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向娘子何在。
呢喃並沒有在意她的後半句話, 隻聽了前半句就振奮起來,拽著大長公主的袖子問:“大母,可是真的嗎?小馮翊王還能從航院裏出來?”
大長公主笑了笑, “我們神家的人, 哪裏那麽容易被壓製。雁還與他父親不一樣, 先叔祖是個溫和的人,不爭不搶安身立命,雁還比他父親更有棱角,更不認輸。所以這航院關不住他, 他一定會從這裏走出去的。”
既然已經到了這裏, 總歸想辦法見上一麵, 了卻呢喃的心願。
大長公主從車上下來, 親自打傘到了院門上。守衛的官員一見便上前行禮,長揖道:“殿下怎麽來了?”
這是明知故問,大長公主一笑道:“袁指揮, 好久不見。”
這位袁指揮本來是沈沉父親的舊部,早前也曾出入大長公主府, 如今調到這裏來看守航道,可說晉升得很不理想。再見大長公主, 多少存著幾分敬畏與討好,幾乎不必大長公主開口,便明白了她的來意, 回身朝院內看了看,壓聲道:“陛下發了令,不得讓小馮翊王與任何人見麵。”
大長公主道:“我是他姑母, 且又不在朝為官, 就算下獄, 也得容家裏人送些換洗衣裳吧。”
袁指揮微頓了下,很快轉變了話鋒,“卑職不敢違抗聖命,但也不能駁殿下的麵子,就請殿下抓緊時間,若是被人撞破,卑職不好交代。”
大長公主頷首,回身喚了呢喃,“你進去,給阿舅送些東西。”
呢喃忙挎上包袱邁進門檻,從門上到正屋,有很長的一段距離,院內的環境也是呢喃這等養尊處優的貴女從來不曾見識過的,磚縫裏到處都是掙紮生長的野草,牆麵上也盡是漏雨留下的黃斑。一進門,撲鼻的黴味迎麵而來,頓時把她衝得一激靈。
但那朗月清風的人,站在這樣頹敗的環境裏,卻沒有任何一點落魄的跡象。聽見有腳步聲傳來,回頭望了一眼,或許他有盼望的人吧,見進來的是她,眼神陡然黯了黯。不過仍是浮起一點笑意來,和聲道:“你怎麽來了?”
呢喃不在乎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反正他被困在這裏,就讓她鼻子發酸。
擔心自己哭出來,忙轉身把包袱放在桌上,一麵打開一麵道:“我給阿舅帶了盒點心,還有一身衣裳。阿舅要是缺什麽就同我說,我想辦法給你送進來。”
神域照舊行動自若,負手走到桌前,挑了一個點心填進嘴裏,笑道:“這地方的夥食很不好,吃也吃不飽。我早前並不喜歡吃甜食,如今卻吃什麽都是美味佳肴,人果然是不能落難啊。”
他的語調裏帶著輕鬆的調侃,呢喃心裏愈發難過了,哀聲道:“阿舅受苦了。”
他搖了搖頭,“我的人生,生來是要受苦的,每一步都是溝坎……”說著忽然想起什麽來,垂眼打量這盒點心,笑著問,“裏頭不曾下藥吧?”
說起這個,呢喃立刻飛紅了臉,那日宴請他,他扔下一句莫名的話就匆匆走了,她一直沒鬧清究竟出了什麽事。後來被阿娘接回去,斷斷續續從阿翁和阿娘的談話裏聽出了些端倪,原來大母為了成全她,動用了那樣的手段。
行徑雖不好,但呢喃並不怪她,畢竟大母是全心全意疼愛她的。現在小馮翊王提起,她隻好盡全力為大母周全,囁嚅道:“大母也是為我,才會出此下策的,求阿舅不要怪她。”
神域沒有應,隻是問:“你事先可知道這件事?”
呢喃忙搖頭,“我從來不知情。”
不知情的孩子,沒有必要被牽連。他垂下手,指尖微微一挑,“哢”地一聲合上了盒蓋,複對呢喃道:“你回去吧,這地方醃臢,不是你該來的。”
呢喃不死心,追問:“阿舅難道是記恨我,不想見到我嗎?若來的是向娘子,阿舅還會趕她回去嗎?”
說起向娘子,他的神色便起了微微的一點變化,“你見到她了嗎?她來過嗎?”
