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軟肋。
建康三四月的天氣, 中晌的日頭已經有了幾分炎夏的意味。
茶亭外小小的假山石子上長著青苔,被辣辣地一曬,有些地方翻卷起來。神域眯著眼看, 石頭的平麵反出一層白光, 看久了迷人眼。
穿過山石的間隙, 對麵廊廡上有人快步而來,正是廣陵郡公燕仰禎。
繞過圓弧的遊廊,遠遠就見茶亭中的人起身相迎,燕仰禎露出了大大的笑, “哎呀”一聲拱手道:“我今日職上忙, 晚來了些, 讓你久等了。”
神域含笑請他坐, “我也剛到一會兒,不曾等太久。”一麵親手分茶,將沫餑漂浮的茶湯放到他麵前, 和聲道,“這是今年新出的蒙頂石花, 前日嚐過,算得上近年茶中上品, 所以特邀阿兄來,喝春茶,賞春光。”
他一直喚燕仰禎為阿兄, 從沒有刻意為了促成婚事,以官職來稱呼。
燕仰禎品了一口茶,大為讚賞, 複又熱情相邀:“難得你有這樣雅興, 想是度支署不忙, 何時有空,上我軍中來坐坐?”
神域隨口應了,低頭又呷了口茶,這才將茶盞端端放到盞托上,正色道:“今日請阿兄來,其實不單是為品茶,還有一件要緊事,要與阿兄說。”
燕仰禎是爽朗人,搖著手指頭調侃:“我就知道,若無要事,你等閑不肯請我喝茶。說吧,是何事啊,有什麽地方我能出上力的,千萬不要客氣。”
但對麵的人臉色不太好,似乎這話很難開口,燕仰禎一下子便明白過來,想必是與早前提及的婚事有關。
其實說句實在話,讓表舅娶外甥女,著實有些亂人倫,但家中老嶽母說一不二,夫人又是個彪悍的閨中惡霸,他一個男人家,對於女兒的婚事也沒有那麽大的發言權,因此她們說好,自己便從善如流了。
當然,小馮翊王的談吐才學沒得說,要是女婿人選別無挑選的餘地,這親事結了也就結了。但他心裏明白,小馮翊王並不十分看好這門婚事,這也讓他暗暗敬佩他的人品。上輩裏遭過難,自己又剛回建康沒什麽根基,要是為了巴結找靠山,這麽好的機會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年前就能張羅成親。
早前不好推辭,延後至來年入春再說,現在時候差不多了,也該有個決斷了,想必是不便與大長公主直接說,所以找到他來婉拒吧!
反正燕仰禎是做好了準備,不等他開口,自己便先大方揣測起來,“可是先前的婚事,如今有了打算?不要緊,在我麵前隻管說就是了,男人大丈夫,沒什麽可含糊的。”
神域點了點頭,斟酌道:“阿兄,其實我待呢喃的心,不說你也知道。她是表姐與你的女兒,我們雖不是同宗,但我將你們當至親看待,實在做不出這種事來。呢喃是金枝玉葉,應該找個真心疼愛她的人,不該為了聯姻葬送一生,我昨日去了東長幹府裏,原本是想與姑母說這件事的,但……”他滿臉晦澀,半晌才支吾著說出來,“姑母竟在我酒裏下藥,實在讓我始料未及。”
燕仰禎聽罷,人都快傻了,又急又惱拍案道:“什麽?你們……你們……這……”
但凡是個正常的父親,都不願意女兒婚前遇見這樣的事,即便這人是內定的女婿人選也一樣。
神域見狀忙壓手,“阿兄別急,好在我身邊帶著衛官,順利從府裏逃了出來,否則真是不堪設想,對不起阿兄,也對不起表姐。”
燕仰禎這才鬆了口氣,但心裏的怒火不曾平息,咬著槽牙問:“這件事,春和可知情?”
神域道:“昨日晚宴,表姐不在,應當不知情。”
這樣說來還氣得過些,要是連做母親的都來坑害女兒,那也別談什麽夫妻情分了,回去便將休書扔在春和臉上。
但妻子雖不曾參與,嶽母的所作所為也讓人齒冷。燕仰禎拿茶當酒,仰頭便悶了,然後咚地一聲將杯盞拍在茶案上,恨道:“我那嶽母,年紀越大越糊塗了,連這種事都能做得出來,羞也不羞!好在沒有釀成大錯,我呢喃的名節保住了,要是……那……”
他說不出那些話來,但意思明擺著,萬一小馮翊王在不喜歡呢喃的情況下,與她有了夫妻之實,那麽這婚不成也得成。嫁了個不喜歡自己的郎子,對呢喃來說是幸事嗎?
