聽完聖上的話,拱手長揖下去。他的臉上沒有喜怒,平靜得仿佛這件事早有預料一般,越是這樣,越讓人扼腕歎息。

尤其三位宰執,散朝之後互相交換了眼色,樞密使抱著笏板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將人迎回朝,倘或他還在湖州鄉間,或許過著尋常人的平靜日子,不必一再經受這些大風大浪。”

同平章事回身看,幾個金吾衛將人往座門上押解,小馮翊王的目光遙遙望過來,眼裏一團死寂,驀地讓人想起了先吳王,也是這樣大好的年紀,玉碎於權力傾軋之下。

溫迎心頭震撼,隻是不便說出口,複又問副相與樞密使:“二位,若是徹查之後證據確鑿,陛下會如何處置?”

所謂的證據確鑿,本就是人為可控的。若說交好,小馮翊王與他們私下都有往來,但那不過君子之交,從沒有過分熱絡之處。現在看來,恐怕談萬京是揣測了上意,挖空心思誣陷,畢竟區區一個侍禦史,當真用得著如此拉攏嗎?

副相對插著袖子,早就看穿了聖上的心思:“革爵圈禁,起坐如常。”

也就是日子照過,妻房照娶,但再也沒有成為新一任皇伯的機會了,甚至想活到改元,還得看他命夠不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