若是據實說,恐怕他更要念著那醫女了。呢喃心裏撕扯了良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曾見過向娘子。你被圈禁,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哪裏還會到這驃騎航來。”
神域沒有再說話,負著手走到窗前看,外麵陰雨連綿,兩側廂房屋頂的灰瓦被澆淋得發亮,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仿佛一切都沒有希望。
半晌他才道:“陛下要嚴懲我,我前途渺茫。你是京中貴女,自會有遠大前程,重新找個好人家說合一門親事,不要再與我有牽扯了。”
呢喃眼裏蓄著淚,忍不住嗚咽,“阿舅,你一定會洗脫罪名的,我等著你出來。”
可她不敢再逗留了,害怕他把話說得更透徹,忙往外退了兩步道:“阿舅,你好好保重自己,阿翁與我舅舅正替你想辦法,他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的。”
她說罷,趕緊撐著傘疾步往門上去了,出門見了大長公主,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輕聲道:“大母,咱們回家吧。”
祖孫兩個坐進車輿內,大長公主問:“他與你說了什麽?”
呢喃低著頭道:“沒說什麽,隻是讓我快回去。”
可她是大長公主一手帶大的,有些什麽風吹草動,絕不能逃過她這大母的眼睛。終究是個心軟的孩子,兩邊都想周全,所以隻說沒什麽,以為誰都不會受傷害。
大長公主歎了口氣,垂袖拍了拍她的手,“你阿翁眼下正怨怪我呢,你今日先回郡公府吧,等過兩日再回東長幹。”
馬車直去了烏衣巷,呢喃不想與大母分開,但又不敢惹阿翁生氣,下了車,隻好一步三回頭地回去了。
大長公主在車輿內坐正了身子,吩咐外麵扶車的仆婦:“入夜前,往南尹橋向宅跑一趟,就說我抱恙,請向娘子替我看診。”
仆婦道是,先跟車回到東長幹,等到天色慢慢暗下來,這才讓人套車,趕往南尹橋巷。
彼時向宅的大門正要關閉,她嘴裏喊著稍待,快步到了廊下,堆著笑臉對門房道:“我是東長幹晉國大長公主府的,勞駕替我傳個話,我們大長公主身上不豫,請向娘子過府看診。”
門房聽後蹙眉,想了個托詞道:“這麽晚了,又下著雨,我們大娘子自己也受了寒,恐怕不便出診。”
仆婦卻是再三相邀,“若是我有恙,絕不敢叨擾向娘子。可有恙的是大長公主,向娘子果真不願勉為其難嗎?”
把身份地位搬出來,大有逼迫的意思。門房無奈,隻得讓她稍等,知會婆子進後院通傳。
正在收拾藥罐的南弦聞訊遲疑了下,這個時候讓她去大長公主府,好像不大對勁。她本想推辭的,但轉念再一想,人家若要算計你,有的是辦法。反正是禍躲不過,便讓婆子出去回話,自己準備一下便來。
門上的仆婦得了回應,掖著手站在廊下死等,外麵雨勢不減,風吹在身上寒浸浸地。她把卷起的袖口放下,整理之際聽見身後有人來了,忙回身看,見那女醫帶著婢女出來,趕緊上前行禮,笑著說:“我們府裏備了馬車,娘子坐我們的車就是了,回頭再送娘子回來。人也不必帶,娘子是給我們大長公主殿下看診,這樣府邸內宅,不是尋常婢女能進入的,還請娘子見諒。”
南弦無奈,隻得從橘井手裏接過了藥箱。剛要登車,錯眼見幾個身影一閃而過,心下納罕,卻也沒有細想。
馬車一路趕往東長幹,到了大長公主府門前,內宅的傅母迎出來,笑道:“向娘子總算來了,我們殿下等了好半晌,都等得著急了。”
南弦與她客套了兩句,跟著進了內院。內院上房裏,大長公主在燈火通明處坐著,那下垂的眼皮與微微耷拉的口角,像山野小廟裏的菩薩,透著莊嚴,也有壓製不住的詭譎氣息。
南弦斂神向她行禮,“聽聞殿下不豫,不知是哪裏不適,妾為殿下診個脈吧。”
然而大長公主沒有伸手,淡聲道:“之前就與向娘子說過了,我不順心得很,煩悶心悸,必要用重藥,才能根治。”
南弦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小心周旋著,“上回隻解了殿下胸肋疼痛的症狀,這回可以再治心悸的毛病。”