燕仰禎自己是男人,深知道男人的秉性,有哪個辦大事的能容忍這樣的算計!到時候婚姻雖成,怨懟不斷,那麽婚後的生活怕是再也不能消停了,日日爭執,兩敗俱傷,到最後小命也活不長,命都沒了,還要婚姻有什麽用!
所以去他的嶽母,去他的太子,呢喃是他的女兒,作為一家之主,絕不能讓女兒被那老太婆坑害了。
燕仰禎霍地站了起來,對神域道:“這回的事,多虧你有定力,我欠著你人情,日後一定報答你。今日的茶就不喝了,我要上東長幹,把呢喃接回去。”說著拱了拱手,“少陪。”然後風一樣地出了門,急匆匆往長廊那頭去了。
神域站起身,目送他走遠,幸好這當父親的頭腦清醒,他才不至於因這件事得罪了大長公主一門。
說來也可笑,神氏好像真的沒有什麽好人,好人早就被多番陷害置於死地了。如今的聖上也罷,大長公主也罷,甚至是他自己,都算不得善類,不過是吃人的野獸之間互相撕咬,看誰的牙齒更鋒利罷了。
捋了捋袍裾,他從茶亭中走出來,出門登上馬車,陳嶽屹在車外詢問:“大王打算去何處?”
他坐在車輦裏,一時拿不定主意。
他的觸手,慢慢延展向朝堂的每一條脈絡,與大半官員建立了不錯的關係。有些關係需要維護,需要不斷的人情往來,要說忙,他當真是很忙,但今日卻什麽都不想做,除了不得不見了燕仰禎,剩下的,便是滿心滿腦的南弦。
向南弦……這名字每在腦海中翻騰一次,他都能感覺到切實的歡喜。昨晚遇上了尷尬事,他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她,因為除了她,他真的無處可去,無人可尋。或者確實有連累她的嫌疑,一則想讓她治好他,二則,如果事態真的難以控製,他也希望那個人是她。就算是極度的自私吧,經曆了之前的種種,他已經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看待得失了。
他時刻有種緊迫感,仿佛在乎的人隨時會被搶走,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把她留住。朝堂上與人把臂周旋,他可以帶上假麵粉墨登場,然而在麵對南弦時,他從來沒有想過偽裝。他的籌謀、他的願望、他的私心與真心,從一開始便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她麵前……隻是唯恐,她不會喜歡這樣滿目瘡痍的他。
譬如昨日的意外,他覺得無地自容,想見她,但又不敢麵對她。他害怕她已經討厭透了他,屆時即便一個輕蔑的眼神,也能粉碎他所有的自尊與自信。
陳嶽屹等了良久,始終不見他回答,與手下的衛官交換了下眼色,小心翼翼趨身問:“大王可想去南尹橋?”
車內的人沒有否認,反倒輕輕歎了口氣,“我怎麽麵對她呢……”
作為貼身的衛官,前因後果了然於心,陳嶽屹聞言,咬著腮肉琢磨再三,最後出了個主意,“打鐵須趁熱。事是昨晚出的,大王若是刻意逃避,向娘子隻怕更不安。卑職雖不了解經過……”說著尷尬地咧咧嘴,“但卑職知道,大王是三更天才從向宅出來的。終歸……該怎麽樣便怎麽樣吧,別讓向娘子寒心就是了。”
他的衛官長是個粗人,但粗人也有精細的地方。神域聽後嗤笑了聲,“陳校尉娶親了嗎?”
陳嶽屹說是,“臣娶了母家的表妹,上年生了個兒子。”
所以也算過來人啊,神域問:“你與夫人感情甚篤吧?”
說起這個,陳嶽屹倒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後腦勺道:“篤不篤的……尚算可以。卑職與她雖然是表親,但自小不怎麽來往,也是說定了親事才開始接觸的。一來二去,卑職咂摸出個道理,與女郎交往,最要緊就是一顆真心。隻要心夠誠,縱是做錯了事,女郎也不忍心怪罪你。”
所以左右的衛官們都認定了,昨晚他與向娘子定是發生了什麽,畢竟三更出來,腿腳還有些發軟。
罷了,將錯就錯吧,反正也不想解釋。他一肘撐住了車圍子問陳嶽屹,“像我這樣的處境,和她走得太近,可會連累她?”
這是個現實的問題,陳嶽屹沉默了下,然後翻著兩眼望向他,“如果害怕連累她,大王就該與她保持距離,但外麵已然有了傳言,說她是大王外室,且大王愛慕她,無法自抑,既然如此就不要擔心那麽多了,先給向娘子一個交代要緊。”
神域聽他侃侃而談,奇怪自己竟會向他討教經驗。心裏一麵覺得好笑,一麵又有些羞慚,勉強維持住體麵,雲淡風輕道了句:“誰說我愛慕她!”
眼看陳嶽屹呆了呆,大概心裏在想,不愛慕人家,做什麽如此殷勤糾纏吧!
他臉上有些掛不住,重新坐正了身子,心裏還是很讚同他的話——躲躲藏藏不是辦法,聖上若是忌憚南弦再為他醫治,沒關係,他有的是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
下定了決心,他沉聲吩咐:“去南尹橋。”
趕車的衛官應了聲是,從茶亭出發,不過一炷香時間就到了。
午後生意稀鬆,門房坐在廊下直打瞌睡,聽見外麵有腳步聲登上台階,一個激靈睜開眼,發現是小馮翊王,忙上前行了禮,壓聲道:“上半晌晉國大長公主來過了。”
神域微頷首,視線穿過前院,抬了抬下頜,“進去通傳吧。”
傳話的婆子領命快步入內,見南弦正在案前看書,便站在門前回話:“大娘子,小馮翊王來了。”
南弦聽後略遲疑了下,神色如常地發了話,“請進來吧。”
神域見到她時,她還是往日沉穩的模樣,半點看不出有什麽異常,比手請他坐,複又吩咐橘井看茶,仿佛昨晚的一切隻是他的臆想,其實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他不由有些迷惘,滿帶狐疑地望了她半晌,彼此不說話,有些東西便顯現出來,她終於避開了他的目光,轉過身道:“大長公主來找過我。”
她能這樣說,表示她還認賬,神域心裏終於篤定了,隻要她不回避,不管什麽事都能解決。
橘井送茶進來,放在小幾上,正要斟茶伺候,忽然聽他說:“出去,我與娘子有話要說。”
橘井怔了下,望向南弦,南弦吩咐:“你在廊上候著,不要讓人進來。”
橘井領命退出去,這屋裏便隻剩下他們兩個,一時尷尬的氣氛籠罩住彼此,明明很多事需要商量,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似乎隻剩下沉默了。
南弦訕訕在對麵坐了下來,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神域雖沒急著開口,但卻不動聲色挪了位置,在離她最近的圈椅裏落座,頓了頓偏頭對她說:“我今日來,是專程向你致歉的。”
這種時候要裝老練,千萬不能臉紅,南弦再三叮囑自己,然而越叮囑越心慌,最後還是管不住如浪的紅潮,隻得盡量避開他的視線,幹巴巴道:“我不曾怪你,你是被人暗算了,做不得自己的主。”
可他說不是,“我不是為這個向你致歉,是為今早離開,沒有與你道別。”
這下臉頰上的紅暈一直蔓延進了領口,她惶駭地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屋外沒人。但這種事,悄無聲息遮掩過去就行了,又何必再提及,遂慍聲道:“今日大長公主來,我料就是為這件事。原本我已經焦頭爛額了,盼著裝糊塗保太平,結果你嫌我不夠倒黴,大搖大擺地來就算了,還要舊事重提?”
她以為生一場氣,至少能夠震懾他,結果事與願違,他就那麽靜靜聽她發牢騷,仿佛她的諸多不快,對他來說都是溢美之詞似的。
南弦側目看他,他帶著笑,聽得饒有興趣,這下弄得她不好意思繼續了,蹙眉道:“你笑什麽?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他卻舒展著眉目道:“說得都對,一點沒錯。”
“那你這是什麽表情,聽笑話一般,是在嘲笑我?”