大長公主卻笑起來,“你們醫者不是常說,治病必求於本嗎,我的病根在哪裏,向娘子可知道?”見那小女醫搖了搖頭,她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消退了,漠然道,“我這人有個壞毛病,十分溺愛孩子,從女兒到外孫女,隻要是經我手長大的,我必要給她們最好的。呢喃隻差一步就要與小馮翊王定親了,想必向娘子聽說過吧!俗話說君子不奪人所好,向娘子分明是位有德行的女醫,何必苦苦與她作對,搶奪小馮翊王呢。”
所以來前的預感都應驗了,大長公主這回傳召她,必定是要讓這件事有個說法了。
南弦定了定神,俯身道:“殿下恐怕是誤會了,我與小馮翊王之間清清白白,並無牽扯。前陣子市井裏流傳的謠言,說我是小馮翊王外室,這全是無稽之談,請殿下不要相信。”
大長公主一哂,“好一張能言善辯的嘴,你說你與小馮翊王之間清白,這話,我聽著著實覺得不可信。”
畢竟第二日的淤青,明明白白就在她手腕上。陽起石的藥性在神域身上發揮,他就算是個神佛,也定會凡心大動。忙亂之間弄傷了她,這不是兔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現在自證無辜,在大長公主看來全是狡賴。
大概因為被說得太多,南弦其實早就沒有了辯駁的意願,不過平靜地重申:“我與小馮翊王,由來都是醫患之間的關係。他中了毒,或是病了,來找我解毒醫治,如此而已。”
大長公主哼笑了聲,“是嗎?向娘子果真對他沒有別的意思?他被囚禁在驃騎航,如此重罪,你怎麽還想著去探望他呢?”
南弦噤了下,發現好像真的無從辯解。她的擔心早就過量了,如果隻是泛泛之交,又怎麽會為他牽腸掛肚至此。這回大長公主逼得她不得不正視,自己一直回避,既想自保又控製不住情緒,實在犯了大忌。再想尋找借口搪塞,卻是無用功,別人三言兩語點破了她的私心,她表麵偽裝得再鎮定,那張麵具上終究也出現了裂紋。
大長公主輕蔑地瞥了瞥她,“你這小小女醫,著實是不自量力,呢喃要的東西,從來沒有人敢與她搶。這次既然把你召來,你就別想再回去了,你也不必怨天尤人,怪隻怪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害了自己的小命。”
話才說完,從門外進來兩個家仆,滿臉凶狠地朝南弦撲過去,一下把她製服了,往她脖子上套上了繩環。
恰就在這時,外麵忽然響起了兵戈之聲,院子裏腳步來往颯遝,聽著很是讓人心驚。大長公主站起身問:“出什麽事了?”
門外的仆婦忙進來回話,說小馮翊王的衛官不知怎麽闖進來,見人就打,前院的戍衛攔不住他們,已經闖進後院來了。
正驚慌失措的南弦聽了,心裏頓時燃起了希望,掙紮著想回應,可惜被人堵住了嘴,發不出聲來。
兩個家仆駭然望向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是領教過那幾個莽夫的,讓家仆先把人押進後罩房,等風頭過了再行發落。
也就是前後腳的工夫,陳嶽屹與三名衛官闖進了園中,大長公主見狀出門嗬斥:“你們要造反了不成,竟敢私闖我的府邸。”
有時候實在是不明白,神域從哪裏弄來的這些驕兵悍將,一個個都不怕死,膽子比牛還大。上回闖進花廳帶走了他,這回又想重來,好在府裏加強了戍衛,大長公主心裏有底,厲聲道:“將他們給我拿下!”那些戍衛便操著刀劍撲上去,結結實實把這四人圍住了。
大長公主舒了口氣,料想這次總會萬無一失了吧,一人一刀也能把他們砍成肉泥。結果還是低估了他們,這四個人,打起架來像不要命似的,就算身上受了傷,血赤糊拉地,也一刻不曾停止戰鬥。
眼看府裏的戍衛要頂不住了,大長公主慌亂下往後退了好幾步。陳嶽屹手裏提著刀,刀尖指向大長公主,“請問殿下,向娘子何在。”
大長公主雖心驚膽戰,麵上卻不動如山,“什麽向娘子,我的府裏哪裏有什麽向娘子。”
她不肯承認,分明是想把人扣下,陳嶽屹轉動手上的長刀,他可不管對麵的人是什麽身份,哂道:“我等是看著向娘子進來的,如今人不見,莫非殿下是想對她不利?”
大長公主推開了兩邊攙扶她的傅母,憤然道:“一派胡言!既然你一口咬定人在我府中,那你就將她找出來。若是找不見,今日一個都別想離開,擅闖大長公主府邸是死罪,殺無赦!”
剩餘的戍衛聽令又要一哄而上,卻見西北角青煙混合著火光扶搖直上,有人大喊起來:“走水了!走水了!”
陳嶽屹等人交換了下眼色,回身直奔後罩房,那間著火的屋子門窗緊閉著,有人影投在窗紙上,不由分說便上前一腳把門踹開了。裏麵很快奔出個蓬頭垢麵的人來,臉被煙熏得漆黑,但一眼就能認出,是向娘子無疑。
大長公主見敗露了,惱羞成怒,沒想到這醫女敢賭生死,為了引他們注意,自己身在屋內也敢放火。這回是絕不能善罷甘休了,咬著槽牙道:“將這些狂悖之徒格殺勿論,事後重重有賞!”
府中戍衛頓時奮起,一時刀劍往來錚鳴不斷。
眼見走不脫,隻好兵分兩路,王府衛官都是經過嚴苛訓練的,前麵三人橫起刀就是銅牆鐵壁,一路防守退到角門上。陳嶽屹終於能夠帶上南弦全身而退了,待他們往巷道盡頭跑去,這三人才掄起長刀大戰起來。
南弦邊跑邊回望,“他們怎麽辦?”
陳嶽屹隻管拉著她往鬧市方向去,一麵道:“他們自有辦法脫身,放心。”
逃跑也講究技巧,春日的街市上,到處都有飯後閑逛的人群,大長公主府的戍衛若是追殺他們,目擊的人便多了,這位一向明哲保身的大長公主,經不起這樣的議論。
果然,那些戍衛在抵達街市之前,像青煙一樣隱匿了。南弦到這時才放下心,身上早就大汗淋漓了。
今晚的經曆,回想起來堪稱懸異,所幸那兩個家仆把她推進後罩房後就走了,要是當機立斷收緊她脖子上的繩環,那她此刻怕是已經與阿翁阿娘團聚去了。
陳嶽屹手上的刀還不曾收回來,引得很多過路人側目探看。南弦低頭打量,才發現有血順著護腕流向刀刃,然後一點點滴落,在青石板上凝聚成了一灘血泊。
她不由一驚,“陳校尉,你受傷了。”
作為武將,這點傷不算什麽。陳嶽屹勉強扯了下唇角,“小傷而已,向娘子不必擔心。卑職奉大王之命護衛娘子,娘子不曾出事,卑職就能向大王交代了。”
南弦聽得心酸,衛官的出現簡直如神兵天降,若是時機不是掐得正好,她也不能活命。他們是神域身邊的人,卻會跟到大長公主府來營救她,想必都是神域事先安排好的。他自身都難保了,竟還想著護她周全,上回的言之鑿鑿看來不是隨口一說,是真的上心了。
隻是眼下不是傷感的時候,那三名衛官不知道怎樣了,衛官長的傷情也不輕,得趕快醫治才好。
四下看看,想找個患坊替他包紮,但陳嶽屹腳下沒有挪步,反而回身朝著東長幹的方向眺望。原來東長幹裏火光衝天,把半邊天幕都照亮了,他嘲訕道:“燒起來了,火頭還挺旺。”
南弦卻有些擔心,那把火是她放的,不會出什麽事吧!
“萬一把整個大長公主府都燒毀了,那可怎麽辦?”她說著,看了陳嶽屹一眼,“大長公主會不會把這件事鬧上朝堂?”
陳嶽屹的眼瞳裏有火光跳躍,不屑道:“鬧上朝堂說什麽?說她扣押了娘子,要殺娘子,所以娘子放了把火逃出來?還是控訴我等,無緣無故潛入她府邸放火?隻要她敢聲張,我就敢與她對簿公堂。”
如此想來,大長公主也隻有啞巴吃黃連了。但南弦清楚地認識到,神域被囚禁在驃騎航絕非長久之計,他若是出不來,後患便無窮。大長公主這回殺不掉她,還有下一回,即便燕家娘子與神域的婚事不能成,她也不會放過她了。
但不知為什麽,陳嶽屹總是側眼看她,她遲疑了下問:“陳校尉,你有話要說嗎?”
陳嶽屹搖了搖頭,提起刀送到她麵前,那刀身被打磨得錚亮,霎時一張漆黑的臉孔出現在眼前,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忙卷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皮,訕訕道:“先前點火,總也點不著,我就吹了兩下……我們回南尹橋吧,先替你包紮,再等那三位衛官回來匯合。”