她沒好氣,他也怕她誤會,忙說沒有,“我隻是覺得你以前一直端著,嚴肅得太過,不食人間煙火了。其實你也有喜怒,也有不高興的時候,隻是因為見外,不讓我知道罷了。今日你對我發火,可見你終於不再拿我當外人了,我心裏很高興,多謝你能這樣對我。”
南弦聽了,覺得這人著實有些傻,客氣待他不好,反倒是對他發火,更讓他高興。
歎了口氣,她說:“你大可不必這樣,什麽內人外人的,有那麽重要嗎?”
他說重要,“我沒有家人,沒有朋友,隻有你。你若是一直與我見外,那我除了冷冰冰的權利博弈,活著還剩什麽?昨夜的事,請你原諒我的不堪,我後悔也愧疚,但我更覺得高興,原來這樣就可以親近你,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你說可是機緣巧合嗎?”
南弦覺得他真是瘋了,一麵疑惑地打量他,一麵道:“我再替你把個脈吧,看看昨日的藥性是不是不曾消退,你還糊塗著。”
他卻笑著搖頭,“我很清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今日來找你,原本應該避人耳目,但細想又不必。外麵的風言風語已然傳成了那樣,果真避而不見就有用嗎?與其百般辯解,不如細想對策。”那雙深邃的眼眸望向她,曼聲道,“南弦,你若是不反對,我打算向宮中回稟,擇日來向你提親。昨夜雖然懸崖勒馬,但我的所作所為很對不住你,隻有這樣,才能給你一個妥善的交代。”
南弦悚然看著他,一時消化不了他的話。
是啊,昨晚發生的種種並不美好,但也不必因此就上門提親吧!他年輕,勇於承擔責任是好事,不過婚姻大事,哪裏是三言兩語就能定奪的。況且自己對他,至多是有些隱約的好感,斷沒有要到共度餘生的程度。他忽然這樣說,她便有些招架不住,摸著額頭定了好一會兒神,最後才道:“你我不相配,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失望爬上眼底,他疾聲追問:“為什麽?是因為與我在一起要擔風險,所以你不願意嗎?我知道,這個決定很荒謬,但卻是眼下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今日大長公主來,說明已經對你起疑了,與其讓她暗中算計,不如光明正大定下婚約,她就無計可施了。你放心,我既然要與你成婚,定會舍命護你周全……”
南弦卻覺得他被那**衝昏了頭腦,“你可是因為暫且沒有死敵,所以忘記之前的艱險了?早前唐公是你的親人,是你的軟肋,隻要有人拿捏住他,你就被人按住了七寸,無法動彈。現在唐公不在了,你好不容易刀槍不入,你卻想成婚,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就是你的青雲之路嗎?”
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一時如當頭棒喝般,讓他不知怎麽回答。
南弦輕籲了口氣又道:“我是醫者,為人治病,救人性命都是應當的,就算病患失態,難道我還能與他計較嗎?你也一樣,你對我來說就是病患,若是每個病患我都要人家負責,那我少說也得嫁上十次八次,醫到老嫁到老了。”
然而話雖這樣說,終究讓他意難平,“你以為你不嫁我,就不是我的軟肋了?”
他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裏有嘲諷,也有遺憾。
南弦呆了呆,心上像被人狠抓了一把,絲絲縷縷地牽痛起來。
這個人,真是善於調動別人的情緒。
可她沒有讓步,“我不嫁你,就與你沒有關係,為什麽會成為你的軟肋?反倒是你,更應當硬起心腸來,早早成婚對你沒有好處。你娶了妻,生了子,然後呢?人一旦沒有了利用的價值,剩下便是死路一條,難道你願意重蹈先吳王的覆轍,再把家小隱姓埋名藏起來嗎?”
她清醒又透徹,話像尖刀一樣紮在人心上,雖然句句在理,但與他的想法還是大有出入。
他澀澀看了她一眼,“我既然決定娶你,就有完全的準備,你不必擔心。”
但他看出來了,她好像並沒有半絲心動,隻是慢慢搖頭,不再應他。
他一瞬悵然,“我明白了,你要過安穩的日子,我暫且給不了你,所以你不願意。”
她知道他誤會了,但就算是為了自保吧,她實在答應不了這荒唐的提議。
那日皇後說過的話,一直在她耳邊回**,如果沒有一往無前的決心,就不要趟這趟渾水。她問過自己,果真能為他不計生死嗎?可惜還不到如此程度。愛慕未滿,就不要自我感動,不管將來如何,至少現在,還是獨善其身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